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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黄姑娘(1)

黄姑娘是李干图家的一只狗,浑身金黄,乌嘴头,牛娃子恁高。黄姑娘很内向,整天没言失语的,像个草墩一样盘在大门口,乌嘴头擩着地,塌蒙着眼。但它的耳朵却是竖着的,像两只海防雷达一样,一会儿转到这个方向,一会儿转到那个方向,孬好有点儿动静,它就睁开眼来了。若是有人走来,它就喉咙里“呜呜”两声。你从门口过去也就算了,它还睡它的觉;你若向大门走来,它就“呼”一下蹿起来,叉着四条腿,立在门中间,望着你“汪”地一声。也不多叫,惜语如金。然后就瞪着丹凤眼与你对视。它半步也不会后退的,你若再前进一步,他就会向你扑来。它后腿直立起来的时候,乌嘴头一张,一嘴白牙便如剑戟罩在你的头上。所以,黄姑娘向你扑来的时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没人敢迈出第二步,只能老老实实地站那儿喊:“干图在家没有?”

只要李干图应一声儿,黄姑娘就把路闪开了,然后重新盘在门口,像麦茬梃子编的草墩一样。

黄姑娘就是这样一条很有脾气、很有尊严、又很有使命感的狗,不像其他狗,轻浮,狂躁,不存气,遇事好乱咋呼。

这天吃罢早饭,李干图坐在堂屋八仙桌边的柳木圈椅上,抱住黄铜水烟袋呼噜,突然听见黄姑娘“汪”了一声。他知道有人来了,就往外走。还没出堂屋门,就又听见黄姑娘“汪”了第二声。这第二声一“汪”,就有人大叫起来:“哎呀呀呀!快来人哪!快来人哪!”

再快也来不及呀。李干图只好来信息战,喝了一声:“黄姑娘!”就把那人救了。黄姑娘立即卧下,盘那儿了。

李干图走到院里,已看清大门口站着的人了,脚底下散落一片木匠工具:刨子,锛,锯,凿子,斧头,墨斗,只有一把五尺掂在手里。

“嗨呀,吴氏!我想着还得一会儿你才能到哩!”李干图说。

吴氏叫吴太山,是个木匠。旧时,水北人对手艺人──木匠、铁匠、剃头匠等,不呼其名,皆尊称“某某氏”──也可能是“某某师”,不可细考。

吴氏捂住手说:“李掌柜,你这老黄狗真恶!”

李干图说:“你是生人。其实我家阿黄仁义的很。你看,卧那儿多安生,羞答答的。俺们怪屯都说它是条好狗,都喊他黄姑娘,下的狗娃儿争着抱。呀!咬流血了?”

吴氏将手拿开,右手背上果然就有一排牙印,牙印里浸出一串血豆,血豆越长越大,“嘟噜儿──”就拥挤着掉下来了。

吴氏嘴里“吸溜”了一声,扭头看看狗。黄姑娘盘成一个草墩,乌嘴头擩着地,头歪着,耳朵抿着,眼睛塌蒙着,好像羞得抬不起头来了。

那时没有狂犬病这种概念,更没听说过狂犬疫苗这种药物。但农村人也知道让狗咬了会有很严重的后果。他们采取的善后方法,却是让人匪夷所思的。李干图朝黄姑娘扬了扬手里的水烟袋,说:“黄姑娘!不许咬了,听见没有?这是自己人!”又朝吴氏说:“得赶紧给你禁禁!”

吴氏说:“找谁?找李六先儿?”

李干图说:“六先儿治这病不中。找我亲家。”就朝灶屋喊:“高妞!锅扔那儿叫你妈刷,你领你吴大叔回家,让你妈给你吴大叔禁禁。”

“禁”是一种特殊的治病方法。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扭一扭从灶屋走出来,端了一个烂瓦盆,放到灶屋门口,喊道:“黄姑娘,吃饭!”黄姑娘就懒洋洋地站起来,去吃饭。小姑娘解下腰里的围裙,挂在门口的墙上,就往大门外走。

李干图叮嘱道:“你吴大叔是来给你做嫁妆的,叫你妈禁好一点儿。”

婆婆撵出来厉声道:“禁了后跟你吴大叔一起回来,别往家住!听见没有?”

高妞很勉强地回答一声:“听见了。”

吴氏就跟在高妞身后走了。

高妞是李干图儿子的童养媳。那时怪屯一带养童养媳很普遍。养童养媳的一般都是中等或下等人家,像谷兴泰和李子盘(见《地仙》)那样的大主家,是不会养童养媳的。童养媳一般都比丈夫岁数大,为的是能够照顾丈夫,添一个无偿干家务活的劳力。有的一两岁找了一个七八岁的童养媳,等于给儿子娶了一个保姆。高妞来时五岁,丈夫才半岁。她成天抱住哄丈夫。一次她蹲在地上,让丈夫站在自己怀里。丈夫的小鸡鸡儿像蚕蛹似的,好玩儿死了。她就捏着小蚕蛹,捻着玩。玩着玩着,小蚕蛹就恼了,一努劲抬起头来,“刺儿──”就尿了,尿她一手。高妞觉得很有意思,就嘻嘻地笑。刚笑两声,一个笤帚疙瘩就摔在了她头上。抬头一看,是婆婆。婆婆骂道:“小妖精!不许玩那儿!”高妞疼得眼泪直流,但她不敢哭出声来,说:“呣,那玩玩坏啥了?”婆婆说:“玩玩尿不下来尿!”高妞觉得严重,就不敢玩了。

笑人不笑人?

当然,高妞现在已经13岁了,已经知道害臊了,不玩小蚕蛹了;而且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总是躲着丈夫,不跟他说话,像好几辈子都不认识似的。她领着吴氏往前走,走到哇唔河边,一个小屁孩儿往她身上攉水。她赶紧跑开。这就是她的丈夫。

高妞的家离怪屯15里地。过了月牙桥,刚走上大东峦,“咕咚咚”一个沉雷,天忽地就阴了。吴氏的脚步就迟疑了。高妞不得不站下等他。

“大叔,你是不是怕下雨?”高妞问。她的眼睛又细又长,看人的时候,不是瞪着,而是眯着,是一种很柔顺的小可怜儿样子。

吴氏说:“是啊。这么远,下雨了咋办啊?”

高妞说:“那要不就不去了吧,我给你禁。”

吴氏就有点儿惊奇,说:“你禁?你也会禁?”

高妞说:“会。”

“你妈教你的?”

“我自己偷偷学的。有一次我妈不在家,有个人狗咬住了,我就闹着玩,学我妈的样子给他禁。一禁,就把狗毛禁出来了。”

这一说,吴氏就信任了。两个人又回到哇唔河边,找一块平展的地方。高妞趴到地下,翘着小拇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十字,跪下,双手合十,对着十字,“咕咕哝哝”的,不知念些什么。然后跑到河里,趴下喝了一口水噙到嘴里,腮帮子鼓成个葫芦。她跑到画十字的地方,对着十字“噗噗”喷了3下。十字上的土就湿了。她把十字上的湿土挖起来,和成一个核桃大的泥团。然后,把泥团放在吴氏的伤口上,来回地揉,一边揉,一边念咒语。咒语念够3遍后,她把泥团掰开了。

“你看你看!狗毛出来了!”高妞将泥团擩到吴氏眼前,高兴地叫着。

吴氏一看,掰开的泥团里,真的支叉着两根黄莺莺的狗毛。

这就叫“禁”。类似于巫术。但听说很灵验,是旧社会治狂犬咬伤行之有效的疗法。当然,必须把狗毛禁出来,禁不出狗毛,就等于失败了。至于为什么能禁出狗毛,这就是奇异之事了。

高妞突然神色黯然地说:“忘记不给你禁了。”

吴氏问:“咋?”

高妞说:“我回不成家了。我想我妈了。”

吴氏问:“你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高妞说:“一年了。我去年偷偷跑过一会,刚跑到大东峦上,就叫婆婆撵上了。”

“挨打了吧?”

高妞的头就垂下了。

童养媳平常是不允许回家的。

那天上午果然下了雨,下得很大,哇唔河上的月牙桥都被水漫了。吴氏很感激高妞,同时又因高妞为自己失去一次望眼欲穿的回家机会,而非常过意不去。因此,他在做嫁妆的时候,就做得格外用心,想把这份情补出来。

高妞虽然只有13岁,但干的活很重。提水,抱柴,刷碗,洗衣,喂驴,套磨,喂猪,喂狗,纺花,织布,给公公婆婆倒尿罐,抻被窝……小丈夫也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吃喝拉撒都得她伺候。所以,高妞整天像个陀螺。

一天做饭,高妞烧火。火刚生着,婆婆从堂屋里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抓起锅台上的水刷子就照高妞头上打,嘴里叫着:“叫你吃!叫你吃!”高妞双手抱住头就往锅台低下钻,钻了一脸灰,头发也被烧焦了。婆婆抓住头发辫子就把她扯了出来。

“吃不吃了你?吃不吃了你?”婆婆用手撕着她的嘴说。

高妞哭着说:“我吃啥啦?我吃啥啦?”

婆婆说:“堂屋的馍弄哪儿去啦?”

高妞说:“我不知道。我没吃。”

“叫你嘴硬!叫你嘴硬!”婆婆又打。

那天中午,高妞往八仙桌上端菜的时候,一脸泪痕,额上好几个青疙瘩。往日端的都是白馍,今天端的却是花卷。馍笸箩往桌上放的时候,高妞望了吴氏一眼,非常羞愧又非常委屈的样子,眼里的泪光像扯闪一样亮了一下,头一低赶紧走了。

吴氏就明白了高妞挨打的原因。

李干图家蒸的是三种馍。第一种是高梁面黑窝窝,女人和孩子们吃;第二种是花卷馍,李干图吃;第三种是白蒸馍,款待匠人。吴氏来这几天一直都是吃的白蒸馍,可是今中午却上了一笸箩花卷,说明白蒸馍没有了。为什么会没有呢?刚才掌柜婆一面打童养媳高妞一面骂:“叫你吃!叫你吃!”说明白蒸馍是叫高妞偷吃了。唉!这妮儿啊,到底还小啊!

李干图坐在八仙桌的另一边,用筷子点着说:“吴氏,来来来,吃!将就,将就啊!”

吴氏知道他说将就的意思,就说:“李掌柜,花卷馍吃着就中,别再费事了。”

李干图说:“你是吃四方的人,传出去,不知道我李干图是穷得管不起白蒸馍啊,还是小家子气舍不得呀?今儿叫你笑话一次,这不,面已经发上了,晚上就蒸。”

高妞挨了打,活计还得照样干:挑水,抱柴,刷锅,喂狗。她把一个烂瓦盆──那是黄姑娘的碗,放到灶屋门口,喊:“黄姑娘,吃饭。”黄姑娘就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到它的碗边,伸出又红、又长、又软的舌头,叭咂叭咂,将碗中的稀汤寡水撩了两口,头一扑甩,走了。它很安静地盘在门口,远看,就像门口放了一个草墩。

果然,当日晚饭的时候,刚出锅的热腾腾的白蒸馍,就端上来了。

李干图大门外有两间草棚,一间喂驴,一间是磨房,挺宽展的。所以吴氏来后,就把那里做了车间。第二天中午,他正在推着刨子,又听见院里传来掌柜婆的打骂声:“吃!吃!吃!叫你吃!饿死鬼托生的你!吃一个解解馋还不行,一下吃我三四个!吃!吃!你吃不吃了你!”一面骂,一面打。好像不是刷子疙瘩的声音,是“扑扑嗵嗵”闷重的响声。只听“喀吧”一声,是一根棍子打折了。高妞尖叫着,一头血跑了出来。她跑到了草棚里,跑到了吴氏身边。她显然是想寻求吴氏的保护的。掌柜婆拎着断了的擀面杖,紧追不舍。就在高妞逃到吴氏身边的时候,又一杆杖敲在了高妞的头上。高妞趔趄了一下,吴氏赶忙扶住了,把她护在怀里。

吴氏说:“老嫂子,别打了,娃儿们小,正是贪嘴吃的时候……”

“我没吃,我没吃啊!”高妞抬起头,尖叫着。

吴氏这才看见,高妞的一只眼珠掉了出来,滴溜在眼眶外面。是婆婆的擀面杖断了以后,尖利的断茬不知怎么戳到了眼睛上。

吴氏心疼这妮子,一下子就把她抱住了,向依然怒气不消的掌柜婆吼道:“你把妮儿的眼打瞎了!你咋恁狠心呐!”

老婆子也慌了,扔了擀面杖就往村西头李病吾那里跑。

一家人都慌了。只有阿黄盘在门口,一动不动,真的像一个草墩。

高妞的眼珠又被李病吾塞了进去。但已经不管用了,玻璃体破了,塌缩成一个吸了果肉的葡萄。

李干图两口子心里很难过,因为将来他们娶的就是一个一只眼睛的媳妇了,儿子长大后,不知该怎么给儿子交代。但他们仍然认为屋里的馍是媳妇偷吃了,所以,难过与后悔中,仍然也有着深深的怨怒:死东西!谁叫你偷吃馍呢?不偷吃馍哪有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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