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牛眼到了西塬窑背处后,这一时的茭瓜倒显得安静下来。他慢慢地离开人群,远远地独自一人蹴在天狼家窑畔边上,将两手平放在膝盖,直愣愣地瞪着眼,向南方天空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黑鹰的样子实在让人觉得没多大意思,二队、三队的人已经逐渐散去。四队、五队的人几乎已经没有,六队的人干脆一个也看不见,白家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回家。
但黑家人大部分人还在。这时候,黄家的半截子批批呱呱了几句,意思说黑鹰这种表现,纯粹不是他平时的作派,把人活得怂成了个啥样子。人死了就说死了的话,不吭不哈地,也不听人劝说,跟个球一个,扎在那里能弄个啥,说完后也回了家。
其他人不知道黑鹰葫芦里卖的是啥药,也知道黑鹰那人的德性,并没一个人说话。除了黑九咋问咋说,黑鹰那怂人都是一副怂不踏踏的样子,留下的人,大家都不吭不哈静观事态。但心里却都觉得,黄家的半截子倒说出了实话,并不是他平时那种二不拉及的样子。啥事都有个解决的办法,像黑鹰那怂式子,黑九出面说话也爱理不理,到底想咋的。
本来,能留下的这些人,毕竟大都是本家的,无论黑鹰为人咋样,既然事情出来了,就面对事情该解决问题。先处理当前的为好,毕竟死者为大。有的是为黑鹰表示内心同情的,也有为这怂庆幸欢喜的,当然也有真心想帮个忙的。但是,看那黑鹰的样子,也没了心思,干脆回家最好。
渐渐地,包括黑家的九爷也没了招数,又数落了黑鹰几句。见那怂人依然那种样子,有点急,也气哼哼地骂了几句。然后,头也不回,怏怏不快地回家去了。
见没有了多少人,茭瓜这才鼓了一口气,准备给黑鹰说话。他起了身,刚走到了黑鹰身边,正要开口,突然听到牛眼叫喊声:“快点快点快救人去,跛子埋进老墓里咧……”
随声音望去,只见牛眼从北塬方向飞一般朝西塬跑来,边跑边喊,日急慌三的样子。
申村人就这点好,爱看热闹。但听见牛眼的喊叫声,西塬上无论白家的、黑家的,也有极少数的黄家人,急匆匆地样子,一窝蜂地朝北塬跑去……
茭瓜听到了牛眼喊,也急了,顾不得黑鹰那怂货,撒了腿便朝北塬跑。
跑到牛眼跟前时,牛眼正准备折回头朝北塬跑,茭瓜边跑边骂牛眼道:“你个驴日的,你们黄家人都在南沟道,还不到南沟道喊人去,乱跑个球呢。你个狗日的,明明你们黄家人都在南沟道,偏偏往西塬跑来叫人,你个狗日的,不知咋想的。”
牛眼听见茭瓜这样骂他,也不吭声,又扭了头朝南沟道方向跑了。跑到天狼家南面那个斜坡道的时候,由于拐弯过猛,一下子扑倒在坡坎上。
狗日的这一跤跌得灵醒了点,起了身,不再跑。爬在坡道上口的窑沿处,大声地朝南沟道喊了同样的话。
黑鹰这怂人,见人们朝北塬都跑开了,这才突然起了身,脚下还一顶一顶、一颠一颠地,扬头伸脖朝北塬方向看,嘴里也不知道叽哩呜噜地咕叨着什么。
盖在漂儿身上的席片子,明显地动了一下。但只动了一下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突然,那魔鬼从天狼家伸出了长长的脖子,扭弯了脖子狠劲将头伸到了漂儿身边。只一口气,便冲翻了盖在漂儿身上的那张破席片。之后,又猛然间,将头缩回到天狼家里去。
急得漂儿惊呼呼地坐了起来,见四周除了黑鹰外,再也没了其他人,惊恐般地瞪了黑鹰一眼,然后急促促地喊道:“这咋弄呢?”
黑鹰猛地回了头,发现坐起来的漂儿问他,急得折回头朝漂儿身边跑。却见漂儿忽地一下又躺倒在地,很快将那破席片重新盖住了全身。
黑鹰突然站住,看了一眼漂儿,又拧头朝北塬方向看,把头摇得像个波浪鼓一样。
一时,从申村街道里,突然间传出了一阵惊惊乎乎地叫声,接着便传来了八老婆的哭喊声:“这都咋的咧,这都咋的咧,天杀人呢么,我咋就没个好日子过呢。你个驴日的,咋就跑到北塬弄啥去了呢。你看看,你看看,咋就弄成了个这事啥……”
“把、把架、架子车拉、拉上,你、你快、快去马、马家台去,赶快赶快叫、叫双娃去。”天狼的声音格外大,正是从他家门口方向传来的。
“这日眼八景的,都弄了些啥事,把他娘日的,咋就能塌进老坟里去呢。”白四也传来了时断时续惊乎乎的声音,显见那怂也是边跑边喊的。
“这把他家的,碎碎的一股子水,就把人干枣给冲到南沟道里去咧,还给淹死球子咧。吵个嘴骂个仗,就把裤子脱咧,日他个先人的。才知道丢人咧,嫌丢人,把自己给吊死球咧。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都死咧,这都弄啥呢。天遭贱人呢,把人家老母猪也塌死咧。你看看,你看看,跛子这怂日的,咋就能塌进了老坟里呢……”干叫欢那个不是人的东西,竟然这时还干叫欢。虽然语言里都是一些感到遗憾的话,实质上是想把别人的笑话重新翻出来。真正的心思,谁也不知道。
“乱叫欢个球呢,没见把人急的,你个驴日的,咋还有心思干叫欢。”竟然是黑八的声音。
“蠢、蠢、蠢……操、操、操……打、打、打……咥、咥、咥……靠、靠、靠……”黑皮这时从南沟道里,也传来了一连串奇怪的喊声。
鸿雁是申村里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平时从来不和申村融合在一起,独来独往不说,从不在申村人面前说一句正常话。骂是这个人的特色,只有骂才代表了他在申村的存在。没了他的骂,申村任何人在脑海没有“申村有个鸿雁”那种意识,正常时间段里根本没有这个人存在一样。
但鸿雁就是鸿雁,每天的第一声骂,能及时唤醒晨梦中的整个申村人,第二声骂能提醒申村人该吃早饭了,第三声骂同时提醒了申村人该上班了,也提醒那些学生娃娃们该上学了,第四声骂提醒申村人该吃午饭了,第五声骂提醒申村人该喝汤了,第六声骂同样提醒申村人该睡觉了。
这一天中,六次六声骂很特色,没有重复骂话,因此申村人归纳总结,说是鸿雁有六骂。具体是,起床骂,晨骂,上班骂,午饭骂,晚汤骂,睡觉骂。除了六次六声骂外,鸿雁总低着头生活在申村里,不吭也不哈。别人上班干啥活,他随大流也干啥活,却和申村所有人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属申村里的怪人一个。
这天申村起了怪事,随后在牛眼的大呼小叫下,人们蜂涌而出,这使鸿雁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打开了他家的大门,只开了小小一条缝隙,仅仅将脑袋露了出来,张眼朝街道里张望。随着黑皮有点竭嘶蒂里的奇怪喊声,他张了张嘴也想喊什么,却听到了白二老爷子的叫骂声。
“日他个老老的老先人呢,你说狗日的争怂不争怂,敢动他老先人的坟。狗日的真不想活咧,还不听劝,那是缺德事,干了就会遭报应。驴日的,还不信,也不听劝,一个大大地大犟怂,就是个二球货,二愣子,外加个二百五。想发财想得发了疯,连你老先人的坟都想挖,都敢挖,你说这狗日的,还有啥不敢干的事情。你看你怂娃,然得跟狗怂一模一样,要多瓜有多瓜,吃草长大的么……”白二老爷子拄根拐杖,正站在家门口,看着那么多人朝北塬跑,气哼哼地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