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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旅途

傍晚时分,莫小林迎来了从上海发往成都的K123列车。车站内嘈杂不堪,充斥着各种声音与气味,像一锅正在翻炒的大杂烩,散发着浓浓的生活油烟气。

寒冬腊月里,莫小林拎着他的银灰色行李箱,背着新买的米色双肩包,行走在缓慢前行的队伍中。行李箱透着金属的光泽,看起来很有质感,上面放着一个蓝色编织袋,里面放着他整齐的衣物。

临近年末,莫小林辞职了。出门在外,带不走的东西,除了一些值得邮寄的,其余的都被丢弃了。身后这座皮革城,有着他半年的生活经历,也同那些带不走的物品,被他扔在了身后。

蓝色编织袋里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大衣在最下面,衬衫在中间,裤子放上面。那双漂亮的小白鞋,被装进鞋袋里,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最上面。莫小林一手挎着背包,一手扶着行李箱。他看了看自己的随身行李,理了理衣角,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的行李既不多也不少,该扔的已经扔了,该寄的也寄了。相比周围一些拖家带口身背肩扛的人,他是简单的,自由的。

列车鸣着响笛,轰隆隆进了站。候车通道的黄色安全线外,站了不少人。人们都在张望,等候着缓缓驶来的绿皮火车。他们的神态急切而热烈,像是在等候分别已久的恋人,张望着缓缓进站的绿皮车。

绿皮火车像一条上了岸在浅滩游行的鱼,速度渐缓渐慢,牵动着观望它的每一根神经。随着这条鱼上岸,列车员把甲板支好,这些张望的人才松了一口气。还好没半路搁浅。

莫小林侯在车门口,前面有十多个人挤着在上车。他在这些人后面,倒也不急。现在总归是上得了车了,座位是自己的,何苦都挤在门口,糊成一锅粥呢!他心里对这些人很无奈,但又是理解的。这些外出打工的人,有几个能像他这样无牵无挂的呢。

当今时代,人们对颜值的关注度莫名的高,莫小林作为新时代的青年,也难免于这波洪流中。现在,他注意到了进站以来第一个引起他好奇心的人。他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对方的外貌、动作和神情。

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伙子看起来比他更健硕,穿一身银白色棒球服,戴一顶白色棒球帽,跟在一位中年妇女身后。中年妇女左手提着一个白色的漆桶,里面装着日用品、泡面和水果,右手抱着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姑娘。小姑娘的脸蛋冻得有些红,头靠在女人肩膀上,纯真的眼神中透露些疲惫。

对于母亲喜悦期盼的心情,她是不解的。看着身后的晃动的密密的人头,好像怎么也数不清,她不觉有些无趣,便把大眼睛合了下来,看向了地面,渐渐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

“他或许是那个女人的大儿子,跟着母亲在这边的工厂打工,可能高中刚毕业就出来工作了”,莫小林心中忍不住这样猜测。因为这座皮革城里有许多像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一样的年轻人做着工厂流水线上的活。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是读完大学才过来实习的,工作地点也在当地科创中心的写字楼,里面上班的也都是些和他一样的小白领。

在莫小林身后,还有两个女生,和前面拥挤的人群相反,她俩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她们看起来很年轻,妆容精致,衣着光鲜亮丽,都穿着一身轻盈暖和的过膝羽绒服,手里还拎着两只精致的棕色硬卡纸购物袋,上面印的是英文字母的LOGO,或许是国外的某个品牌的服饰。

下一站是杭州,只需要半个小时就能到达。她俩在杭州站下车,所以并不急着上车找位置放东西。她们的家离这座小城很近,下一站到了。她们就能回到温暖舒适的家,吃上热乎的饭菜,窝在沙发上玩手机、看电视。她们不像这些背着拎着托着重担的远方人。对于这些城市中的本地青年,莫小林心里说不上是羡慕或是嫉妒,但他的确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拖家带口的感觉,一点都不潇洒自在。

他拎着箱子缓缓上了车,才发现,在这场浩大的春运工程中,每个人都是一粒细沙,构成了这波洪流。不管是挎着名牌包包的短程青年旅客,或是肩挑背扛的长途打工者,在拥挤的人群中,皆是一粒微小的沙子,挣扎着寻找自己的位置。车厢的过道里挤满了人和箱子,各个年龄段的人,各个年龄段的心境,各个年龄段的表情,各种颜色的箱子,紧挨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一点点往前迁徙。这便是生活的色彩。它五彩缤纷,给人欢乐。同样,也五味陈杂,让人失了知觉。

莫小林很快就淹没在了人群中。他和它的大箱子走散了,后面很快就有人囔了起来:“谁的箱子,挡着道了”。他赶紧回头应了一声:“欸!我的箱子,和人挤散了”,说完插空挤了过去,把箱子拉到了边上。人和箱就靠边立着,生怕挡了后面的人。

上车后,莫小林再一次见到了那个银白色棒球服男生,或许现在该称呼他为大兄弟了。细看起来,莫小林觉得他的脸上写满了两个字:生活。他从他的神态中察觉出了这层含义,他自己偶尔也曾有过这种神态,这是一种生活重压之下的圆滑之态,含笑的脸,微弯的头,略显谄媚与狡黠的姿态。即使年纪轻轻,也让人觉得有一股成熟油腻之感。小伙子去接开水,穿过车厢,经过莫小林的座位,眼睛不时回顾后方的家人,使得他一路都是侧着身子走到热水台边的。这也正好让莫小林看清了他。

莫小林看了看小伙子,望了望后面的女人和小孩儿,原来女人与他竟是夫妻俩。他心里不知为何突然闪过一丝怅惘,不知是对这个男人,还是对他自己。他今年也二十四了。

列车缓缓开动,窗外远处的霓虹灯,闪烁着没有温度的幻彩光芒,不知在为谁照亮,也不知在迷乱谁的心房。车厢内坐满了人,过道上也挤满了箱子。列车员帮忙把箱子放在列车上方的货架上,过道才畅通了许多。

“瓜子、花生、八宝粥,来把脚收一收!”,推着一车零食的工作人员吆喝着走了过来。这是个中间站,刚上车不久,乘客中并没有多少人需要零食来裹腹,这吆喝的声音也就像午后慵懒的猫,显得有气无力。小推车一点点驶进了下一节车厢,吆喝声还是重复着之前的台词,像一部不断重播的经典剧作,虽然剧情已烂熟于心,可再看一遍再听一遍也不觉得厌。若是那年不播了,反倒会觉得少了些滋味。

莫小林坐在116号座位上,不时把头迈向过道对面的114号座位,那本是他的座位。现在坐在上面的是一个很清秀的女生,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有点像影视明星周冬雨,不笑的时候一脸高冷,又有点像模特杜鹃。莫小林很喜欢杜鹃在电影《从你的身边路过》中的扮相,清冷又非常有气质。因为喜欢,莫小林对于女孩提出的换座请求倒是答应地很利落。

女生是从始发站上车的,她的手中同样扶着一个行李箱,是浅浅的粉紫色,很合她的气质。莫小林上车后挤在过道里,拿着手中的车票张望着两边的座位号,终于找到了座位,却发现上面正坐着一个眉眼清秀的女生,不免有些懵。他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只是朝她尴尬地笑,但后面堵着那么多人,他最终还是尴尬着开了口。

“你好!不好意思,114好像是我的座位!”他有些难为情,想用手挠后脑勺,可手上还提着袋子扶着箱子,尴尬之态一时袒露无遗。

“啊!不好意思哈,我的座位是116号,在过道那边中间那个座位,我下一站就要下车,我们可不可以换一下座位?”女孩的声音很动听,也有一丝尴尬和羞怯,但还是清晰明了地表达了自己的请求。

过道的另一边是三连坐,中间的座位便是116号。也难怪她要换座位,若是坐在她原本的座位上,她的箱子就没地方放了,而且旁边还坐着两个中年男人,难免会有些尴尬。他这样想,心里顿时理解了许多,可自己的箱子还在过道里堵着,难免又有些犹豫。

当他内心里还在挣扎着换不换时,嘴巴已经帮他做出了抉择:“嗯嗯,没事,你坐吧!”人流容不得他多想,推着他一点点前进,话就顺着嘴巴不由自主地出来了。谁让这是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呢!他心甘情愿做出这点微不足道的牺牲。感性认知总是及时又果断。不过即使换作其他人,面对这样的合理请求,他犹豫之后还是会同意的。

当帅气的列车员帮他把大行李箱放到货架上后,莫小林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望着列车员,这是一个帅气而不失威严的年轻人,国字脸,有着川地人好看的双眼皮大眼睛,很高很壮实。他不住地对列车员表示感谢,尽可能地表现出自己的谦逊有礼,他的声音很脆很柔美,仿佛是故意说给谁听的温柔情话。但此时此刻,在这拥挤嘈杂的车厢里,他明显是有点做作了。莫小林想要搏得过道旁边的杜鹃女孩的关注,他眼角的余光一直游离在她的身旁。

他用自己认为的最好听最清脆的声音表达着对列车员的谢意。他对自己的答谢声很满意,觉得那声音真诚而且动听。但列车员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就继续走向了前方,帮助前面的人群开路去了。他的目光从列车员转移到了杜鹃女孩的身上。因为那才是他的意图所在——一个像他喜爱的女孩。他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察觉到一丝眼角的余光绕过旁边大叔光亮的脑袋,在打量着他。

莫小林心里清楚这番打量意味着什么,并非是她对他有什么意思,只是两个年轻而敏感的心碰在了一起,激起了短暂而欢愉的浪花。只是这快乐又是那么短暂,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夜来香,未等到深夜的来临,便迎来了天明。他与她不过是三十分钟的同路人,机缘巧合之下打了声招呼,有了一点交集,可如同所有的路人一样,走到分岔的路口便是永远的分离。即使再次见面,也难以识出对方的面。

杜鹃女生不时侧脸打量着他,好奇与疑惑的目光迎上他眼角的余光,只剩下回头的惊慌。莫小林头低着,正好看到杜鹃女孩翘着的二郎腿,杭州,他想,这是个在上海工作的杭州女孩儿,锃亮的靴子、皮包,涂着艳丽指甲油的指甲,对着手机发出的软糯的吴越强调,那语气他大概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是娇惯了的女孩常有的说话口气,让他的心听了越来越低,彻底沉到了她晃动的二郎腿的脚底。

他不再看她,扭头看向对方的三个人,一个年轻的黄毛小伙,一个穿黑袄的中年大叔,一位中年妇女。看了一会儿,他掏出手机,滑着朋友圈的动态,点了几个赞。

杜鹃女孩跟朋友聊了一会天,又重回了之前的那副模样,不过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不自在,因为她跟朋友聊天的那份自在,使她之前的那份优雅克制显得很不自在。莫小林瞧出了这份不自在,就更不愿去关注她了。

原本有一刻,他想过,在她下站起身的一刻,像偶像剧中演得那样,亲切地与她再打个招呼,说声拜拜,顺便塞给她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他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并附上一句表达心意的话语。可直至列车到达杭州站,列车员提醒乘客列车即将到站时,他也没有拿出纸和笔,写下任和东西。而杜鹃女孩提着箱子走出车厢,也并没有再看他一眼。就这样,两个人短短的三十分钟同行之旅结束了。

与此同时,那两个穿着过膝羽绒服的女生也悠悠下了车,她们没有任和沉重的行李,像往常逛街一样,逛累了就回家去。莫小林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心中有一丝落寞与自卑。他自己向来是不肯向人低头的。可这趟旅途却好像有意对他说着人与人之间的某些差别。他心中有些不自在,因为他一直都想打破这种差别,做一个从容自在的人。

他的家在偏远的农村,可他的心却回荡在城市,像一颗游魂,在钢筋水泥砌成的高楼大厦间徘徊,寻找着自己的归宿。他心中虽然从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可有时候看到豪车从身边驶过,路过漂亮的小区,心中都会浮出一丝怅惘。

不过,他终究是自尊且乐观的,又有着农村人吃苦耐劳的韧劲儿,因此,很快他便能重拾自信,昂起头,挺直脊梁,迈出骄傲的步伐。他在心中鼓励自己:总有一天他也会得到他想要的,拥有现在所没有的,坚守梦想,永不放弃。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儿来。

莫小林的对面坐着三位旅客,可让人印象深刻的除了那个黄毛小伙,他们后来聊了会天,就余那位“芒果女士”了。芒果女士是一位中年妇女,圆圆的脸透出暗红的血色,塌鼻上有点点雀斑,眼皮塔拉着,黑色短发贴着头皮,肩上披着一条橙黄色印花围巾,一副淡然的漠不关心的姿态,倒是挺自在。

她的喉咙不时作响,时不时用纸巾捂住嘴巴,将口中黏物包于纸中,丢弃于桌上的铁盘中。待她的嗓子清干净后,紧接着又从她万能的挎包中掏出煮鸡蛋,吃完又掏出酸奶,最后拿了一袋芒果出来。

芒果皮被一点点撕开,用灵巧的舌将皮上附带的果肉一道道舔舐干净,随着唾液“咕隆”一声滑入喉咙。然后,她开始认真享受那黄橙橙的芒果肉。待吃到剩下一个扁扁的核,她把那核放入嘴中,紧闭两瓣薄唇,用两排微黄的牙齿,一层层刮去果核上的肉丝。她刮的很仔细,一点儿也不在乎周围人的看法,她那塔拉着的眼皮像一个坚硬的壳,将她与外界隔离了开来。

吃饱喝足后,芒果女士便把披在肩上的黄围巾交叉绕在胸前,垂在两条腿之间,双手接着塞进衣袖中,开始闭目养神了。莫小林对于眼前的芒果女士还是有一丝佩服的,能把火车坐得这么舒服,他可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他顶多观赏观赏窗外的景色和窗内的人,获取一丝不易被他人察觉的乐趣罢了。

杜鹃女孩下车后,莫小林便坐回了他的114号座位。

他的对面现在坐着的是一位老婆婆。老婆婆口中小声嘟囔着什么“这走了又来……”的感叹。莫小林觉得这话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口中说出,好像挺有深意。是啊!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生命可不就是一场来来去去的旅行。

老人旁边坐着的两个女生——一个利落短发,方正脸型,戴着银框圆形眼镜的假小子;一个披肩卷发,白面红唇,拿着一袋零食的姑娘,她们在这一站下了车。上来的是一位发梢染成紫色的小姑娘,有着可爱的稚嫩的圆脸蛋,戴着一副装饰用的无度数银框眼镜,长长的头发垂落在腰间,发梢闪烁着一抹紫,青春靓丽的模样倒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小姑娘粉红色的大箱子放在座椅旁边,耳孔里塞着一对白色耳机,从上车开始便不停地与朋友打着电话,似乎是她的男朋友,只听她答应着“嗯嗯,啊啊”,不时催促着对方回去。两人交流的口气显得很亲昵,也难免引来莫小林内心的这一猜测。

“应该是在杭州上学的大学生,还是大一的新生,交了一个本地的男朋友,男朋友很喜欢她,一直在关心地嘱咐她路上的各种事宜,给她买了一大袋子零食“,莫小林心中暗想,通过女孩的外表和言行,他觉得自己的感觉应该不会错。

可男人的第六感与女人相比到底差了许多,况且他又涉世不深,只是想象中觉得剧本是这样发展的,可事实上他一点也没猜中。他以为小姑娘是飞上枝头傍了个金凤凰,可现实往往不是一个人想象的那样,自以为是往往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还好他只是在心里自以为是,并不会把它表现出来。在这趟旅途中,有多少人像他一样伪装着自己的面孔,伪装着自己的心灵,谁又能看得清呢?

紫色发梢的小姑娘上车不久,黄毛鬈发小伙就凑了过来。莫小林旁边的位子自从杭州站过后便一直空着,应该是有人没赶上车。

“那边都是些大叔老头子,没什么共同语言,过来和你们聊聊”。他坐到莫小林旁边的空位上笑着和莫小林与紫发姑娘打招呼,脸上有一点小尬尴,不过并不影响他那份在外闯荡的自在和潇洒。

相比上一站,列车上确实少了不少青春的气息。莫小林也有些感叹,他脑袋靠着窗,眼睛注视着面前的小姑娘和黄毛小伙,想起了他的大学同学——那些充满朝气的青春面庞,转眼间都跃出了巢穴,飞向了五湖四海,成为了一只只挣扎于食物链之间的成鸟。

他的同学们混得好的大都乘坐高铁或飞机了,可他却舍不得多花那些钱买个方便和体面,他像芒果女士那样把眼皮塔拉下来,不再去想这些烦心事。但看到对面坐着的紫发小姑娘,他又有点宽慰了,不是还有人作伴吗?他的心情也就释然了许多,并不是每个人生来都能含着银勺子的,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挣扎着追求体面与尊严。况且和车厢里这些背着扛着挑着重担的人相比,他的生活不知要轻松许多。

“你还在上学吧!”黄毛凑过来笑着问道。

“嗯,大四了在海宁实习,你呢”莫小林礼貌地回答着黄毛小伙的问题,同时细细打量着他,花哨的衬衫,破洞牛仔裤,带着银白色耳钉,看起来不像他心目中的正经人士,脸上一笑就会现出一道褶子,倒不像十八岁的青少年。

“我没上了,在新疆工作,你呢?”他瞅向紫发小姑娘问道,眼睛里闪着光。

小姑娘这时已经取了耳机,摘了眼镜,开始关注起周围的情形来,旁边是一位慈祥,话不多,总眯着眼笑的老奶奶。过道那边是一位满头灰发,瘦削的老爷爷,不时注视着老奶奶。对面便是一本正经的莫小林和凑过来的烫着卷发的黄毛小伙,正在问她在读大几。

“哦,我没上学了,现在在杭州这边工作。”

“做什么”,他的语气有些惊讶和一点失落。莫小林的心里也大大吃了一惊,他也没想到小姑娘没上学了。在他的潜意识中,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似乎都应该是顺着一般人成长的轨迹——从小学到大学,然后才出来实习工作,实现人生价值,结婚生子。他倒不曾想过那些辍学人的生活轨迹,也不觉得自己在学校耗费了时光。可是终有一些梦想渐渐因时光的逝去而退出了人生的舞台。

“服装厂,学徒”

“你今年多大了,是服装设计专业毕业的吗?”这回轮到莫小林发问了,他心中很是疑惑,小姑娘年龄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难道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他有点不相信。在他的印象中,好像不管成绩好坏,他的那些同学们都在高中毕业后接着读了本科或大专。可事实上,高中一毕业,他就不怎么跟老同学们联系了。他未想过辍学这件事,因为未想过,便觉得这事也不会发生在别人身上。

“没有,我今年十五了,六月份初中毕业后出来的。”她的语气明显有点不自在了,也没有了刚上来时电话中的那份洒脱和对周围环境的不在乎,但很快她的脸色就晴朗了起来。“你学习一定很好吧,我不知怎么回事一点儿也不喜欢学习,上学的时候只想着跟别人一起玩,丝毫没有学习的念头,等到想学习时又发现好多东西都不会了,而且这种念头持续的时间也很短。”

莫小林听她这么一问,自己也有点不自在起来,他可不是什么爱学习成绩好的学生,顶多也就是处于中游水平。上学那会儿他整天脑海中想的也是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迫于外界的压力和自己的那点自尊心,才费劲保持着不上不下的中等水平。不过跟眼前的这些人比起来,或许他上的学和读过的书算是多的。因此他讪讪地笑道,“没有,我学习也不太好,只考了个三流大学,大学学的外贸,现在只是找了一份本专业的外贸工作。”

“哦!这样啊,不过也还好,总比我好多了”,她笑了笑,不想就学习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或许觉得对面的黄毛和她一样,便好奇地问道:“你是做什么的呀!”

“我啊,我在新疆那边工作,做过好多工作呢!”他看着自己的手机,手机里还在闪现着游戏的画面,“我们来联网打游戏吧!我带你们,你们什么段位,我可是黄金哟!”他坐过来显然不是为了聊学习工作这些不感兴趣的东西,因此想把话题转到自己喜爱的游戏上。

“你玩这个游戏吗?”他把手机往莫小林眼前凑,笑着问道。

“哦,我不太喜欢玩游戏,这款游戏玩过一两次就卸了,不经常玩游戏。”

“那你呢,我带你玩”他又看向对面的小姑娘。

“我看下,我手机快没电了,得省点用,玩不了”

“诶!”他不禁有些丧气,有些失望地叹道,“太无聊了,坐车”。

“瓜子花生八宝粥,啤酒饮料矿泉水,来,大家把脚收一收。”熟悉的声音打乱了叹息声,身穿制服的列车员推着一辆铁皮小车,缓慢地在过道前行,叫卖声先她一步传入车厢的另一端。黄毛小伙叫停了小车,买了一袋冬枣,招呼着小姑娘和莫小林:

”给,你们吃!”他把冬枣伸向他们面前,脸上写满了热情,见两人都不好意思拿,便把枣子放在了桌上,“你们吃,别客气,我去上个厕所。”

紫色发梢的小姑娘旁边坐着的是一位慈祥的四川老婆婆。

老婆婆圆圆的脸盘有着道道微细的皱纹,皮肤显得有些松弛,眼睛略微有些浑浊,长长的头发盘在脑后。她一路不怎么开口,只有当别人问起她话时,方才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而问她话的人也多是她旁边坐着的小姑娘。

这是个爱聊天的小姑娘,她一开口就先介绍了自己这一特点,“我这个人话特别多,不说话就憋得难受,你们别介意哈!”,她笑着对周围的几个人说。

莫小林听到这句特色十足的自我介绍,当场就笑出了声,他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有趣的自我介绍,便笑着说道,“没事,没事,聊聊天打发打发时间挺好的。”他自己和熟悉的人会有说不完的话,扯不完的东南西北,但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下,却很难打开心扉畅所欲言。

上过厕所回来的黄毛青年坐回了自己的老座位,将耳机塞入了耳孔,便窝在角落里开始了一个人的漫游。

夜渐渐深了,火车渐渐远离都市,在黑暗中驶过荒野和田园,奔向下一站。车厢内,小姑娘与老奶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长里短。莫小林很乐意当个听众。

“你在哪里工作呀?做什么?”,稚嫩的发问声带有一丝天真和娇作,这是小姑娘的声音。

“在安徽纺纱,从安徽到上海,又从上海坐的回四川的车。”不紧不慢的回答声略带一丝沧桑,这是老奶奶的声音。

“你家里几个孩子呀?”

“两个,一个姑娘,一个儿子,你家里嘞!”

“三个,我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

“你们家在四川的哪里呀”

“绵阳”

“你们出来了,还种地吗?”

“不种了”

……

莫小林听着两人的谈话,一老一小,有着各自的生活,此刻却都在为生活奔波在同一辆列车同一个车厢。

他心中感叹的同时也思忖着自己年老后的生活,他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能像自己的爷爷奶奶,像面前的这位老奶奶一样,在颐养天年的年龄仍在负重前行。而要达到这一目标,他必须通过年轻时的努力奋斗才能实现。他的心又燃起了一道火焰,照亮了窗外的星空。

火车不知什么时候陷入了沉静,鼾声渐渐响起。车厢内的人睡眼朦胧,或坐或躺,将衣服收紧,双手插入口袋或缩在袖筒交叉胸前,寻找着最舒服的姿势进入睡眠。

在这狭**仄的空间里,每个人小心翼翼地进入自己的沉思与梦乡中,想着远方的家乡与那温暖的大床,便觉得眼前的这些劳累已是过眼烟云了。到了终点站,这趟旅途所有的劳累也就被抛却脑后了。

第二天清晨,火车到达了武汉站。这座熟悉的城市,莫小林呆了近四年。对于站台播放的“武汉站到了”几个字,他听来只觉得亲切和踏实。

这几年,他已把这座城市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归宿,可现在路过此地才发觉这不过也只是一个临时的站台罢了。起先升起的喜悦与踏实感很快消散,认清了现实,他也就不再那么留恋这些将逝的东西。他是远方而来的游子,背着行囊而来,背着行囊而去,他的心永远属于远方和家乡。

当列车驶过长江大桥时,莫小林突然想起了两年前所乘坐的那趟列车,同样是开往四川的,同样是在武汉停留的,不同的却是当时他的面前做着的是一位很好看的少年。

少年剑眉星目,有着川地人家灵动而有神的双眼皮大眼睛,他的头倚在车窗上,双耳中塞着耳塞,坐于父亲身旁。他的衣着不显华丽,他的父母也很朴实。他父亲的脸黑中透着红,他母亲的脸黄中透着白,可他们却诞下了这个世上最美丽的东西——一个俊朗的少年。

少年的眼睛很像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也是一双双眼皮大眼睛。可不同的是,父亲的眼神中写满了疲惫与浑浊,还带着一丝狡黠,这是一双富有生活阅历的中年人的眼睛。而少年的眼神就像一只牛犊的大眼睛,澄澈无暇。

大学里莫小林的语音学老师常说人的好看程度取决于鼻子,可他却觉得是眼睛。他有一峰挺直的鼻梁,却无一双灵动的大眼,因此常觉有些遗憾。眼前的少年的一双灵动的双眼,让他见识了这世间最美丽的东西。

清晨的微光映入车窗,晨起的人都在打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过道上穿梭着来来往往的旅客,整理东西的悉悉索索声和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嗡嗡声回荡在车厢的每个角落。莫小林望向窗外,黎明的光辉和那日的一样,湿润的雾气在江面缭绕,旁边的人儿也倚在窗边,凝望窗外的江水。

贩卖早餐的列车员推着小推车慢慢驶了过来,黄毛小伙买了份早餐——一碗白粥,一个鸡蛋,一碟榨菜和两个馒头。小伙子旁边的老爷爷买了份早餐端给了小姑娘旁的老奶奶,自己却什么都没吃。老奶奶非常生气地让他吃,老爷子倔强地反斥道:“你吃,你吃!”。他的两道浅浅的淡淡的眉毛竖起,像极了一个生气的小孩。

莫小林昨天晚上买了一份晚餐,列车中午便能到达他家乡所在的小站,因此他看着小推车摇了摇头,将目光移向了窗外。荒芜的田地,低矮的瓦房,干涸的溪流以及风中摇曳的树枝,他的心思随着窗外滑过的景色滑向了前方的那片山岭和麦田。麦田中他的老祖母拎着一个小竹筐拾起掉落的麦子,山丘上他和一群孩童飞奔着跳跃着,往山腰那处清澈的泉眼跑,红的、黄的、绿的、花的短衣短裤和着山中灿烂的野花野草,在风中快乐地欢笑,笑得摇头晃脑。

“你不吃早饭吗?”,温柔细嫩的声音响起,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车内。小姑娘睡醒后又寻思着找个人聊天打发时光。

“我中午就到了,不吃了,你也不吃吗?十堰离武汉可还有一段距离呢!”

“没事,我也不想吃,昨晚吃了一大包零食,现在还不饿”

莫小林现在心情很高兴,再过三站他就能结束这趟劳累的旅程了。可小姑娘还有六站才能到家,比他足足多了三个小时。经过昨天的相处,莫小林对于眼前的小姑娘已经放下心中的一丝防备。他现在的心情很适合聊天,两人也就打开了话匣子。

“你这次回家,过年后还回浙江吗?”

“不回了吧,跟你说,这次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我爸妈都不知道,我也懒得跟他们说”

“那他们不着急吗”

“急呀,我跟他们吵完架后就跑了出来,跟朋友一起到上海玩了两天,后来到浙江这边的纺织厂的。他们发动身边所有的人给我打电话,但我把手机关机了,后来他们联系上了我,知道了我的行踪,也就不怎么联系我了。我这次回来他们也不知道。”

“那你回去住哪呢?”

“住朋友家”

“还是通知一下父母吧,这么久了,不管有多大的怨气也都该消了……你以后准备干嘛?怎么当时没学门手艺呢?”

“还不知道学什么好,觉得年龄小还有时间”

当谈到时间这个词时,莫小林突然停顿了一下。

他觉得这个词很扎心。他以前一直觉得他也有时间,好多事总想着以后再做,可以后却是那么地快,真到了以后,又会有各种眼前的事将那之前想做的事推到以后。现在他已经临近毕业,以后等着他的是什么呢?他现在觉得小时候的梦想是个很遥远和虚无的东西。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这些梦想就像夜空下的流星,渐渐消失在天际。

莫小林觉得有必要提醒小姑娘这一点,便拿出了身边的一个类似的例子,“我之前卖房子遇到过一个小姑娘,比我大两岁,也是高中毕业后就出来工作的,现在已经是经理了,一个月工资有六千多,混得挺好的。我觉得你的性格适合做销售,可以去试试。另外化妆师怎么样……”

“是的,我也想过学一门手艺,化妆以前也想过,不过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挣钱后再学习。”

小姑娘想学一门技术,这在莫小林眼里赢得了赞赏的目光。她和他一样,很要强,总想着独立与证明自己,但往往在最好的时间耽误了时机。莫小林对于自己错过的事情有些遗憾,更不想看和自己类似的人走自己走过的弯路。

当列车快要到站时,莫小林从货架上取下他的行李箱,背上米色双肩包,理好风衣和长裤,做着下车前的准备工作。

他和紫发小姑娘道别,开始只说了声“拜拜”。但当他快走到列车门口时,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回过头大声喊道:“祝你早日找到梦想,并实现它!”。小姑娘听到他的喊声,扭头看了一眼,听到这喊话的声音,以及祝福的内容,她的眼睛闪起一层雾气。她挥了挥手,笑着在心里重重地说了声“再见!”。

莫小林的这场旅途到此结束。旅途中的每一个人成为了过去,他把他们丢在了身后,拎着行李箱出了车站。阳光有些刺眼,他把手挡在眼前,透过指缝间的光,仿佛看到了前方的梦想,便义无反顾地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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