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9295500000005

第5章 陆澄录

一五

陆澄[1]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2]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注释】

[1]陆澄,字原静,又作元静,又字清伯,湖州归安人,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官至刑部主事。正德九年(1514),入阳明门下。

[2]“好色”句:参见《孟子·梁惠王下》。

【评语】

刘宗周评:又拈出天理。

施邦曜评:凡逐物为主者,见在外也。物来简点,物往即弛。主一之学,动如是,静亦如是也。

许舜屏评:这一段比喻得好,使人不烦言而自解。

三轮执斋评:所谓“逐物”,《陆象山集》多言之,程朱亦尝有此言。

东正纯评:《伊川语录》曰:“心无出入矣,逐物是欲。”“逐物”之语始见于此。

一六

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1]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2],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注释】

[1]结圣胎:道家修炼的工夫之一,喻指在精神凝聚之处,种下成圣的种子。

[2]美、大、圣、神:参见《孟子·尽心下》:“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评语】

施邦曜评:念念要存天理是立志,如此,然尚有许多工夫舍不得。学问思辨笃行,否则天理何能存?

孙奇逢评:离天理,志于何立?

陶浔霍评:十字括尽。

许舜屏评:“立志”二字,亦有善恶之分,言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似觉稍偏。

三轮执斋评:“结圣胎”言精神凝聚处,犹下圣种。《五车韵端》引《东轩录》云“养圣胎”,又《仁王经》:“圣胎长养。”

一七

“日间工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评语】

许舜屏评:此乃强制之功,非求诸心不可。

三轮执斋评:“日间工夫”是乃克己之实功,非惟可施之静坐、读书而已。日用所为,当皆如此矣。然其谓“觉懒看书,则看书”者,盖就惰心生以养之。而贪看文字以致病者,又非此类。按《近思录》:“问:‘目恐尖物,此事不得放过。’曰:‘便与克下。室中率置尖物,须以理胜他,尖必不刺人也,何畏之有?’”是其意畏不同,其用功处实无异,可以为良法矣。

佐藤一斋评:日间工夫,句绝。

一八

“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一九

孟源[1]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

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工夫,请正,源从傍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

先生曰:“尔病又发。”

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辩。

先生曰:“尔病又发。”

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注释】

[1]孟源:字伯生,滁州人(今安徽滁县),生平不详。正德九年,阳明在滁州督马政,钱德洪曰:“滁阳为师讲学首地,四方弟子,从游日众。”孟源有可能是这时入阳明门下的。

【评语】

梁启超评:此是小子一生大病根。

许舜屏评:一着之错,全体皆非。所以凡事总要务求其本。

二〇

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

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失真愈远矣。”

【评语】

施邦曜评:后世著述之谬,俱由逞自己意见、发自己才情,故失圣人传神之旨,甚至题盗跖以曾史,岂不有乱正学?孟子云:“诵诗读书,必要论世知人。”此方是著述大手。

许舜屏评:著述以纂发圣贤宗旨为要,若无当于圣贤之道,虽多亦奚以为?

三轮执斋评:《象山集要》第五曰:“吾尝与晦翁书云,揣量摹写之工,依放假借之似,其条画足以自信,其节目足以自安。”此言切中晦翁之膏肓,亦是此意与。书见《集要》第一卷。

二一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1]者,其言何如?”

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注释】

[1]“冲漠”句:《二程遗书·卷十五·伊川先生语一》:“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

【评语】

施邦曜评:圣人只是一点灵明,上下高深,往来今古,森然毕具,凡一切制作,无其事而已有其理,此圣人所谓退藏于密也。如就事变上讨求,必把宇宙事业一手做完,方成个圣人,尧舜将以此贬圣矣,岂有是理。

陶浔霍评:王学大旨。

孙奇逢评:遇此时,方有此事。

许舜屏评:圣人之心,本来空明透彻,故无物不照,无时不明,真如明镜一般。明镜屡照不疲,圣人之心亦屡用而不懈。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自是深切之论。

三轮执斋评:《近思录·道体》:“伊川先生曰:‘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字汇》:冲,虚也。《老子》:“大盈若虚。”虚作冲。朕,《字汇》:几微萌兆谓之朕。

吉村秋阳评:此问答俱以中和为前后二时,犹是旧说。

二二

“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1]”

【注释】

[1]“文王”句:语出《孟子·离娄下》:“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

【评语】

施邦曜评:圣人不自以为圣,是实实见得道无穷尽。如此,非谦辞也。

许舜屏评:圣人言:“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簣,进吾往也。”又云:“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俱是此意。

佐藤一斋评:前一段,言善无穷;后一段,言善恶两无穷。毕竟见物理与天地同一无穷之意。

二三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1]”

【注释】

[1]“方能”句:语出朱熹、吕祖谦编《近思录·卷二》:“明道先生曰:‘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

【评语】

刘宗周评:先生又说个“克己”,即存理去欲之别名。

施邦曜评:人多疑先生致知之说堕于空虚,读到此处,却要人于实地上用功,特不得其解者,自失之耳。

孙奇逢评:事上磨,方立得住。

陶浔霍评:愈见知行不可不合一。

许舜屏评:明乎克己之道,便是保守其良知,便是由“尊德性”而“道问学”的工夫。

三轮执斋评:原静功夫,每好静,故先生教以“事上磨”,第二卷《答原静书》可以见,而“事上磨”,固先生之家法。

二四

问上达[1]工夫。

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2],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

【注释】

[1]上达:见《论语·宪问》:“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2]日夜之所息:见《孟子·告子上》:“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櫱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

【评语】

王应昌评:有气力可用,便是助手,如何唤得是达?达者自此而通彼,不用气力而气力自到,所谓即此用离此用者。请以质诸先生。

施邦曜评:即此可识格物之旨。天地间舍却可见可闻可言可思之理,安得复有不可见闻不可言思之理?惟格者得之耳。盖人见物是物,圣人见此物即吾心。活活泼泼之理,绝无精粗内外之隔。

孙奇逢评:上达只在下学里。

陶浔霍评:划得开断得煞。

许舜屏评:下学便能上达,所以只要反求诸心,心之知日以睿,则应用自无穷无尽。人奈何放弃其良知耶?

二五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工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1],‘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2],‘明善’即‘诚身’之功[3],无二说也。”

【注释】

[1]“格物”句:参见《大学》:“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

[2]“道问学”句:参见《中庸》:“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

[3]“明善”句:参见《中庸》:“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

【评语】

施邦曜评:人性止此一善,原无有二,惟人欲杂之,而一者始二。惟还其无杂者,自全体浑然至善,故曰“惟精是惟一之功”。一者,即先生“专主一个天理”之谓。已发未发,俱只是一个天理,更无两个也。

唐九经评:至论也!晦庵、象山两人同首肯矣。

许舜屏评:此是先生常言之语,非深有得于此者,不能道亦不能解也。

二六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工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评语】

许舜屏评:可知良知非但徒知而已,必由知而身体力行。

佐藤一斋评:“始”字,“成”字,诠出于徐录(见第五条——编者注)。

二七

“漆雕开[1]曰:‘吾斯之未能信。’[2]夫子说之。子路[3]使子羔[4]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5]曾点[6]言志,夫子许之[7]。圣人之意可见矣。”

【注释】

[1]漆雕开(前540—?):字子开,又字子若,春秋时鲁国人,孔子的学生,孔门七十二贤之一,以德行著称,著有《漆雕子》。

[2]“吾斯”句:见《论语·公冶长》:“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3]子路:即仲由(前542—前480),字子路,又字季路,春秋时鲁国人,孔子的学生,孔门七十二贤之一,以政事见称。

[4]子羔:即高柴(约前521—?),字子羔,又称子高、子皋、季高。春秋时卫国人(一说齐国人),孔子的学生,孔门七十二贤之一,以尊老孝亲著称。

[5]“子曰”句:见《论语·先进》:“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

[6]曾点(前545—?):字晳,春秋时鲁国人,孔子的学生,孔门七十二贤之一,与其子曾参同师孔子。

[7]夫子许之:参见《论语·先进》:“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评语】

许舜屏评:这便是先生所说“义理无定在、无穷尽”的道理。

陶浔霍评:谓明德即亲民,学之理即仕之理也。

二八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1]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工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工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注释】

[1]未发之中:见《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评语】

刘宗周评:此所谓“念”,是“无念之念”,莫错会。不然才起一念,已是欲也。故曰:“凡有所向,便是欲。”然先生之教,自是真切。

施邦曜评:识得宁静真伪之辨,方可与存天理。

施邦曜评:以宁静为主,便是靠着宁静一边,心已驰于宁静矣,安得谓中?

孙奇逢评:不靠宁静。

许舜屏评:先生一身,得力的便是“去人欲存天理”这六个字。盖人欲既去,则良知便能保守,自然合于天理了。此六字工夫,本是一贯,非去人欲一事,存天理又一事也。

二九

问:“孔门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晳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1]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2],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3]。三子所谓‘汝器也’[4],曾点便有‘不器’[5]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注释】

[1]“圣人”句:参见第二七条注7。

[2]意、必:见《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3]“素其”句:见《中庸》。

[4]汝器也:见《论语·公冶长》:“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汝器也。’”

[5]不器:见《论语·为政》:“子曰:‘君子不器。’”

【评语】

许舜屏评:曾晳之志,便是要扩充他的良知,使这个心中,空空洞洞,不离一些人欲,此所以与三子不同。

三轮执斋评:此《论语·先进》卒章。下卷《黄省曾录·十》亦论曾点,可并案。

三〇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1]。仙家说婴儿[2],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3]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4]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注释】

[1]盈科而进:见《孟子·离娄下》:“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

[2]婴儿:参见《老子》:“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复归于婴儿”。

[3]位天地、育万物:参见《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4]未发之中:见第二八条注1。

【评语】

王应昌评:此篇学问,全从养气上看来,是良知的发展。后面几个“勿作”,想俱是“必有事而勿正”。

唐九经评:能拟先生学问之变化处。

施邦曜评:要识养此未发之中,既不可从讲求得,如闭目冥心以为养,又堕宁静为主之病,究竟从何处下手?盖人自堕胎后,无息不与物接,此物物之,则在吾心。即此是未发之中,乃所谓天理也。君子只是戒慎恐惧,一心在天理上,任他耳听目视手持足行,定盘星一毫不走,方是有本原之学。

孙奇逢评:功深力到,当有自得之时,要在勿忘勿助。

陶浔霍评:真是落实工夫。

许舜屏评:《大学》言:“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这便是本根,这便是始基,由本而及末,由始以及终,循序渐进,不容躐等,这是就事实上说。若心之良知,则自始至终终不能变也。

三一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倒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

【评语】

施邦曜评:人若不于身心上实体,即读尽天下书,终是空花。

许舜屏评:为学之道,先须反求诸心,心与道合,自无不明之处。若但就文义上推求,鲜有能贯通者。此圣人之道,所以贵“一以贯之”也。

三轮执斋评:“读书之法”于是,更以下卷《陈九川录·十七》“九川问此功夫”条,下卷《黄易修录·五》“问读书”条及下卷《黄省曾录·五》“一友问读书”条合观之,其意交尽功夫有下落处。

三二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1]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注释】

[1]“虚灵”句:见朱熹《大学章句》注“明明德”:“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

【评语】

许舜屏评:这个心如明镜一般,澈内澈外,亦即一贯之理。

三轮执斋评:朱子《大学章句》曰:“具众理,应万事,然是犹似万事外看之。”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其意可观。

佐藤一斋评:心外无理,故众理具;心外无事,故万事出。晦庵旧语,点铁成金。

三三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1]此语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注释】

[1]“人之”句:见朱熹《大学或问·格物章》。

【评语】

冯柯评:盖以人而言,则心即性,性即理。若下“与”字,是二之也。以人对事物而言,则在人为心,在物为理。不下“与”字,又无别也。朱子此言,为格致而发。致知者,致吾心之知也;格物者,格事物之理也,不无内外精粗之别。故下一“与”字,非专指人心而言也。所谓言,固各有攸当也,正如孟子尝斥“食色性也”之非矣。而其自言,又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岂可据其前说,而谓后说之非乎?程子亦有“性即理也”之说矣,而他日又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岂可信其前说而疑后说之反乎?盖道不可以一端尽也,而言亦不可以一概断也。有偏者、有全者、有异者、有同者、有前后不相应者、有彼此互发者、有文词不类而意实同者、有形迹吻合而道殊绝者,苟不参伍以通其变,融会以要其归,或以文害词,或以词害意,或滞其迹而不稽其心,或得其一而不知其二,是为高叟之固、咸丘蒙之执矣,几何不以小弁之怨为小人,北山之说为臣父哉?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朱子“心与理”之言,正其不合而可以处,使阳明如周公之仰思继日,将必有幸而得之者矣。而遂指斥其下字之非,盖由不根究其语意所字。徒见“此语何如”之问,遂以己意答之而已。呜呼!先辈不可轻议也,如议之,当如老吏断狱,必搜寻其案卷,钩当其情由,的的焉无毫发可借而后决之,然后被罪者心服而无辞。若阳明者,不尽其辞而诀之者也。设晦庵复生,其肯伏之乎?其能无辞乎?或曰,是固然矣,但不以理属人而属之物,是人之灵不如物矣,不能无疑曰是。不然“心即性,性即理”言心则理,自该故只言心无害也。若事物则不可以言心,但有理而已,故不得属之尔。且如孔子言“仁者人也”,孟子则言“仁人心也”,朱子又言“仁者心之德爱之理也”。岂孔子之言不如孟子之切,而孟子之言又不及朱子之切乎?要之,孔子只言一“人”字,而孟子、朱子之言,固在其中矣。朱子只言一“心”字,而理亦在其中矣,不必拘于说之同也。况朱子此言之下,明继之曰:“心虽主乎一身,而其体之虚灵,足以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其用之微妙,实不外乎一人之心。初不可以内外精粗论也。”则是晦庵于心、物、理,且知其不可以内外精粗论。况心中所具之理,而反不知其不可以二之乎?然则是言也,信非朱子下字之误,乃阳明看书之误尔。

王应昌评:下一“与”字,心、理为二。如先生下一“性”字,将如何?莫不成三段去否?也须善观始得。

许舜屏评:与其言“心与理”,不如言“心即理”。此是先生胜于晦庵处。

佐藤一斋评:彭定求曰:“心即性,性即理。与程子‘性者心之理’之说无异也。”

三四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评语】

许舜屏评:孟子之性善,即是此义。

东敬治评:此即孟子“乃若其情,即可以为善,乃所谓善也”之意。

三五

问:“‘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1]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尽。此理岂容分析?又何须凑合得?圣人说‘精一’,自是尽。”

【注释】

[1]“析之”句:见朱熹《大学或问》。

【评语】

许舜屏评:心与理融洽则自无所谓“析”,亦无所谓“合”了。

三六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评语】

许舜屏评:有循环不已之道。

三七

澄尝问象山[1]“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2]。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3],‘致中和’只在‘谨独’。”

【注释】

[1]象山:即陆九渊(1139—1193),字子静,号象山,谥文安,世称存斋先生,江西抚州市金溪县人,南宋著名理学家、思想家和教育家,宋明“心学”开山祖师,与朱熹齐名。淳熙二年(1175),曾与朱熹举行“鹅湖之辩”,为中国哲学史上一次关于“心”与“理”的大辩论。阳明继承并发展象山之学,形成“陆王心学”学派。著作编为《象山先生全集》。

[2]“在人情”句:见《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四》:“复斋家兄一日见问曰:‘吾弟今在何处做功夫?’某答云:‘在人情事势物理上做些工夫。’复斋应而已。若知物价之低昂,与夫辨物之美恶真伪,则吾不可不谓之能。然吾志所谓做工夫,非此之谓也。”

[3]致中和:参见第三〇条注3。

【评语】

刘宗周评:千圣相传,只“慎独”二字为要诀。先生言“致良知”,正指此。但此“独”字换“良”字,觉于学者好易下手耳。

王应昌评:谨独只在明善,愚欲于此再加一语。

施邦曜评:君子非除了人情事变,又有谨独工夫也。沉沉默默之中所戒慎恐惧者,惟此人情事变之理,即纷应杂投之时,而沉默之地主张自在,此动静合一之学。

陶浔霍评:谨独只在不分动静,念念去人欲以存天理。

许舜屏评: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者存于心者也,发而皆中节,是致其良知矣。故先生以“致中和”为训。

佐藤一斋评:彭定求云:“《大学》于诚意,既两言慎独;《中庸》于‘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之下,亦言慎独。明乎曾子、子思授受心传,在慎独也。邹东廓问于阳明先生曰:‘子思受学曾子者,《大学》先格致,《中庸》首揭慎独。何也?’阳明先生曰:‘独即所谓良知也。慎独者,所以致其良知也。戒慎恐惧,所以慎其独也。《大学》《中庸》之旨一也。’”所引邹东廓问答,出处未考。

三八

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已发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1],是性之表德邪?”

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注释】

[1]“恻隐”句:见《孟子·公孙丑上》:“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评语】

施邦曜评:圣人只是一尽性,此外更无能事。然与初学言浑论说一个性字,又无从下手处。先生说要看得一性字分明,此语可思。

施邦曜评:必实实身体力行,方能识得此光景。

孙奇逢评:一“性”字分明,万理灿然。

许舜屏评:此与孟子“存其心、养其性”之说,相为表里。人能养性,便能保其良知,故看的性字分明,便能万理灿然也。

佐藤一斋评:以仁义礼智为表德,前人所未发。此意最宜体察而自得之。盖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

东正纯评:以仁义礼智为表德,前儒所未有,可谓千古卓见矣。程朱以仁义礼智为性,块然乎未发中。于是性分本然气质,分道心人公。云理云气,支离纷淆,至不可收拾。盖其病坐不知仁义礼智为表德也。虽然,表德亦可谓之性。故先下“亦是”字而决之。“性一而已”一句,辞义完全无遗憾矣。

三九

一日,论为学工夫。

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1]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2],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注释】

[1]猫之捕鼠:参见朱熹《朱子文集·卷七十一·偶读漫记》:“释氏有清草堂者,有名丛林间,其始学时,若无所入。有告之者,曰:‘不见猫之捕鼠乎?四足据地,首尾一直,目睛不瞬,心无他念。唯其不动,动则鼠无所逃矣。’清用其言,乃有所入。彼之所学,虽与吾异,然其所以得之者,则无彼此之殊。学者宜以是而自警。”

[2]何思何虑:见《易经·系辞》:“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评语】

施邦曜评:孔子告颜子:“一日克己复礼”,正是此工夫。非有大勇者不能!

孙奇逢评:扫除廓清。

陶浔霍评:看先生说到此处,何等抖擞精神!精此“兵书”,破“心中贼”,已得算矣。

陶浔霍评:呜呼!恐到做鬼时,此根仍在也。

许舜屏评:私欲一起,则妨害从多。故颜渊问仁,夫子先告以克己。清思无益,故季文三思,而夫子非之。盖思之多,则私欲易起,或转至于迷惑,而失其良知。此所以要有斩钉截铁地工夫,方能做这个克己的学问。

三轮执斋评:“心猿意马”,多出佛书。

三轮执斋评:《易·系辞》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云云。今按:以“何思何虑”为自然的地头,故曰“非初学时事”,是盖先生前说乎。中卷《答周道通书》曰“《系辞》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云云。可交考。

佐藤一斋评:到得天理纯全,是所谓“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者。故曰:“何思何虑”。

东正纯评:何思何虑,王子亦初年以效验说之。

四〇

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义’[1]而心有所慊[2],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3]曰:“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

先生曰:“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注释】

[1]集义:见《孟子·公孙丑上》:“‘敢问何谓浩然之气?’(孟子)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

[2]慊:音“欠”,不满,怨恨。

[3]子莘:即马明衡,生卒年不详,字子莘,福建莆田人,正德九年(1514)进士,授太常博士,后为御史,因上书言事被削职为民,阳明门人。

【评语】

施邦曜评:怕鬼者只是心怯,故夫子说“敬鬼神而远之”。敬者,惟恐一事有乖天理,即是集义。若近而媚之,即是怕矣。

许舜屏评:此亦邪不胜正之理,鬼神之说,本是渺茫,看心术不正,则事事有鬼,处处有鬼,不怕而自怕了。

四一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评语】

许舜屏评:心之本体,原是一“定”,能保其心,则事交之来,胥能应付。孟子的“不动心”,就是这个道理。

三轮执斋评:明道先生《定性》一书,此语一句道尽。

佐藤一斋评:此条讼定性书之旨。时有动静,理无动静。故睹闻思为,常一于理。则所遇动静,亦常定也。

四二

澄问《学》《庸》同异。

先生曰:“子思[1]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

【注释】

[1]子思:即孔伋(约前483—前402),字子思,孔子的嫡孙,受业于孔子的弟子曾参,孟子为其再传弟子,后人把子思、孟子之学并称为思孟学派,传说他是《中庸》的作者。

【评语】

许舜屏评:《学》《庸》本是一贯。

四三

问:“孔子正名[1],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2]此意如何?”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圣人盛德至诚,必已感化卫辄,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爱,本于天性,辄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聩岂不感动底豫?蒯聩既还,辄乃致国请戮。聩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辄。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辄乃自暴其罪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而必欲致国于父。聩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必欲得辄而为之君。于是集命于辄,使之复君卫国,辄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聩为太公,[3]备物致养,而始退复其位焉。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4],名正言顺,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注释】

[1]正名:见《论语·子路》“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

[2]“先儒”句:朱熹《论语集注》在注“必也正名乎”时说:“胡氏云:‘卫世子蒯聩,耻其母南子之淫乱,欲杀之不果而出奔。灵公欲立公子郢,郢辞。公卒,夫人立之,又辞。乃立蒯聩之子辄,以拒蒯聩。夫蒯聩欲杀母,得罪于父,而辄据国以拒父,皆无父之人也,其不可有国也明矣。夫子为政,而以正名为先。必将具其事之本末,告诸天王,请于方伯,命公子郢而立之。则人伦正,天理得。名正言顺而事成矣。’”蒯聩,即卫后庄公(前480—前478在位),卫灵公之子,春秋时期卫国国君。辄,即卫出公(前476—前456在位),蒯聩之子,春秋时期卫国国君。

[3]“后世上皇”句:参见《史记·高祖本纪》:“六年,高祖五日一朝太公,如家人父子礼。太公家令说太公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今高祖虽子,人主也;太公虽父,人臣也。奈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则威重不行。’后高祖朝,太公拥篲,迎门却行。高祖大惊,下扶太公。太公曰:‘帝,人主也,奈何以我乱天下法!’于是高祖乃尊太公为太上皇。”

[4]“君君”句:见《论语·颜渊》:“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评语】

施邦曜评:必盛德感化卫辄,方能如此处置,然难处正在此。否则以仲由之贤,于父子大义岂不晓得,竟以身为殉?信惟圣人能处人伦之变。

施邦曜评:此是天理人情之极,则舍此别无处法。如废辄立郢之说,便是腐儒之所为。

许舜屏评:辄之拒聩,实已丧其良知。孔子“正名”,殆欲复其良知,使其知父之当慈、子之当孝。所谓感动者,便是复其良知也。良知既复,则父父、子子,自不致再有争执了。

三轮执斋评:以下卷《钱德洪录·三五》条观之,先生是论实自得心言。

佐藤一斋评:“正名”之说,与苏子由《古史论》所论更类,而此为理更精矣。

四四

澄在鸿胪寺[1]仓居[2]。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3]。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我心?然却曰‘毁不灭性’[4]。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注释】

[1]鸿胪寺:明朝政府机构之一,主管朝贺庆典等事。

[2]仓居:临时居住,一说是衙舍。

[3]“有所”句:见《大学》。

[4]“毁不”句:见《孝经》:“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丧不过三年,示民有终。”

【评语】

许舜屏评:讲学的人,往往有这种矫情镇物之说。先生殆亦不能免矣。

三轮执斋评:《礼记·檀弓上》:“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曰:‘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云云,可并按。《大学》曰:“有所忧患,不得其正。”

四五

“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1]。盖‘体用一源’[2],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3]。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注释】

[1]未发之中:见第二八条注1。

[2]体用一源:见《伊川易传·序》:“体用一源,显微无间。”

[3]中节之和:见第二八条注1。

【评语】

施邦曜评:此是就后来养成工夫论。若论天命,赋予常人都是有的。

许舜屏评:体用本是一贯的,有体即有用,其能发而中节者,须由于良知之未失。若失其良知,自然不能发而皆中节矣。

三轮执斋评:此条及下文四十九条疾病之喻,《求是编》讥之。然朱子亦尝有此论及此譬。何其无稽之甚?

四六

“《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1]六字;《易》之象是初画;《易》之变是值其画;《易》之占是用其辞。”[2]

【注释】

[1]“初九”句:见《易经·乾卦》的爻辞。

[2]《易》之句:参见《易经·系辞》:“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

【评语】

三轮执斋评:是举其例耳,非限初九、初画。

东正纯评:辞变象占,说归一处。从来说《易》,无是直径。以此推六十四卦,触处豁然。应无全牛。

四七

“‘夜气’[1]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注释】

[1]夜气:语出《孟子·告子上》:“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

【评语】

许舜屏评:夜气所存,就是良知。圣人之“不消说夜气”者,便是时时发现其良知也。

四八

澄问“操存舍亡”[1]章。

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2]。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工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入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3],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

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乡’邪?”

【注释】

[1]“操存”句:见《孟子·告子上》:“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欤?”

[2]“出入”句:同上。

[3]腔子:见《近思录·卷四》,朱熹引程颐语:“心要在腔子里。”

【评语】

施邦曜评:即此便可识养之工夫,不专在守着一腔子。

许舜屏评:孟子言“求其放心”,就是此理。

三轮执斋评:“腔子即是天理”。今按,腔子谓躯壳,是语活说耳,亦只是三字可见。然人是天地之心,则实以天为躯壳者,岂虚语乎?

四九

王嘉秀[1]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2]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终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诬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辞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不然,则此之所学,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难乎?鄙见如此,先生以为何如?”

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知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3]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

【注释】

[1]王嘉秀:字实夫,生平不详,阳明门人,好谈仙、佛。

[2]长生久视:见《老子》:“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3]“一阴”句:见《易经·系辞》:“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

【评语】

施邦曜评:儒与佛俱向心上问消息。但佛只说个明心,不知穷理,便归空寂。儒者只是能穷理,不越一心,而万物皆备。参赞事业,俱本于一心。大《易》云,“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学者舍穷理亦何哉?

许舜屏评:儒者之道,犹如皎日,佛与仙殆月与星耳。日光明朗,则月、星自不觉其光。犹之圣道既明,则仙佛之学,自可不必排斥。此段所论,可见先生之所谓良知,并非入于禅理。后人何转以此诬先生耶?

三轮执斋评:“今学者不先排仙佛”云云,此一段好议论。

五〇

“蓍固是《易》,龟亦是《易》。”

【评语】

冯柯评:蓍出于羲,龟出于禹。蓍数用偶,龟数用奇。蓍所以筮,龟所以卜;蓍繇以易,龟繇以畴。较然不同,审矣。阳明何所见而谓龟亦是易哉?

三轮执斋评:《求是编》讥之,然是不知“固”“亦”二字之意者,先生岂言蓍、龟无别乎?是言决嫌疑,定犹豫,则为龟易无异耳。盖为固滞蓍、龟之殊者破之也。

佐藤一斋评:朱子《启蒙》曰:“以卜筮者尚其占,莫大于蓍龟。易之书岂有龟与卜之法乎?言其理无二而已。”则朱子之意既与此条同,冯柯《求是编》驳之,何邪?

五一

问:“孔子谓武王未尽善[1],恐亦有不满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使文王未殁,毕竟如何?”

曰:“文王在时,天下三分已有其二[2]。若到武王伐商之时,文王若在,或者不致兴兵,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文王只善处纣,使不得纵恶而已。”

【注释】

[1]“武王”句:见《论语·八佾》:“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舜帝之乐;《武》,武王之乐。

[2]“天下”句:见《论语·泰伯》:“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评语】

许舜屏评:此是文之所以为文,武之所以为武也。魏武父子,焉能比拟。

五二

问:“孟子言‘执中无权,犹执一’[1]。”

先生曰:“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注释】

[1]“执中”句:见《孟子·尽心上》:“执中无权,犹执一也。”

【评语】

许舜屏评:天理如何可以立定个格式的?此后世执一者所以多也。

五三

唐诩[1]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

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2],只是志到熟处。”

【注释】

[1]唐诩:一作唐翊,江西新淦人,生平不详,阳明门人。

[2]“从心”句:见《论语·为政》。

【评语】

刘宗周评:又举天理。

刘宗周评:念本无念,故是天理,有念可存,即非天理。

施邦曜评:人心原只有一个善,惟无君无主,恶斯乘之。善念常惺,安得有恶?故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陶浔霍评:人欲净尽,完我一“万物皆备”之真我。

许舜屏评:长立此善念,是长保其良知也。从心所欲不逾矩者,常常存此善念,自然不逾矩了。

三轮执斋评:立志之解说。

五四

“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评语】

施邦曜评:要晓得诚自形外,只自不着意表。暴圣人虽道德功业满天壤,精神仍是翕如。

陶浔霍评:说详本卷。

五五

问:“文中子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1],惜其早死。”

问:“如何却有续经之非?”

曰:“续经亦未可尽非。”

请问。

良久,曰:“‘更觉良工心独苦’[2]。”

【注释】

[1]具体而微:见《孟子·公孙丑上》:“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

[2]“更觉”句:见杜甫《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已知仙客意相亲,更觉良工心独苦。”

【评语】

许舜屏评:与对徐爱之言(指第一一条——编者注)参看。

五六

“许鲁斋[1]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2],亦误人。”

【注释】

[1]许鲁斋:即许衡(1209—1281),字仲平,号鲁斋,世称“鲁斋先生”,谥文正,怀庆路河内(今河南省焦作市)人,元初著名理学家、教育家,曾任集贤大学士兼国子监祭酒,又领太史院事,追封魏国公,从祭孔庙。著有《鲁斋遗书》等。

[2]“儒者”句:参见《鲁斋遗书·卷十三》,“为学者治生最为先务。苟生理不足,则于为学之道有所妨。彼旁求妄进,及作官嗜利者,殆亦窘于生理所致也。治生者,农工商贾。士君子多以务农为生,若以教学与作官规图生计,恐非古人之意也。商贾虽为逐末,亦有可为者。果处之不失义理,或以姑济一时,亦无不可。”

【评语】

许舜屏评:鲁斋为元大儒,其言学亦注重良知,尝言“圣人是因人心固有良知良能,上扶接将去”。又云“圣人只是于发达推扩,就他原有底本领上进将去,不是将人心上原无底强将去”。其所云学者治生最为先务,苟生理不足,则于为学之道有所妨诸语,殆有鉴于旁求妄进及做官谋利者,往往窘于生理,而丧其良知。其言原是有为而发,然学者或以为生理之重于学术,则得矣。故先生以其说为误人。

佐藤一斋评:鲁斋本意在治家,不在货殖。然谓以治生为先,则语有弊,不免误人。

五七

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

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

【评语】

许舜屏评:仙家是分而为三,先生是合二为一。

三轮执斋评:仙家,中卷《答原静书》详之。

五八

“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1]的。才自家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

【注释】

[1]中和:参见第二八条注1。

【评语】

陶浔霍评:自揣,纯是着些意,皆私也,气也。

陶浔霍评:不着点意,说得深至。

五九

问“哭,则不歌”[1]。

先生曰:“圣人心体,自然如此。”

【注释】

[1]“哭”句:见《论语·述而》:“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子是日哭,则不歌。”

【评语】

许舜屏评:圣人纯任自然,绝非强制。

六〇

“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

【评语】

施邦曜评:着一毫意思,便不是率性。

施邦曜评:须要时时存此念,即此念尽净若一念,放下则私欲便萌。

许舜屏评:所谓“除恶务尽”也。

六一

问《律吕新书》[1]。

先生曰:“学者当务为急,算得此数熟,亦恐未有用,必须心中先具礼乐之本方可。且如其书说,多用管以候气,然至冬至那一刻时,管灰之飞,或有先后须臾之间,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须自心中先晓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处。学者须先从礼乐本原上用功。”

【注释】

[1]《律吕新书》:南宋蔡元定所著音乐论著,朱熹为之作序。蔡元定(1135—1198),字季通,世称“西山先生”,建宁府(今福建省建阳区)人,著名理学家、律吕学家、堪舆学家,著有《律吕新书》《西山公集》等。

【评语】

陶浔霍评:尽守此说,或恐废学之病。然照新书用心,真是逐末,可以耽误一生。如天文历法皆然。

许舜屏评:此说似乎不确。盖心中如能先晓得冬至之刻,何必再用管以候气?正惟其不晓得,故须用管来试验耳。殆亦徒成为上艺成而下,不欲以术数之学,误其学耶?

三轮执斋评:吾心得中和是礼乐之本,故去人欲,存天理,是下文所谓“礼乐本原上用功”。

六二

曰仁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1],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

【注释】

[1]格物之说:指程朱理学的格物说。

【评语】

施邦曜评:磨上亦要许多工夫,废不得学问、思辨、笃行。然只向里面用,无精无粗,方是能格物。

佐藤一斋评:《两浙名贤集》曰:“徐爱性警敏闻言即语。时四方同志云集,文成公至不能答,每令爱分接之,成得所欲而去。”此条恐曰仁接时语也。

六三

问道之精粗。

先生曰:“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出来,然只是一间房。”

【评语】

许舜屏评:这个譬喻恰是至当。

东正纯评:学术之分,概坐所是之精粗。不独儒家,虽禅佛老伯,皆非无所是。比之圣人,不免为粗耳。

六四

先生曰:“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

【评语】

施邦曜评:学所以要时习。

许舜屏评:许鲁斋亦是最喜人问,尝云教人与用人正相反,用人当用其所长,教人当教其所短。先生之言,却更深一层。

六五

问:“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1]。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工夫?”

先生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见,私欲亦终不自见。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

【注释】

[1]“知至”句:语出《大学》:“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

【评语】

施邦曜评:不实用功,只愁不知者,总是无实为圣贤之志,如仲由,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庶几近之。

施邦曜评:近日连知也不去求,如以患得患失为明白正大之事,有讲究及此者,反指之为迂阔怪诞,不亦可哀哉?

陶浔霍评:知行合一之妙。

陶浔霍评:此条是王学宗旨。

梁启超评:此正是发挥知行合一,语语直抉学者病源。

许舜屏评:这便是充其良知之用。知天理之当存,固是良知;知人欲之当去,亦是良知。知其当存而存之,知其当去而去之,便是克己工夫。

六六

问:“道一而已[1]。古人论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

先生曰:“道无方体[2],不可执着,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如今人只说天,其实何尝见天?谓日月风雷即天,不可;谓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识得时,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

又曰:“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

【注释】

[1]“道一”句:见《孟子·滕文公上》:“夫道,一而已矣。”

[2]“道无”句:见《易经·系辞》:“故神无方而《易》无体。”

【评语】

施邦曜评:数言可悟一贯之旨,然非实实体验,不能见得。故孟子曰“道一而已矣”,究而言之,曰“有为者亦若是”。

王应昌评:直告以求道于改,岂不捷?便类象山之“尊德性”。遍告以风云草木上求,甚实际,又类晦庵之耑“道问学”。故惟致吾良知于物,而天下之物,无一不与我良知相符。才是先生囊括朱陆之平。

许舜屏评:即心即道,即道即天,心与道合为一,道与道合为一。然则心与天亦一而已矣。彼管窥蠡测者,不足与言天,即不足与言道,亦不足与言心。

六七

问:“名物度数[1],亦须先讲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2],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3]。”

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之乐,稷之种[4],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

又曰:“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5],皆是不器。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

【注释】

[1]名物度数:“名物”,指某些事类物品的名称;“度数”又称“制度”,指法令、礼俗等规范。

[2]“养得”句:参见第二八条注1。

[3]“知所”句:见《大学》。

[4]夔之乐,稷之种:典出《尚书·舜典》:“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帝曰:‘汝后稷,播时百谷。’”

[5]“素富贵”句:见《中庸》。

【评语】

施邦曜评:只是向里边理会,日讲求名物象数,皆是至道。

施邦曜评:此只就才之所能论。若君子之入道,无有单习一事,以为指归者,如此,便是业擅专门而已,安得语道?所以为学工夫,止有安利困勉不同,其归则一也。

许舜屏评:名物度数,只是外物,运用之道,仍在一心,心体既得,自能发而中节。虽不可全然不理,亦不必过于讲求。盖倒得纯任自然的时候,自能感而遂通也。

东正纯评:不器之说,但纯天理。富贵患难,养得心体尽之。夔、稷易艺,不必说之,却将启学人纷纭之议焉。删之可也。

六八

“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时先生在塘边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学云。

【评语】

许舜屏评:此所谓随地皆学问也。

三轮执斋评:《孟子·离娄篇》第四下第十八章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

六九

问:“世道日降,太古时气象,如何复见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1]。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

【注释】

[1]一元:宋儒邵雍在《皇极经世》中说,一元十二会,一会三十运,一运十二世,一世三十年。一元即是十二万九千六百年。

【评语】

许舜屏评:平旦之气,乃浑然元气。故与太古时无异。

七〇

问:“心要逐物,如何则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惟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

【评语】

施邦曜评:学问要在得大头脑,视、听、言、动,自然各得其职。知颜子四勿之功,不专在外面简点。

许舜屏评:心为五官之主宰。孟子曰:“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人所以要存心养性也。

七一

“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

【评语】

许舜屏评:圣人能尽其良知之用,学者亦当保守此良知。

七二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

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1],便是‘未发之中’[2],便是‘廓然大公’[3],自然‘感而遂通’[4],自然‘发而中节’[5],自然‘物来顺应’[6]。”

【注释】

[1]寂然不动:见《易经·系辞》:“《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2]未发之中:见第二八条注1。

[3]廓然大公:程颐语,见《河南程氏粹言·卷二·心性篇》:“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

[4]感而遂通:见本条注1。

[5]发而中节:见第二八条注1。

[6]物来顺应:见本条注3。

【评语】

孙奇逢评:自寻其根便见。

陶浔霍评:慧眼。

许舜屏评:孟子说不动心之学,其中经历,亦只是如此。

七三

问志至气次[1]。

先生曰:“‘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之谓,非‘极至次贰’之谓。‘持其志’,则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2]之偏,故如此夹持说。”

【注释】

[1]志至气次:见《孟子·公孙丑上》:“(公孙丑问)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2]告子:名不详,一说名不害,战国时期思想家,与孟子同时,但思想对立。《孟子·告子》记载了两人的一些辩论。

【评语】

许舜屏评:告子是专尚气者,孟子对症发药,故作此言,并非析志与气为二事。学者无误会也。

七四

问:“先儒曰:‘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1]如何?”

先生曰:“不然,如此却乃伪也。圣人如天,无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尝有降而自卑?此所谓‘大而化之’[2]也。贤人如山岳,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为万仞,是贤人未尝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则伪矣。”

【注释】

[1]“圣人”句:程颐语,见《二程外书·卷三》:“圣人之教人,俯就之若此,犹恐众人以为高远而不亲也。圣人之言,必降而自卑,不如此则人不亲;贤人之言,必引而自高,不如此则道不尊。观于孔子、孟子,则可见矣。”

[2]大而化之:见《孟子·尽心下》:“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评语】

施邦曜评:圣贤分量之别,自是如此。然圣贤之心,实未常见得有此,只是日进无疆而已。故曰:贤希圣,圣希天。

许舜屏评:圣贤之区别如此。

三轮执斋评:《论语·子罕》有鄙夫问,《章句集注》程子曰:“圣人之言,必降而自卑,不如此则人不亲;贤人之言,引而自高,不如此则道不尊,观于孔子、孟子,则可见矣。”下卷《钱德洪录·五四》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须是无目人。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见”云云,是圣贤之辨也。

七五

问:“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1],延平[2]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何如?”

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3]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

【注释】

[1]“伊川”句:见《二程遗书·卷十八·伊川先生语四》。

[2]延平:即李侗(1093—1163),字愿中,世称“延平先生”,南剑州剑浦(属今福建南平)人,南宋理学家、教育家,程颐的再传弟子,与朱熹之父同师罗从彦,朱熹曾入其门下,并将其语录编为《延平答问》。著作编为《李延平集》。

[3]“戒慎”句:见《中庸》:“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评语】

刘宗周评:只为本无前后际故也,先生颇主程子说。

施邦曜评:舍戒慎恐惧,实无涵养省察工夫。

孙奇逢评: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原各有是处,执之又成聚讼矣。

许舜屏评:人谓先生与朱子恒相抵触。观此段评论,于朱子之学初无贬辞。然则先生固非与朱子有所不慊也。延平即朱子。

七六

澄问:“喜怒哀乐之中和[1],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平时无有喜怒之心,至其临时,亦能中节,亦可谓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时一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2]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岂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明暂灭,非其全体大用矣。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

曰:“澄于中字之义尚未明。”

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识天理。”

曰:“天理何以谓之中?”

曰:“无所偏倚。”

曰:“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

曰:“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着。”

曰:“偏倚是有所染着,如着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方见得偏倚。若未发时,美色名利皆未相着,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虽未相着,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既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私心,扫除荡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3],方是天下之大本。”

【注释】

[1]“喜怒”句:参见第二八条注1。

[2]大本达道:见《中庸》:“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3]“喜怒”句:见第二八条注1。

【评语】

冯柯评:今乃以不发之疟,况未发之中。是未发之中,特其好色、好利、好名之心未形见者耳。何以为天下之大本耶?何其与明镜之言自相戾耶?

刘宗周评:此即朱子至静之中,无少偏倚之说。先生则直以“良知”二字贯之,终不着静时一项工夫。“平日”二字,亦约略言之耳。

施邦曜评:一时一事之中和,亦是全体之发见。若能因此而充之,便是大本达道。子舆氏云:“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常人之与至诚,只争能充与不能充耳。

施邦曜评:扫除荡涤当于何处下手?只是常存一戒慎恐惧之心,念念归到天理上,寂然不动,如是也;感而应物,亦如是也。如只向静中存想,不从事境上磨练得过,终是虚想。如未见色而言不好色,那见得不好,必如操万斛之舟,于狂风巨浪之中,指南针不走,方见得是中。

孙奇逢评:虽未相着,原未尝无。

陶浔霍评:如此周市。

许舜屏评:人人皆有良知,故人人皆有中和能保其良知,则谓之大本达道。如何能保其良知?便是要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私心扫除荡涤,这就是克己的工夫。做到此地步,便能全体廓然,不失其良知耳。

吉村秋阳评:此问答,俱以中和为前后二时,犹是旧说。尝谓,盖自性言之,即中即和,固一时事,下条“万象森然”是也。自心言之,则中主无事,和主有事;分属为二,亦无不可。古语往往有知此者,然即中而和在,即和而中存,毕竟非二时,在善体会之。

七七

问:“‘颜子没而圣学亡。’[1]此语不能无疑。”

先生曰:“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观喟然一叹[2]可见。其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3],是见破后如此说。博文约礼,如何是善诱人?学者须思之。道之全体,圣人亦难以语人,须是学者自修自悟。颜子‘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见意[4]。望道未见,乃是真见。颜子没,而圣学之正派,遂不尽传矣。”

【注释】

[1]“颜子”句,语出王阳明《别湛甘泉序》。颜子,即颜回(前521—前481?),字子渊,春秋时期鲁国人,孔子最得意的门生,孔门七十二贤之首,年四十岁早逝。

[2]喟然一叹:语出《论语·子罕》:“颜渊喟然叹曰:‘仰夫子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3]“夫子”句:见本条注2。

[4]“文王”句:见第二二条注1。

【评语】

施邦曜评:得道者文礼亦是筌蹄。

七八

问:“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着为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

【评语】

陶浔霍评:“亦是”云者,盖先生本意谓“心之发为意,意之本体为知,意之所着为物”也,方与《大学》之序合。

许舜屏评:此即致知格物之功也。

七九

“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学。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评语】

施邦曜评:一息放下,学问、思辨、笃行,心便不存。

八〇

“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

【评语】

许舜屏评:心既放去,自然言语无序了。

八一

尚谦[1]问孟子之“不动心”[2]与告子异。

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着此心,要他不动。孟子却是集义[3]到自然不动。”

又曰:“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动,理元不动。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

【注释】

[1]尚谦:即薛侃(1486—1546),字尚谦,世称“中离先生”,潮州府揭阳人(今广东省潮安县)人,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明代岭南大儒。阳明在赣州时,入阳明门下;晚年隐居中离山讲学,从学者甚众,《明史》称“自是王氏学盛行于岭南”。著有《训俗垂规》《图书质疑》《经传论义》《研几录》《鲁论真诠》等。

[2]不动心:见《孟子·公孙丑上》。

[3]集义:见第四〇条注1。

【评语】

施邦曜评:集义如云事合于义,便是义外,不可不辨。

许舜屏评:孟子是集义之功,故能存心养性;告子的不动,是强制的。强制的只可暂时,不能久而不变。惟能出于自然,则久久亦不失其良知。此孟子之“不动心”所以异于常人也。

八二

“万象森然时,亦冲漠无朕;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然。[1]冲漠无朕者,一之父;万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注释】

[1]“万象”句:见第二一条注1。

【评语】

佐藤一斋评:心之本体,寂然不动,即冲漠无朕也;心之大用,感而遂通,即万物森然也。一中有精,本体工夫也;精中有一,工夫本体也。

吉村秋阳评:“道亦器,器亦道”,正知体用合一之本意。

东正纯评:万象森然,即冲漠无朕。下“时亦”二字似不莹。岂在合心境,而与下句不同邪?一中有精,扮即一。精中有一,一即精。于是本体功夫合焉。

八三

“心外无物。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

【评语】

许舜屏评:心为主,物为从,故心之所发,形而为物。盖万物均根心而起也。

八四

先生曰:“今为吾所谓格物之学者,尚多流于口耳。况为口耳之学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只讲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着不循,讲人欲来顿放着不去,岂格物致知之学?后世之学,其极至,只做得个义袭而取[1]的工夫。”

【注释】

[1]义袭而取:见《孟子·公孙丑上》:“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

【评语】

施邦曜评:数语俗学病根,尽数拈出。

许舜屏评:致知在乎力行,能行乃不负其知。先生一生致力于此,固非口耳之学所能望其昂背。

八五

问格物。

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八六

问:“‘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1]

曰:“然”。

【注释】

[1]“知止”句:参见《大学》:“知止而后志定。”

八七

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

先生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1],是动静皆有事。”

【注释】

[1]必有事焉:见《孟子·公孙丑上》:“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

【评语】

施邦曜评:如分动为格物,则是君子于静时便是禅寂。

陶浔霍评:如此,彻。

许舜屏评:动静皆有物,故无往非物。即无往不用其格,物格而后知至,故亦无往而不竭吾知也。

佐藤一斋评:静时格物,戒惧慎独即此。

八八

“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

【评语】

刘宗周评:此是先生定论。先生他日每言“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云云。余窃转一语:“意不在于事亲时,是恁物?”先生又曰:“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云云。先生既以良知二字冒天下之道,安得又另有正、修工夫?只因将“意”字看作已发,故工夫不尽,又要正心,又要修身。意是已发,心是未发,身又是已发。先生每讥宋学支离,而躬自蹈之,千载而下,每欲起先生于九原质之,而无从也。

施邦曜评:以诚意为主去格物,格物即是择善。

许舜屏评:凡事均难于初时,知既致,则以后均顺流而下。但当守而勿失其得也。

八九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1],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

【注释】

[1]“仁者”句:见《二程遗书·卷二·二先生语二上》。

【评语】

施邦曜评:此明德察苍天、入重渊,天地民物,那一件不是明德中事?圣人舍却明明德,更有何工夫?

许舜屏评:仁所未尽之处,便是心所未安之处。

三轮执斋评:此意先生《大学问》及《文录·第七·亲民堂记》详尽。又第九卷《书朱子礼》卷一编,并见其实用。

九〇

“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老、佛。”

【评语】

许舜屏评:先生不信佛,于此处可见。

三轮执斋评:朱子《大学或问》既有此说,然与先生所说意自别。

九一

“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

【评语】

许舜屏评:本然者,良知也。

九二

问:“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则不为向时之纷然外求,而志定矣。定则不扰扰而静,静而不妄动则安,安则一心一意只在此处。千思万想,务求必得此至善,是能虑[1]而得矣。如此说是否?”

先生曰:“大略亦是。”

【注释】

[1]能虑:见《大学》:“知止而后在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九三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1],何墨氏‘兼爱’[2],反不得谓之仁?”

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阴亦然。惟其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3]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4],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

【注释】

[1]“仁者”句:见第八九条注1。

[2]墨氏,即战国时期墨家学派创始人墨子,“兼爱”说是其主张之一,详见《墨子·兼爱》。

[3]“墨氏”句:孟子极力反对墨子的“兼爱”说,曾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见《孟子·滕文公下》)

[4]“孝弟”句:见《论语·学而》:“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

【评语】

刘宗周评:只此便可勘佛氏之学。

施邦曜评:要识墨氏亦是毅然以仁为己任者,但是他只看得仁之大规模,不曾晓得仁之真本体。据其万物一体之念,看途人当无异于父子兄弟,全不顾父子兄弟,不可并途人。总是不能学问、思辨、笃行晰理未精故也。如有子云孝弟为仁之本,是为得之。

许舜屏评:良知具于吾心,推而行之,主于万事万物,全靠这一心做去。故人心发端之处,如木之抽芽,必有其本也。孝弟为仁之本,有子所言,实已先示人正心之学矣。

九四

问:“延平云‘当理而无私心’[1]。‘当理’与‘无私心’,如何分别?”

先生曰:“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便是私心。若析心与理言之,恐亦未善。”

又问:“释氏于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似无私心。但外弃人伦,却似未当理。”

曰:“亦只是一统事,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己的心。”

【注释】

[1]“当理”句:见朱熹编《延平答问》。

【评语】

冯柯评:“当理”以事言,“无私心”以心言,此“当理”与“无私心”之别也。

黄宗羲评:释氏于天地万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复讲,而止守此明觉;世儒则不恃此明觉,而求理于天地万物之间,所为绝异。然其归理于天地万物,归明觉于吾心,则一也。向外寻理,终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纵使合得,本体上已费转手,故沿门乞火,与合眼见暗,相去不远。先生点出心之所以为心,不在明觉而在天理,金镜已坠而复收,遂使儒、释疆界,渺若山河,此有目者所共睹也。

许舜屏评:儒家的心与佛家的心,其所异者在此。

施邦曜评:看来还只是“无私心”为主。心无私,自然当理。释氏之未当于理,亦是他在出入生死上起见,所以究竟成得一个私己,不得成位育事业。

同类推荐
  • 公共管理伦理:理论与实践

    公共管理伦理:理论与实践

    自“新公共管理运动”兴起以来,服务公众逐渐成为现代政府管理的重要伦理责任,公共管理伦理的理论与实践也随之受到官方与学界的日益重视。在构建服务型政府进程中,公众需求成为公共管理者的主导性伦理理念,公共管理伦理的建构也成为政府廉洁与效率的基本保障。对此,国内外公共管理实践已形成共识。相应地,无论国外还是国内,公共管理伦理问题越来越受到学界的关注,区别在于,国内对公共管理伦理的研究起步较晚,只是近十多年的事。
  • 站起来 富起来 强起来

    站起来 富起来 强起来

    本书是一部新时代背景下,以新思想为指引、具备新视野的新中国历史。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拉开改革开放大幕,中国人民逐渐走上了“富起来”的道路;2012年11月中共十八大提出“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习近平总书记提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吹响了中国阔步迈向“强起来”的激越号角。全书以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重要论断作为统领和历史分期,以新中国重大历史事件及其发展脉络为“经”,以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态文明等各项事业的发展为“纬”,全景式、立体化呈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不懈奋斗的艰辛历程和精神风貌。
  • 故事我党好作风:与青少年谈优良传统

    故事我党好作风:与青少年谈优良传统

    历史是最好的教科书,我党好作风是最好的营养剂。 “十二五”国家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 5幅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工程名画,49个中国共产党的优良传统故事…… 讲述共产党五大好作风的中国故事,图文从苦难到辉煌的伟大历程; 用历史成就未来,为青少年的“大脑补钙”,坚定中国梦的理想和信念。
  • 美国间谍的惊世秘密武器

    美国间谍的惊世秘密武器

    在世界各国的谍战中,出彩的其实并不是间谍的行动计划,而是他们的间谍武器。因为如果没有间谍武器,他们再有本事也会无用武之地!本书便是搜集整理美国从建国到现代,在历次谍战中所使用的秘密间谍武器。本书以真实的故事引出武器,并以图文并茂的形式细致介绍间谍武器的来历和使用方法。内容包括器、跟踪器、相机、危急逃离系统等。同时,本书还选取了50余幅真实生动的照片,让读者对这些精巧装备有直观的感受。此书必为军事爱好者的读物。
  • 做最好的团员

    做最好的团员

    这是一本自身建设手册,再现了中国共青团光荣历程中革命先辈们的英雄事迹和优良传统,饱满热情的诠释了有志青年的光辉形象。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重生之灭世者

    重生之灭世者

    绝望孤独的死在这个世界阴暗的一面,看不到阳光的孤寂的死去,再次睁开双眼他感谢这不公平的苍天,这一世他要抓住一切他要拿回他的一切包括这苍天
  • EXO之回首寻故人

    EXO之回首寻故人

    一切原来都是一场阴谋。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件事情的背后到底赢藏着什么?是爱情的厮杀,利益的搏斗,权威的交易,还是巨大的谎言?你们,终究还是让我失望了。
  • 静候爱情成熟时

    静候爱情成熟时

    十七岁的时候不明白感情是怎么回事,懵懵懂懂间,只觉得想要偷偷的再见他一眼,想再跟他说说话,却不知道,其实这就是喜欢了。江小羽暗恋学长季韫,那个拯救她于尴尬境地的骑士,从高中到大学,再到毕业,这一恋就是七年。她的表白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季韫却喜欢上了她的闺蜜,被闺蜜伤的浑身是伤的小羽,又遭遇了家庭的变故,变的一蹶不振。一直守候在她身边的凌烨,用温柔和宠溺,包容着任性自私的小羽,将她受伤的心渐渐治愈。她逐渐明白,年少时的暗恋,九成都是不靠谱的,只有找到了那个真正关心和爱护自己的人,才是找到了真正的幸福。
  • 化神录

    化神录

    修道之始,须开天地,一曰灵台,一曰紫府。青焚鼎炼天决,拥有绝世修道功法的展飞,在修道界掀起一场场腥风血雨……
  • 回归洪元

    回归洪元

    太清外,虚无里;未天地,先洪元。山海啸,天地崩;回混沌,归洪元。
  • 职场人生之千变万化

    职场人生之千变万化

    什么是职场?什么是人生,让我告诉大家如何掌控只属于自己的职场人生。
  • 女记者死里逃生:12小时惊魂

    女记者死里逃生:12小时惊魂

    孤岛,黑暗中的小楼,死里逃生的女记者12小时惊心动魄的遭遇……沿海某报社女记者胡小明近来有一种被人跟踪的恐慌。恰在这时,她那不太光彩的感情纠葛又节外生枝。在一个黄昏,胡小明负气出走,到边境海岛上去找好友、缉私队副队长阿英。没料到一路上屡遭不测、险象环生。终于历尽险阻到了岛上,却发现误入了更加险恶的境地……雨夜,胡小明逃进岛上的庄园,蓦然间发现她要寻求庇护的那座小楼,已是人去楼空……一幕幕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景象,就在黑暗中孤零零的小楼里发生了……
  • 温柔佳邻:情路坎坷

    温柔佳邻:情路坎坷

    萧正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推销员,一次偶然机会遇上了美女杨玉卿,致使他人生轨迹发生了变化,接踵而来的各种艳遇,个性鲜明的美丽女主角,萧正是独自徘徊还是顺其自然,真情实意,让相爱的心慢慢靠到一起?面对公司高层之间钩心斗角、竞争对手的不正当的手段,他能应付自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