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昆仑半掩着黄昏的夕阳,
如血残阳斜照着伏妖城。
自宴兴入城,风雍已在钟楼守了月余,伏妖城上下终日乾乾。
终于,西昆仑兽潮异动。
妖族驱赶着妖兽从山上涌来。
风宸抖擞精神,传令踞守。
伏妖城内至今只来了卫、越、螣、朱四国援军,连同伏妖城守军共计二十万联军。
大昭镇国公孤身先至,昭国禁军精锐还需十日才能赶到。
成国上柱国已领精锐入卫,三日内将至伏妖城。
其余各国最晚十五日抵达伏妖城。
伏妖城守得住十日,诸昭精锐一到,便可反攻。
风雍眼神坚毅,伏妖城御妖千年,绝不会在他手中失了。
西境伏妖城外,血妖一族驱赶着妖兽为先锋,穷奇强良坐镇中军,侧翼只有蛊雕与彘二族随行。
其余诸族还在锁妖峰上驻扎。
妖族也在观望,穷奇与强良二族只要攻破伏妖城,证明诸昭气运已尽,数以百万计的妖族就会蜂拥而至。
伏妖城必须破。
血妖本是妖族中被放逐的种族。
与其他诸族不同,血妖诞生于上古之战之后,人妖混战,血流漂橹。
诸族圣贤也难免身殒。
血妖从古圣与人族、古族的鲜血中诞生,生来便嗜血如命。没有理智,族内相互吞噬,似是为杀尽一切众生而生。
后经帝夋圣祖点化,赐帝夋形貌,分了阴阳,虽有了理智,但依旧残忍嗜杀。
古族战败后,伏羲、帝夋二位圣祖以身开辟妖境,血族被诸族流放至古界入口。
血妖得帝夋圣祖点化,也有了帝夋一族驱使妖兽的能力,但却更加诡异。被血妖驱使的妖兽皆如血妖一族一般嗜血。
如今诸昭生民对妖族的印象,大多便是驱使着妖兽的血妖一族留下的。
攻城有些乏味。
血妖驱使着兽群,不停冲撞伏妖城城墙,风雍领着人族精锐在城墙上铺开,斩杀冲撞城头的妖兽。
没有人退缩,没有人迟疑。
两族间只有你死我活。
兽潮妖兽眼中已看不见瞳孔,只剩血色。
平日温驯灵动的獐子野鹿,此时都尖啸着冲向伏妖城。
兽潮从黄昏开始冲击伏妖城,将近黎明时随着最后一声哀鸣,终于消耗殆尽。
七道城墙如今只余其三,墙外尸横遍野,血气冲天。
能余三道城墙还是因城墙间的塔楼哨所中诸昭将士死战不退,皆引爆塔楼中阵法雷火与妖族同归于尽。
可却只挡下了兽潮而已,妖族联军伤亡不过数千,依旧阵列整齐,虎视眈眈。
二十万联军却伤亡惨重。
前三道城墙的卫国青甲卫与越国象甲几乎全军覆没。
十余万联军虽浑身浴血稍显狼狈,但依旧战意盈天。
强良族长挥手传令,血妖一族缓缓迫近。妖兽与诸昭将士混合的鲜血,激起了血妖的凶性,三万血妖战士,借着伏妖城下的血气,缓缓迫近,凶焰滔天!
风雍手中斩妖刀嗡鸣,大喝一声:
“螣国儿郎!随我出城斩妖!”
身后螣国巫祝唱起战歌,三万蛮卒杀声震天,出城迎向血妖。
妖族阵列中虎啸一声,妖族联军皆向伏妖城奔袭而来。
“大阵起!”风雍嘶吼,城内三千练气士以镇国公为眼,灌注真气,撑起护城阵法。
整个伏妖城西侧沿着残破的最外处城墙升起一道弧型光幕结界,阵法结界升起之处,截断了后方冲锋的妖族,只余三万血妖与蛊雕部分妖族。
止不住冲锋之势的妖族撞入结界,顿时消融在结界之前。
风雍领着三万蛮卒冲向血妖,城墙上朱国长弓仰天抛射,伏妖城内机弩齐发。
结界之外,妖族收束诸妖,猛攻结界。
结界之内,蛮卒与血妖战至一处,城中伏妖卫具装骑冲出,从侧面奔袭至血妖侧翼,来回冲杀。
血妖一族只有被斩下头颅才会死亡,不乏血妖战士身重数箭,拖着残躯扑在蛮卒身上啃咬。
螣国蛮卒亦是悍不畏死,你咬我我便咬你,你撕下我一块面皮,我便扯下你一只耳朵。
尘烟之内,蛮卒与血妖渐渐杀成一团,具装骑也陷入乱阵。
城上床弩与长弓一时间无从下手。
此时城中发出数声长啸,十几道光芒从城内飞身而至。
为首四人率先冲入战场。
有瞎了双目城头摆摊儿的算命先生;有瘸了一条腿拖着铁锤的憨厚铁匠;有手中擎着插满糖葫芦的稻草把子的慈祥老人;也有衣着华贵的青年士子。
老瞎眼掷出手中龟甲,龟甲迎风猛涨,幻化出一硕大老鼋,老者骑上老鼋,御使三枚古币,杀入战场,古币所至,一击毙命。
瘸腿铁匠飞身而起,大锤乱舞,铁锤所至,人仰马翻。
慈祥老者从稻草把子里抽出一柄长枪,枪入手,人如龙,卷起尘烟威猛无当。
青年士子爆喝一声,衣衫碎裂,肉身泛着金铁光泽,一双铁拳撼天动地。
越来越多的光芒从伏妖城起,似星辰般砸入战场。
食肆伙计、说书先生、甚至青楼里的姐儿,都在伏妖城下大发神威。
那瞎眼老者入阵太深,被大妖境血妖将领缠住。
所乘老鼋也渐渐被妖族围住,老鼋身上爬满了身体残破的血妖,数只蛊雕盘旋在侧,伺机扑杀。
老者仰天长啸,灰发乱舞,气息一凝,竟睁开了双眼,眼中空洞无物,却有玄光流转。
“开!”
老者大喝一声,座下老鼋炸裂,龟甲片片飞射,方圆十丈内连同那妖将,妖族尽毙。
尘烟稍散,老者跪坐在尘烟中心,满口鲜血从胡须洇至前胸。
老者低头轻轻摩挲着手中三枚古币,向伏妖城一掷,朗声大笑,随即被涌来的血妖淹没。
伏妖城内,一少年守着城头卦摊儿,眼中满是焦急。
师父你都瞎了几十年了还逞什么强?
那刘铁匠虽瘸了,但常年打铁好歹身强力壮,你见人家去了,自己也跟着打仗去了。
你飞起来冲天而去这一手可还没教给我呢!
师父,这卦摊儿我给你守住了,你定要平安回来了!如若不然我便把你缝在枕头里的银锭子都偷了去喝花酒。
少年正兀自焦急。
忽而城外飞来点点光芒,飘飘然落在少年身前,正是三枚古币。
少年一愣,抓起三枚古币,怔怔看着。
继而扑通一声,朝着城外跪下,眼泪夺眶而出,只喃喃道:
“师…师父……”
怀中古币忽然散出三股古朴真气,没入少年身体,顺着经脉轮转不息。
城下战事渐定,随着城中江湖客驰援,三万血妖被蛮卒与伏妖卫围而歼之,三万蛮卒也死伤过半。
那铁匠失了一臂,大锤也丢在一旁。此时正拖着瘸腿,一片片的捡着散落在战场上的龟甲。
正捡着龟甲,忽然见到些许残破布片,顺着布片望去,望见老者残破尸身浸在血水里。
铁匠沉默,将龟甲揣进怀里,俯身抱起老者尸首,也不管那铁锤,转身向城内走去。
慈祥老者躺在伏妖城前,喘着粗气。
胸腔起伏间,像残破的风箱一般,呼哧作响。
那青年士子,腹部被蛊雕洞穿,此时正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扛着一女子尸首,踉跄向伏妖城走去,嘴里似是与那女子低语着什么。
风雍传令打扫战场,将人族忠骨暂存城中,待击退妖族,一个个查清姓名,立碑于英灵殿。
传完军令,风雍转身向着伏妖城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
朗声道:
“伏妖城主风雍!叩谢诸位义士!”
铁匠、慈祥老者、青年士子,以及活下来的食肆伙计、城中江湖客,皆回头侧目。或大笑摆手而去,或点头微笑,或沉默回礼。
片刻后,皆如来时一般,各自散去。
光幕内战事虽定,结界之外却还有十数万妖族联军。
镇国公与三千修士至多坚持三日,三日内成国上柱国不至,伏妖城危矣。
风雍手握斩妖,遥指妖族联军首领。
“修缮外部城墙塔楼!将诸昭将士尸身请回城中,暂存城主府与白虎阁内。全军休整一日,清点人数!”
一旁螣国将领举刀大笑:
“风城主!若我等蛮卒儿郎战死沙场,毋需收殓!只需为我蛮族儿郎高歌一首,战死的蛮族魂灵自会随着大君的战歌回到故乡!”
语罢万余蛮卒齐声大笑:
“战!战!战!”
诸昭将领亦是抚掌赞同。
西南诸国蛮荒之风未消,男儿当死于边野,而不是死于床榻之上,子女身旁。
风雍乃昭皇支脉,世代戍卫伏妖城,祖上皆与伏妖城共存亡。
但无论风雍,还是诸昭联军,都是第一次如此大规模的直面冷酷残暴的妖族。
蛮族战后或能有如此豪情,但更多的是那些面对铺天盖地的妖兽,两股战战,依旧咬着牙博上性命的士卒。
风雍望着远处的锁妖峰,牙关紧咬。
此仇不报,此患不除,枉为风氏后裔!
转眼三日将至。
诸昭联军匆忙修缮了两道城墙,三日间城外妖族结阵,化身巨兽与镇国公以阵相斗。
妖族虽也有伤亡,但如今结界已片片龟裂,摇摇欲坠。
风雍握紧斩妖,抬头看着夜幕里的光幕。
“砰、砰!”
妖兽终是撞碎了结界,余势不减,咆哮着向伏妖城冲杀。
镇国公提振真气,大喝一声,三千修士用命,破碎光幕汇聚成一柄长刀,腰斩妖兽。
气机震荡之下,数百妖族巫祝受反嗜噬身亡。人族三千修士萎顿,镇国公也喷出一口鲜血。
妖族缓缓推进。
风雍沉默,举刀。
城上机弩长弓齐射。
弓矢中灌注真气,却射不穿强良盾甲手中骨盾。
妖族飞身扑向城墙。
城头守军节节败退。
此时城中百姓,却渐渐汇聚。
男女老少皆有。
有的穿着祖上传下的甲胄,操着锈迹斑斑的兵刃。
有的拿着粗糙的自制兵刃。
甚至还有些干脆拿着农具提着菜刀,汇聚到了城门处。
城中百姓,愿意走的前几日已都疏散进卫国西极城了,却只走了一小半。如今留下的,都是伏妖城守军后裔,和各国自发迁入伏妖城的民众。
风雍听得身后动静,咬牙斩落面前妖族,大喝道:
“儿郎们,给我守住了!我诸昭将士死绝了之前,定不能放一只妖兽入城!”
“杀!杀!杀!”
回应风雍的只有一阵喊杀声。
可妖族凶猛,三道城墙只拖延了片刻,那虎头人身的妖族将领,只身突入第六道城墙,瞬间便撕开一道口子。
城中义士以命相迎,才堪堪拦下。
风雍也与穷奇将领苦战。
转头间,那铁匠已被击落城头。
只剩青年士子与长枪老者苦苦抵挡。
风雍心下恍惚,那铁匠几人都是真定境宗师,竟三人联手还被斩落一人,如今镇国公无力再战,城中真定境只有自己一人了,这伏妖城,要在我风雍手里丢了吗?
思绪一乱,那穷奇将领抓住破绽,现出穷奇身,当头咬下。
螣国联军将军飞身一刀迫退穷奇将领,大喝一声:
“风城主回神!”
风雍咬牙定神,自己还未死!这伏妖城便未算失守!转身迎向那穷奇将领。
第六道城墙已失,诸昭联军弃了外城,退守伏妖城,也是最后的屏障。
最后一道城下,联军将士搏命,镇国公强压下伤势入阵,诸妖伤亡剧增,但却渐渐牵制不住那强良将领。
伏妖城已用尽最后的力量。
生民们握紧了手中武器,风雍也准备好破城后巷战。
伏妖城,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