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姓吕的城门吏最终捡回了一条命,陆迢迢只是冷眼看着,看到老妇人颤抖的身躯,却始终不敢吐露一句心声,只是摆了摆手,神色漠然的转回屋中,老人早在他们离开院子不久,就在老妇人的怀中咽气了,此刻难道要一个善良的老人举起刀亲手刺进恶人的胸腔,那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对她而言都没有意义了,只怪这太平世道怎就唯独对自己这般残忍。
鸦戮刀嗡鸣了几声后还是没能出鞘,陆迢迢走到水缸旁狠狠饮下几瓢冰冷刺骨的井水,忍不住打了几个哆嗦,比起那名城门吏的嚣张跋扈,他更生气的是老妇人的卑微顺从,有句老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些贪官污吏的嚣张跋扈又何尝不是因为百姓的卑微顺从而滋生,只是卑微从何而来,佛陀讲了一辈子的众生平等,可佛祖法相要金漆加身才更显敬畏,而敬畏本身就不平等。
和尚朝着茅草屋躬身合礼久久没有直起,他放走了对方,因为至始至终他也不曾有过答案,吴思量没有代为出手,只是看着那副奄奄一息的身躯拼了命的逃走,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很珍惜自己的性命,只有陆迢迢神色与那老妇人一样的漠然,他不是嗜杀之人,只是觉得这世道不讲道理,太平盛世一样不太平,天理公道也有不公道,但既然对方如此选择,他也不愿再强求什么,只改变一个人,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在三人的帮衬下,用了半天时间在茅屋后立起一座小小的孤坟,碑上无字,因为老人不识字,说就算刻上了,躺在里面的,站在外面的也都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更不会有人在意这座偏僻小城外更显偏僻的茅屋孤坟。
陆迢迢本想留下些银两,奈何老妇人坚决不要,只得离去,再来到黄杏城,早上的闹剧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仅剩两人守门的兵卒见到三人就如同见了猫的老鼠慌忙躲走。
“先找个地方住下,我要在城里寻一个人,你们不必跟着。”陆迢迢说道,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客栈。
“阿弥陀佛,贫僧想去一趟城中县衙。”不动沉声说道。
吴思量撇了撇嘴,嘲讽道:“和尚你去了也是白去,我师公说过如果动动嘴皮子就能劝人向善,这天下早就太平了。”
“你们武当山不也是耍嘴皮子的好手,若不然这些年的佛道之争怎的总是压过灵泉寺一头,你们武当山的道士当真是到了说道理都能说死人的地步。”陆迢迢哼了一声,听说几年前那场佛道之争,灵泉寺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僧就是口吐鲜血走下山去的。
“那不一样的,我师公说跟讲道理的人才讲道理,遇到不讲道理的,就得先讲拳头,然后再讲道理。”吴思量说的理直气壮,陆迢迢甚至可以想象那位仙风道骨如神仙一般的张老神仙卷起袖把拳头架在对方肩膀上说教时的模样。
赶忙忘记脑中画面的陆迢迢开口说道:“你先去客栈要三间上房,等我们回来。”
吴思量本就懒散的不想走动,把手一伸,四根指头很是娴熟的冲着陆迢迢弯了一弯。
“沈老爷不是给了你二十两,先垫着,回来再说。”陆迢迢摆手说道,准备离开时,只觉得一股柔力绕住自己衣袖,又见吴思量另一只手扣住不动,开口说道:“庆竹太守还赏了八百两银子呢?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先给钱,不然晚上只有柴房睡。”
“几个钱,我还会赖账不成。”陆迢迢不悦说道,却看到不动当真从怀中摸出一枚银锭交给对方,而后吴思量喜笑颜开,只怕几辈子也难看到武当弟子一副见钱眼开的财迷模样。
陆迢迢皱着眉头说道:“怪哉,都出了蜀地,你这家伙怎地越发俗气,越发不像个道士。”
“既落江湖内,便是苦命人,以前我是真没觉得银子这么亲切,自打蜀地一行之后我才明白,这世间的一切存在既是道理,如同这银子,世人都是喜欢,我又为何要逆天而行,顺应天意,这本就是道士所为。”吴思量干脆直接伸手从陆迢迢怀中摸出银子来,一边掂量一边说道。
似是觉得这番言语很是耳熟,陆迢迢不觉冷笑道:“兴许你不该去武当山,鹤鸣山更适合你。”
“怎么说。”吴思量不解问道。
陆迢迢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扬长而去,背身留下一句,“一丘之貉啊!”
“一丘之貉?”吴思量转头朝不懂问道,“和尚,你懂他这话是什么锋机。”
和尚摇头轻笑,不过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没有,不过你记得把找剩的钱还给我。”
“和尚,你不是不爱钱吗?”吴思量耷拉着嘴角,本想着一个苦修惯了的和尚住什么上房,随便开一间能住的,或者两人挤一间也凑合,节省下的钱日后可以给梨花姑娘买几盒胭脂水粉,这大抵就是他突然顿悟的缘由。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方才说的话挺有道理,钱确实很有用。”不动耸了下肩膀,然后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
留在原地的吴思量气的掌嘴。
......
黄杏城总共分有三条主干长街,始于城北,同向其余三方,而那座吕知县的府邸正好落在三条长街的交汇之处,整座府邸倒是颇显恢弘,单是那扇大红门的牌面就不比沈府的差多少,而城中的富贵人家大多也都汇集于此,以至于整座黄杏城被分为三处,北城的富贵人家,东西的普通百姓,以及城南的贫民窟,沿着那三条长街,两侧的房顶便可见一般,从青瓦顶到灰石瓦再到土瓦、茅草顶,以及连顶棚都没有,只剩下几面漏风的破墙,贫富之别一眼观尽。
陆迢迢行走在长街上,因为少有商队愿意经过此地,所以城中的商贸气息冷清的紧,越是远离那座知县府邸则越是冷清,只能远远瞧见三三两两的摊位在毫无生气的叫卖,皆是女子,都少见城中有青壮男子出现,陆迢迢照着沈凌河告知他的地址穿过长街头来到一条巷道处,这里较为靠近城北,还算有些生气,陆迢迢顺着巷道走进去,行至第六户门房时停下脚步,他走上前去轻轻叩门,然而等了许久也未见有人开门,于是又叩了一遍,结果还是无人。
就在这时对面的一户推开房门,只见一位妇人端着木桶走出来,木桶里还有待洗的衣衫,那衣服的主人该是个正值淘气年岁的孩童,妇人有些迟疑,可还是开口道:“公子找谁?”
陆迢迢冲着对方躬身一礼道:“敢问这位小娘,此处可是住着一位姓黄的人家。”
那名妇人微微皱眉,一双眸子好似秋水泛起涟漪,随即语气急促道:“他搬走了。”
然后不等陆迢迢追问,便猛地把门关上,好似见到瘟神一般。
陆迢迢有些诧异,对方为何这般慌张,可总不能追进别人家中询问,不过他偶然回身时余光瞟到身后台阶上似乎沾有血迹,当下看了看巷道无人,索性提气丹田,身形一跃翻过院墙。
进入庭院中,果然已经无人居住,只是庭院中很杂乱,地上满是脚印痕迹,都是最近留下的,难不成真的是才搬走不久,本想再去里屋看看,却发现房门上了锁,锁头也很崭新,只得作罢。
离开巷道时,陆迢迢心情有些沉闷,不过就在他走上主街之时,迎面正好撞上一位姑娘,尽管两人都及时停步,可距离确实亲密的有些尴尬,而那姑娘身后跟着的一名扈从模样的男子猛然拔剑,女子抬手制止,却不见退后半步,寻常女子遇到此种情况早就尖叫后退,可最终还是陆迢迢先忍不住羞燥退后几步,这才得以看清对方全貌,不觉眼前一亮,本以为先前见过的那位魔宗圣女已是这世间无双的女子,却不曾想眼前这位竟是不遑多让,只是两者的性子好似天生相悖,魔宗圣女虽说样貌妖魅,却是活泼近人,而这位姑娘穿着更为正统,犹如天宫仙子,只是冷若冰霜的神色,好似当真不食人间烟火般拒人千里之外。
陆迢迢虽说嘴巴不饶人,可唯独对女子尤为包容,尤其是漂亮的,若是换个男的来,早就破口大骂走路不长眼啊!只是他还未开口致歉,耳边就已经传来一道不容抗拒的冰冷言语。
“退下。”
他下意识的闪过身让出一条路来,却发现对方看也没看他的径直朝巷子里走去,反倒是那位扈从恶狠狠的瞪了他几眼。
自认相貌还算出众的陆迢迢摸着脸颊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不觉砸了砸嘴道:“挺好一姑娘,可惜年纪轻轻眼睛就不行了,可怜啊!”
回到客栈后,吴思量告诉他不动还没回来,陆迢迢先还有些担心,只是转念一想对方那身堪比一品境界的大金刚体魄,转瞬间所有担忧荡然无存,兴许是之前的苦闷又被那女子激了几分后更加难忍,陆迢迢匆匆吃了两口饭便回房去了,思来想去仍是头痛,便准备睡下了,只是他的睡姿有些古怪,如同道士打坐一般,双腿盘坐,五心朝天。
其实在鹤鸣山一年,王笃恒并非什么都没交给他,这便是当初对方吹嘘的神乎其技的呼吸之法,名为蛰龙法,说什么以此法修行,可引动日月之辉,加速体内气机流动,一日修行便可胜过旁人十数日,所以最善在夜间修炼,然而陆迢迢练了一年,体内气机丝毫不见攀涨,不过心神杂乱之时,以此法呼吸倒是有凝神静气的功效,当然说得直白些,就是入睡快,睡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