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喜帝九年。
冬。
雍州以北,科尔沁草原。
入冬过后,厚厚的铅云长久笼罩着苍穹,凝滞在草原上空挥之不去。
从地面望去,只能看见一层又一层流动的墨迹,若是眯上眼,兴许还能望见鹅毛般的雪花缓缓从天际落下。
回旋在牧民耳畔的始终是呼啸的风声。这风声里掺杂了牛羊的叫唤,和野狼的嚎叫,所有的声音汇成一团,好似恶鬼的咆哮,亦犹如天神的低吟。
寒风裹着雪粒、沙尘和草根,从极北之地南下,所到之处一片荒芜。
在这样的天气里牧民们是不会外出的,有经验的老牧民抬头看一眼天色,就知道这雪会下几天,该准备多少天的粮草,因此入冬后在科尔沁草原上极少会看到人影走动。
不过即便是在最恶劣的天气里,也会有人行进在风雪当中。
冬风最烈的那天傍晚,两个身披黑甲的男人顶着狂风向科尔沁南部迈进,厚厚的积雪吞没他们的膝盖,每向前走一步,都会消耗掉不少的气力。
肉眼可见的范围不过三十步。冷风穿过他们厚重的铠甲、刺进三层布料,触及他们尚且温暖的肌肤,毒蛇一般在他们全身上下游走。
半指厚的铠甲本是用来保命的,眼下却成了最致命的装备。原因无他,唯二,一则十分笨重,逆风行走极其不便,二则不御寒,穿上铠甲就像被困在冰窖里一样。
好在铠甲里的三层衣服是用雍州最好的棉花做的,而且领口和袖口都缝了绒毛,两人出发前还喝了几口烈酒,身子还算暖和,一时半会儿不会冻死在草原上。
他们用一只手按住头盔,以防狂风卷走自己的帽子,另一只手按住腰间的佩刀,时刻准备应对埋伏在暗处的、饥饿的草原狼。
两人眯着眼,一刻也不敢停下。
近半个时辰后,领头的男人爬上雪丘,看到茫茫风雪中现出一抹红色。
那点红色虽微弱,却使他受到极大的振奋。
他舔了舔乌青的嘴唇,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阿庆,找到他了。”
男人的声音不大,很快就被狂啸的风雪吞没,跟在他身后的士兵没有听清。
那个叫阿庆的男人左腿受了伤,腿肚子被什么野兽咬过一样,少了半块肉,血水早已冻结成冰渣,像透明铠甲一样紧贴在他小腿上。
因为失血过多,加之天气酷寒的缘故,他的步伐十分缓慢,脸上也现出骇人的惨白色,一层冰渣盖在他的眉毛和胡须上,他大口喘息着,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句:“鹏哥,你说什么?”
“我说,咱们找着他了。”领头的男人笑着回答。
于是两人加快步伐,踩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向那抹红色处跑去。
待走近了,方才看清那抹红色是什么。
那是一个身穿暗红长袍的男人,背负一只七尺长的黑匣子,与一条雪狼行走在冰天雪地里。男人距离他们大约二十步远,正迈着沉重的步伐,摇晃在冷风中,跟在他身旁的雪狼同样疲惫不堪,但敏锐的嗅觉让它嗅到空气中陌生人的味道。
雪狼掉过头来,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獠牙冲两个黑铠士兵示威。
阿庆的腿就是被这匹狼咬掉的,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眼下听见狼嚎,他不禁膝盖一软,直接瘫软在雪地里。
鹏哥顺势趴在雪地上,只露出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来,在暗中观察不远处的一人一狼。
红衣男人没有发现这两只跟屁虫,狼也没追过来驱赶二人,只绕着它的主子来回跑动。
阿庆从雪地里抬起头来,拍掉脸上的雪粒,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男人:“鹏哥,怎么办?”
鹏哥一咬牙:“你腿脚不便,就跟上他,别跟丢了就是,我先回营通知许将军,今日定要活捉此人。”
“好。”阿庆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鹏哥向后退了两步,缓缓站直了身子,朝来时路用力奔跑。
半个时辰后,鹏哥带人来到了发现红衣男人的地方,不过阿庆已然不知去向,地上留有一滩凝固的血水,尚未结冰,说明时间不长。
血水从两人埋伏的地方一直朝南面延伸开去,在皑皑雪原上撕开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
展鹏站起来,眺望远处越来越浅的血线不知所措,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因为他知道,他那苦命的战友或许已经遭遇不测了,说不定成了雪狼的腹中餐。
然而在他身后的将军却没把这放在心里,驱马过来质问道:“展鹏,可有什么收获?”
展鹏转身,半跪在雪地里答道:“回将军,看来那人已离开此地,正要南下。”
展鹏面前这个年轻的将领名叫许从光,原是晋武卒中的百夫长,因征战有功被调任到科尔沁驻守。许从光直接听命于国主,传言披在他身上的那件黑色羽氅便是国主所赐,除此之外,他还有一谋士常年伴在身边,供出谋划策之用。
许从光听了展鹏的话,眉头上挑,喜道:“这么说来他果真出山了,马先生,你这么看?”
谋士马先生在马背上拱手行礼:“将军,如今大雪封山已半月有余,鄙人以为他受粮食短缺所困,想必挨饿数日,体力不支,若能趁机取其人头,国主必有重赏,不止将军升官加爵,咱们这帮兄弟也能跟着您沾上一点光。”
话的后半部分,自然是说给随行的十二个小卒听的。
“先生所言甚是。”许从光抬起手来,扫一眼十二个疲惫不堪的士兵,大声喝道,“兄弟们,想必你们跟着我许从光驻守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绝非是为了混口军粮吃,若能逮住此人,你我升官发财不再话下,光宗耀祖亦指日可待,何不趁此天色,活捉那厮。”
十二个小卒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
虽说敌人饥寒交迫,然而在这般险恶的鬼天气里寸步难行,便是胯下高大的梁州马也跑不了多快,若是时运不济,一脚踩中草原猎人挖的深坑里,只怕要葬身雪原。
不知是谁抢先喊了一句“全听将军命令”,其余人魔怔似的争相欢呼。
展鹏也只好响应,他没有片刻休息的时间,只喝了两口烈酒,勉强暖和一下身子,就提起长矛跨上战马,沿着越来越淡的血线去追击红衣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