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把昏迷的李夏清搂到怀里,让他的脑袋轻轻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李夏清呼吸匀称,是已经睡熟了,他的周身正被灵气包裹,天地灵气缓缓融入他的身体内,不断的修复受损的经脉,补充干涸的气府。
皇后季玉缓缓起身,九尾凤簪随着穿堂风轻声作响,她眉间点点埋怨,眸子里溢出苦楚,朱唇微张,似是要在说些什么,却最终淹没在稀薄的风里,大红色凤袍裹身,露出线条优美白皙的颈项,歩态雍容柔美,在距离尉迟天玄不远处站定。
此时的尉迟天玄早已不是当年一袭白衣的翩翩少年、意气青年,如今的他身着麻衣,以飞剑忘川在天涯剃尽三千青丝,双眉依然浓密,只是落满风尘,他鼻尖轻轻抽动,说道:“你知道啊,我一直以来,都习惯了…不告而别。”
“嗯,我知道。我不知道。”季玉声音里透露出小姑娘般的哭腔,一如少年时候,明眸中星光闪闪,“我大婚的时候啊,就我自己啊,就我自己,是有万人敬仰,可那又怎么样?我也想,有个亲人一般的人能陪着我,我也想当我面对那些妃嫔勾心斗角时我能有个说话的人,我也想要一个像静妃那样的哥哥能一直在她身边一直护着她!”
尉迟天玄听到她泪滴清晰的敲在地面上的声音,“滴答,滴答”,他晓得那是他这一辈子都没法躲过的声音,他只是沉默的低着头,意气轻狂时敢叫天地变色,却一头撞在了情关这一南墙上。
身后的陈知节和管家虞瑾悄声离开这里,这已经不是他们能够听的话了,两个人齐刷刷的迈着小碎步朝街上走去,路过拐角时,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管家虞瑾一个转身下意识就要下跪高喊“皇上”,陈知节为了不听到他们的对话收敛了神识也就没能意识到这两个人,一下子跳了起来,站定后才看到是皇上李隆和透露疲惫神色太子李春风,太子正使劲摆手势示意两个人别出声赶快走!
陈知节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慌乱中抱拳,意识到不对也不管了,一溜烟跑出王府,虞瑾弯着腰学那陈知节抱拳撒腿狂奔,让太子哭笑不得。转头却发现父皇脸上丝毫没有高兴的神色,只是安静听着屋内的声音。
只有风轻轻的来回穿梭,季玉站在原地低着头抽动肩膀,泪水溃逃而出,这如同飞剑般来回横穿尉迟天玄的心肺。然而他什么也说不出,他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堵着,佩剑春桃之前还有些跳脱,现在也死一般安静,尉迟天玄还是怕她会哭的更厉害,他还记得季玉第一次御剑从空中跌下时哭个不停,他安慰了好久,又是买糖葫芦,又是抓小鸟雀,都不济事,季玉越哭越厉害,最后尉迟天玄只能坐着陪她哭完。
那天的夕阳真美啊,就连那天吃的最常吃的油泼面也比平常的香,于是,尉迟天玄摸着滚圆的肚子对还红着眼眶的季玉说,以后再也不会让她哭了。季玉信以为真,转头就对他们的师父说了这句话,他们的师父气笑道:“滚你的蛋,你自己不哭季玉就应该赶紧去给你祖坟烧一炷香了!!”
那时候多好,季玉总跟在师父后面无边无际的问东问西,师父就算胡编乱造也会回答她的问题,而他尉迟天玄就跟在两个人身后,缓缓爬上半山腰和一帮师兄弟各种吹嘘。狗屁的乱世,狗屁的义军将军李隆,狗屁的沙场点兵。每天吃吃喝喝,练剑修道才是正统。
可后来,师父不愿飞升,也不愿转世投胎,就在山巅兵解离世,而后一众师兄弟四散天涯,他带着季玉来到北雍州,师父兵解前说北雍州是季玉的宝地!可现在看来就是狗屎的宝地!他恨不得上天入地就出老头子问问这哪是福地?他们一来一来就碰上了只会舞文弄墨、装腔作势的李隆这只活蹦乱跳的蚂蚱!但是季玉二话不说睁着亮闪闪的大眼睛就要跟着他帮着他打天下!
尉迟天玄再怎么样也不能绑着季玉走啊,只好一直在她身边护道,就一路看她结金丹、悟通玄,一步就抵达玄门境,剑道大成只差临门一脚,帮着李隆征战四方、攻城略地,尉迟天玄意味着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然而李隆这个不得好死的蚂蚱又跳了出来,信誓旦旦的说只等他打下江山,就立她为后,季玉又一次想也没想红着脸就答应了。
这一次气的尉迟天玄脑门直充血,李隆身负龙运他杀不得,好,杀不得我还躲不得吗?一气之下,仗剑离去,自此杳无音信,由他挑选组建的“护玉军”也在他离开的那一天自行瓦解。
季玉的佩剑“秀靥”在她身后低声呜鸣,这算是它第二次见主人哭成泪人,第一次,它陪着季玉几乎飞边了整座北雍州,可都没找到她要找的人。它与主人心意相通,她的悲伤、痛苦、抱怨、无助、甚至最后的妥协它也都牢牢的记在心里,那天季玉在一处最高的山巅坐着哇哇地哭成泪人,可是直到她停下抽噎,也没有一个人给她递过来酸甜的糖葫芦,也没有一个人手忙脚乱的给她抓小鸟雀,那个鸟雀叫什么来着,好像是画眉,最后直到她起身离开北雍州最高的山巅时,那个人也没出现,再后来,秀靥被雪藏,季玉最后对着秀靥说的一句话是:“此后世间,再也没有叫季玉的女子剑修。”
它就看着那双握剑的手拿起竹简,后来轻轻拍打小婴儿的背,再后来拿起笔教小孩子练字,只是再也没有握过剑。好多年了,终于能从暗格里出来,没想到是再一次看到自己的主人泪垂。
许清稍稍抱紧了李夏清,她也能感受到周遭的灵气,只是现在,能听到李夏清均匀的呼吸就心定了。
“师兄…”季玉呜咽着小声叫道,她的肩膀抖动不止,双手紧紧地攥着大红色的凤袍。
这一声师兄如一记闷锤狠狠地砸在尉迟天玄的天灵盖上,尉迟天玄只觉得自己的心肺像是酒壶上的塞子被“嘭”的拔开了一般,长久以来的怨气、担忧和想念喷薄而出,泪水从他布满风尘的的眼角争先恐后的涌出,洗刷掉这一路的艰辛苦楚,洗刷掉自己笨拙的做法,还好,回来了。
“小玉,师兄,来晚了…”尉迟天玄眼泪和鼻涕一同奔流。
皎月高悬,姜淮左站在窗前,摇摇头道:“还差了一点啊,就一点啊!”
一对师兄妹面对面流泪,这幅场景是躲在暗处的李隆万万没想到的,他原本以为要么尉迟天玄继续固执,要么皇后率先妥协或者选择性遗忘,当然,现在算是比较好的结果了,算不上冰释前嫌,但最起码两个人心里的担子都放下了,这些年,他怎么可能忍心自己心爱的女子放弃了自己充满光明的大道!只是这些话,不好说,更不敢说。
比起自己娘亲和自己从未见面的尉迟叔叔的恩怨,李春风更担心自己的弟弟李夏清的情况,他是刚从王朝东南方的梓县匆匆赶回来送自己弟弟游历四洲,没想到抵达京城先是被那一冲天剑气惊得掉了下巴,接着国师给安排的死士报告说二皇子力竭晕死过去。
京城一片混乱,他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不身份的,用双腿一路狂奔,气喘吁吁的跑到王府,不比修士,李春风是一个没有任何修炼天赋的普通人,没有灵气补充体力,差点虚脱,结果在门口碰上了刚到的父皇,李隆赶忙扶住他,此后父子二人就偷偷躲在在拐角听着屋子里面的动静。
李隆率先现身,尉迟天玄一见李隆,立刻转过身去慌忙用袖子擦干鼻涕和眼泪,然后转身恶狠狠的瞪着他。李隆正正衣衫,他站在原地,一板一眼的对尉迟天玄作揖。大概没想到李隆会突然来这一出,尉迟天玄一时间愣住,不知所措,就连刚才恶狠狠的眼神也下意识收了回去,尽管再看不起这个凡夫俗子,但他依然是自己师妹名正言顺的夫君,是拜过堂成了亲、发誓白头偕老的那个人啊。
李春风紧跟在李隆身后走过来,毕恭毕敬的作揖道:“小侄李春风,见过尉迟叔叔!”
这不得了,尉迟天玄还没这么被人称呼过,他轻声咳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突然冒出的侄子,满脑子疑问:这小子,长相可不赖,怎么和这个李蚂蚱一样就是一个凡人?
“咳,嗯,好。”尉迟天玄不知道怎么回答,清咳了一声尴尬的回复道。
李春风毫不在意,他略带着焦急地语气说:“那小侄就不打扰尉迟叔叔与父皇交谈了,我进去看看夏清!”说罢,三步变做两步迈进被一分为二的房间,他没时间观察这些状况,径直走向正躺在许清怀里的李夏清。季玉已经擦干眼泪走向门口两个人,她对急匆匆走进来的李春风说:“夏清没什么大碍,休息一会就好了,别担心。”李春风点点头,然后悄悄回头看了看门口两个人,季玉笑了笑,小声说:“交给娘亲就是啦!”
许清见李春风过来,微微欠身,轻声道:“见过太子殿下!”
李春风打趣道:“弟媳在自己家里就不用行礼了!”许清的俏脸立刻抹上一胭脂般的红。
李春风突然想到自己的太子妃好像已经做好了莲子粥在等自己,哎呀,先不管了,先看看夏清。他摇摇头晃走其他想法,看着熟睡中的李夏清的脸,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他坐的距离两个人稍稍远一些,然后回头看看门口的情况,父皇正握着娘亲的手,娘亲轻轻靠在父皇肩膀上,正笑着对尉迟叔叔说着什么,尉迟叔叔则双手环胸,挑着眉毛看着父皇,时不时还会对着父皇吹胡子瞪眼。父皇那会说,这些年苦了娘亲了,不指望自己娘亲不怪自己,只是身为一国之君,不能总沉浸在这些情爱里,天下苍生,那些呼吸着空气的普通人能不能放下心吃喝睡觉才是现在最重要的。
李春风轻轻笑了起来,父皇的教诲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这是不是娘亲给自取这个名字的目的啊,让我也能像父皇一样,给天下老百姓,带来春风。
门外的三个人忽然一同望向一个地方,李春风心里一紧,一个粉衣女子急匆匆的跑过来,着急忙慌的施个万福,然后在李隆、季玉和尉迟天玄凝视下跑进房间。
李春风慌忙起身,眼神中带着心疼和责备,粉衣女子不施粉黛,中人之姿,为了方便,青丝挽结在脑后,簪一根凤钗,手中费力提着一个食盒。见着李春风,眼泪一下子就漏了出来,她焦急地说:“快快快,粥还热乎,我做了好多,夏清呢?还好吗?”
李春风接过食盒,温柔的把粘在女子脸上的发丝捋到耳后,看着女子交集的眼神柔声说:“放心没事,休息一会就好了。”
大门外,据北宗宗主陈知节正在来会踱步,禁军正在来回巡逻,不断驱赶凑热闹的人。
蹲在一边的虞瑾幽幽道:“宗主,太子殿下自从出京体察民情距今已经一个年头多了吧?”
陈知节停下脚步点点头,没想明白虞瑾要说什么。
“加上那个横空出世的与皇上和皇后有重大关系的尉迟天玄,一家人到齐了呢。”虞瑾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然后看着陈知节说。
陈知节立刻纠正道:“什么横空出世!他就是剑仙尉迟天玄啊!护玉军的将军!尉迟天玄大剑仙!你个…”陈知节一甩袖子,哼的一声转过身去。这听的虞瑾是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到脑门,他是从沔洇洲逃难过来的,后来兜兜转转就成了宰相府管家,压根不知道谁是尉迟天玄。
陈知节恨铁不成钢的跺脚,索性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狮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