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分析心理学的核心问题是对人类集体无意识的发现！即认为人类精神结构中！在意识的“冰山”之下！还有个体无意识的“河床”，在这个河床之下！则有“集体无意识”的“海底世界”。荣格进而把这种发现推及到对整个人类心灵的分析。
现在，集体无意识概念的广泛运用，似乎表明这一观点已被公认。然而问题在于，荣格的这种结论是如何得来的，或者说假设是如何被证实的？对此，笔者提出的质疑是：首先，从研究对象来说，荣格为了证实集体无意识现象，以“异常”而非正常的人群或精神现象为研究对象，其结论能否说明人类普遍的心理值得怀疑）其次，荣格在研究方法上，是从个体无意识现象中推论集体无意识的存在，这本来有其医学方面的依据，但是当他设法要证实“集体”无意识而不仅是（个体）无意识时，作为其研究对象的“集体”却是抽象出来的共相而不是具体的实在，于是他不得不由个体的心理分析变为一种假定的集体心理的分析，这种分析的实际步骤就是从人类精神发展的历时态中归纳出不变的原则，在共时态中揭示出普遍性和相通性，否则不能证实“集体”无意识的存在。而当不得不这样做的时候，他实际已经将心理分析变为结构分析了。这无疑与他本来要达到的建立自主精神基础上的心理学有了距离。下面，试对这些问题进行分析。
（第一节特殊现象还是普遍人性）
基于建立自主精神为基础的心理学的目的！荣格力图避免重复物质决定论和灵魂不朽说！而谨慎地试图证明一种既与肉体相关又不依赖于后天物质决定的精神本能理论！集体无意识的发现和推论！就是它的一个结论但是！荣格对于人类集体无意识这一普遍精神现象存在的证实，不是以人类社会中正常人的普遍的精神现象为研究对象得出的结论，而是从诸如精神病人的言行、神话传说乃至炼金术、星相学、卜卦、心灵感应、特异功能、瑜伽术、招魂术、降神术、算命、飞碟、宗教象征、梦和幻觉等现象中感悟到的，为此他“屡遭批评”。我们并不完全怀疑荣格研究所得出的一些具体的结论本身，如精神病与无意识心理的关系，而是要问，这种结论可以用来说明人类普遍的精神世界吗？它们就是试图左右我们日常的行为而又被文化压抑的心理本能吗？
笔者认为，荣格对集体无意识的假设和原型概念的阐述，对于探讨人类精神世界和心灵结构无疑是有重要意义的，但是这种求助于个别特例来说明普遍人性的研究视角及其得出的结论却需要反思。
荣格选择这种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并不是偶然的和随心所欲的，而是服从于它的理论体系的需要。荣格的目的，如前所说，是要建立“自主精神原则基础上的心理理论”。
荣格要证明他的理论，第一项工作是要通过原型的载体来为集体无意识提供实在的证据。荣格力图紧紧抓住人的“精神”的先天性、集体性和无意识现象，来证明有一种自主精神的存在。于是我们在荣格集中阐述集体无意识概念的几篇文章即分析心理学的基本假设》集体无意识的原型》集体无意识的概念中，看到了荣格为此所作的艰难的努力。但是，他在具体地论述什么是原型时不但显得论据不足，而且这些论据本身也不能使他得到所要的结论，就是说，从他列举的原型现象中难以证明集体无意识的内容是原型，或者反过来说，难以证明原型是集体无意识的存在形式。这在两个方面打破了他理论概念的内涵与外延。一方面，集体无意识的表现不仅仅限于他所理解的原型，如神话、梦、文艺作品的“模式”，它或许更多的表现在人的日常生活中，它在人的后天的活动中得到反映！另一方面，他所列举的原型也不仅仅显现出集体无意识，而且可能有着“集体意识”，有着人的理智的结晶。比如他列举事例说：“原始部落的传说与原型有关，但这些原型已采用特殊方式加以修改。它们已不再指无意识所包含的内容，而变为意识的公式，根据传统进行传授。这种传授是传递那些溯源于无意识的集体内容的典型方式。”这就是说，作为原型重要证据的原始部落的传说，实际表明的并不是纯粹的“集体无意识”，而包括了意识。荣格又提出：“另外一个众所周知的表达原型的方式是神话和童话。但是这也是从古代传下来的一些具有特殊烙印的形式……原型所表现出来的形式可以准确无误地揭示出意识加工所施加的品评估价的影响……”荣格还提到了宗教教义，而当他把教义与集体无意识联系起来时，实际说明的也不是真正的集体无意识，而是似乎以集体无意识的方式表现的、包含着复杂精神内涵的宗教情绪，是人面对特定情境的群体心理、态度，它的形态似乎是集体无意识，而实际是意识与无意识交织的心理情感倾向。另夕卜，荣格同弗洛伊德一样，特别重视梦幻与无意识的关系，他说：“既然原型被认为是能够产生某些精神形式的，那么我们就必须讨论在哪里和怎样才能获得表现这些形式的材料。梦自然是主要的来源。”荣格在集体无意识概念中为了进一步说明集体无意识原型，他列举了达·芬奇画中的“双重母亲”的母题，但这个例子本身是艺术创造现象，也可以说主要是一种文化现象，并不能说明原型和集体无意识作为先天精神的观点，在证明方法中他用梦”和幻想状态中的所谓积极想象”来证明，此外就是妄想狂的妄想。荣格在这里，和某些原始人类学家一样，为了给自己的理论找到依据，几乎完全避开了正常人的心理现象和精神状态，离开了人类精神史和历史实践过程而谈论人的精神的自主性，其科学性值得怀疑。即使如此，他实际也没有提供有说服力的证明。在笔者所见到的荣格的其他论述中，这种状况并没有根本改变。他在《分析心理学的理论与实i践中那些可以说最为具体的例证中，也没能正面回答有关集体无意识概念中的疑惑，仍带有许多因为不明了而造成的神秘感。
在这里，“集体”性是从个别事例中概括出来的“普遍性”，而“无意识”现象则不能脱离与后天经验的关联，也是从个别现象中概括出的“超个人性”现象。
这就是说，荣格并没有从人类精神现象本身归纳出确凿的关于他的集体无意识理论的证据来说明他的自主精神理论荣格在这里的重大的缺陷也许就在于：第一，他为了证明人类精神的先天自主性的存在，而又不能不依赖于人类后天的、具体的精神现象，从中归纳出符合这种理论的事例，以此来证明他的论点这种用经验性事例来证明先验性假设的努力是一个无法克服的逻辑背反第二，他本来是要建立一种以自主精神为基础的心理学，为人的精神本体争得地位，但是他却避开了现实中的正常的人，而为了证明自己的假设，他不得不专注于一些特殊的例子或特殊的人的精神现象（如精神病人）所以这决定了他的集体无意识假设经不住推敲和实践的检验
在这方面，苔丝蒙德·莫里斯的(裸猿）里的一些看法值得引起重视莫里斯在他的这本着作的导言中指出，人类“消耗了大量的时间探究自己的较为高级的行为动机，而对自己的基本行为动机则视而不见”。
“人尽管学识广博，但仍旧保留了裸猿（这里的裸猿可以理解为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类一引者）的本色；人在不断获得高级行为动机的同时，并没有离开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旧动机这一点往往使他感到难堪可是旧习性和他做伴已历数百万年，而新的习性至多才不过数千年，想一蹴而就地甩掉在进化过程中长年累月积累起来的遗传，实在是希望渺茫他只有正视这一事实，才会豁然开朗，使生活变得更加充实……”莫里斯特别对一个多世纪以来备受尊崇的原始部落文化的研究和精神分析研究的作用提出了质疑，他说：“在以往对裸猿行为的研究中，最令人诧异的莫过于这些研究几乎总是避实就虚。早期的人类学家奔波于世界各个角落，以求发现人性的真谛。他们的足迹遍布遥远的、未开化的社会，但这些社会既无典型意义，又不发达，且几乎濒临绝境。随后他们携带着有关这些部落的奇异的婚配习俗，怪诞的氏族制度以及神奇的仪式等令人吃惊的材料满载而归，似乎这些材料对于研究全人类的行为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莫里斯对这种无视正常人的精神现象而把特殊性作为人类普遍性的现象提出了质疑，对它的研究价值也打了问号，认为：“这些调查者所做的工作在展现一群裸猿误入文化歧途时会走得多远方面确实饶有趣味，很有价值。它显示出，即使在社会没有彻底崩溃的情况下，我们的行为模式在多大程度上偏离正常标准。但是关于典型裸猿的典型行为！它却无可奉告。这一点唯有通过观察一切主要文化的一般成员一即足以代表大多数人的主流一所共有的行为模式才能做到”。莫里斯明确反对关于“技术落后的部落成员比发达的文明人更接近人类的本来面目”的观点！相反！他指出（“至今尚存的那些头脑简单的部落成员，其实并非原始落后，而是泯灭了灵性。真正的原始部落绝不会数千年如一日存在下去。裸猿在本质上是一个勇于探索的物种，所以任何一个未能进步的社会，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失败了的)误入歧途的社会。”“在试图讨论整个人类的生物本性时，过于强调早期人类学和精神病学的研究成果，是不明智的。”莫里斯的这些观点，可以说是试图把对人的天性的研究，从早期人类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以原始部落和精神病人为研究对象，转向以正常人类为研究对象。这种转向无疑是正确的）有重要价值的。它使得人类能够冷静地沿着正常的思维和轨迹回溯自己的本性生成的历程。而在具体做法上，莫里斯的办法是“略去技术及语言方面的种种细枝末节，集中精力研究裸猿和其他动物所共有的一些相似之处：如摄食，梳理，睡眠，争斗，交配及抚育后代等活动。在面对这些基本的生存问题时，裸猿是如何做出反应的呢？他在哪个具体方面与众不同呢？他的古怪行为与他的特殊进化过程又有什么联系呢？”以往研究人类原始生活）原始意识）原始思维的方式，以及得出的一系列结论，曾给精神界带来极大的惊奇和反响，对于人类认识自身无疑是有意义的，但是，这种研究，比如着名的弗雷泽的《金枝》等等，以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研究，都是离开人类正常的种群，离开了对于现实的正常现象的观察，所以，其结论存在着值得怀疑的方面。如果情况就像莫里斯所说的那样，那么，这种研究可能恰恰放弃了对于人类最为基本的方面的探讨，人性及其历史生成就永远只是一种推测。实际上，我们与其把落后部落和精神病人作为研究对象而推测人类的过去，还不如以人类现实生活本身和人类的文化遗产为研究对象，这种推测即使不是完全准确的，也起码是接近正常人的。
（第二节心灵发现还是结构分析）
接下来的一个问题是（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是一种真正地对人的心灵世界的新“发现”呢？抑或只是对于人类精神现象共同性从新的角度的一种重新解释？进而遇到的问题是，荣格“发现”的是人类先验的“自主精神”的表现呢，还是对人类历史过程中一种精神现象的深层结构分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