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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守旧乏变与西学渐入的时代(2)

朱元璋借口矫元末“贵贱无等,僭礼败度”的风气而厉行禁律,其意图已如上说。礼律一下,凡居室、器用、服饰无一不依等秩为用,朱舜水自言“仆之冠服,终身不改。大明国有其制,不独农工商不敢混冒,虽官为郡丞郡卒,非正途出身亦不敢服。”一般富有者,虽可服绫罗,亦只限青黑色,叶梦珠记录时风云“市井富民亦有服纱绸绫罗者,然色必青黑,不敢新艳也。”

大抵,这是一个规律,新朝必大力矫前代腐败之风,口头上自然高唱“艰苦朴素”,意在安固新政权,使之尽快稳定,所以,唐初“反”隋末的“腐败”;宋初“反”五代末南唐、西蜀的“腐败”;依次,元、明、清都如此。可是,一到了气数将尽时,“腐败”又按时光临,而明末的腐败,堪为各朝代之最。顾炎武《日知录》自万历季年,缙绅之士,不知以礼饬躬,而声气及于宵人,诗字颁于舆皂。至于公卿上寿,宰执称儿,而神州陆沉,中原涂炭夫亦有以致之矣。

赵翼《廿二史劄》

嘉(世宗年号即嘉靖)隆(穆宗年号即隆庆)以后’吏部考察之法,徒为具文,而人皆不自顾惜。抚按之权太重,举劾惟贿是亲,而人皆贪墨以奉上司于是吏治日女,民生日蹙,而国亦以亡矣。

黄宗羲明夷待访录谓胥吏之害天下,吏治之腐败有四条,四条实为三,即“今之吏胥,以徒隶为之”,“天下吏为无赖子所据”,此其一也;对吏胥的铨考,只委之吏部,而吏部“即其名姓且不能遍知,况其人之贤不肖乎”,这是考核委任吏胥的吏部的官僚化,此其二也;“父传之子、兄传之弟”世袭为官,此其三也。至嘉靖以后,士大夫即叹“风俗自淳而趋于薄,犹江河之走下,而不可返也”

可深省的是,朱元璋当日责斥元末的风气,又在明中叶以后重演了,朱元璋建国初即说:“近世风俗相承,流于奢侈,闾里之民,服食居住与公卿无异。贵贱无等,僭礼败度,此元之所以失败也。”。而明末“僭礼”的现象,更甚于元末。“匪盗遍于南北,娼贾淫乎市井”。洪武八年,政权稳固,所以,朱元璋厉行铁腕,德庆侯廖永忠因僭用龙凤花纹,被处死刑。可是,到了嘉靖以后,虽有律而不用,乃至执律司法者即是违律违法之人,一般市井富民,大胆僭礼,穿红着黄,所在皆有。

这种色彩控制力的松弛,已呈政权将倾的征兆,而色彩的纷呈也证明着礼制的废弛。从人性说,爱美好饰本属天然,这种强大的动力推动着色彩的多元呈现。而从政权的需要出发,抑制人的正常欲求,以推行一种所谓“淳厚”风气。这种反人性的强制,纵然能奏效于一时,但时过境迁,曾经令人屈从就范的律令,无异一纸空文。

明代由于织染工艺的发达,不仅颜料繁多,而且染绘工艺亦臻完善,籍没严嵩家时,其所藏帛锦、衣服的颜色就有大红、水红、银红、桃红、青、天青、绿、柳绿、墨绿、沙绿、油绿、蓝、沉香、玉色、紫、藕红、柳黄、葱白、茄花色、绛色、栗色等。其中,绿的邻近色就有五种。这说明颜料的制造与织染的工艺都有了长足的进步。色彩向生活方面深入的趋势,也日益明显。过去,或以色明礼、或以色证道、或竟用以解释朝代更迭的“规律”,唐、宋以来,将色彩用以为现实生活服务的趋势十分明显,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进程。统治者深知,欲铲除前朝遗风、巩固自己的政权,从衣、食、住、行这类琐事末节上去大做文章,尤能震服人心、强化统治,而前朝遗民也便死守旧服和其他习俗,以示忠节。这在明末、清初尤为突出。

据,满清稗史。载,顺治帝厉行剃发之令,令如下:

自今布告之后,京城限旬日,直隶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曰亦限旬日,尽行剃发,若规避惜发,巧辞争辩,决不轻贷。

令到之处,杀戮即起时檄下各县,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之语,令剃发匠负担游行于市,见蓄发者执而剃之,稍抵抗,即杀而悬其头于,清朝野史大担之竿上,以示众。

清代对服饰做了大变革,但主要是佩饰及款式方面,颜色的变动不大,观念上仍是别贵贱那一套。但具体用的色,仍有调整。如皇帝所穿的衮服,用石青色,皇帝的冬朝服用明黄色,祭园丘用蓝色,礼俗也用蓝色,朝日用红色。清代尤重黄色,蟒袍、皇太子、皇子用金黄色,其余亲王、郡王只有特许才能用金黄色。女服,皇太后、皇后的朝袍,秋、夏用明黄色,皇太后、皇后的龙袍也用明黄色。

清代以色为军队编制标志,太祖时,分黄、白、红、蓝四旗,其后,因兵员增多,加置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四旗。

黄色的价值观变化很有意思,在两周时代,黄冠为农夫服,《礼》郊特牲:“黄衣黄冠而祭,息田夫也。野夫黄冠;黄冠,草服也。”孙希旦《集解》:“黄冠乃合笠之属,其色黄也。”到唐初,黄袍便成天子专用服。野客丛书“唐高祖武德初,用隋制,天子常服黄袍,遂禁士庶不得服,服黄有禁自此始。”

清代重黄除以上所谈到的外,凡特许之大臣赐黄马褂,凡宗室皆系金黄色带,因此,俗称宗室为“黄带子”。

嘉庆以后,因政权日趋腐败,对臣僚及一般平民的僭礼行为,已难过问。控制力的薄弱使越制用色日渐普遍,尤其是江南富裕地区,商贾富民往往有以“贵色”为服者,他们以“违律自显”去标榜自己。这种势头,在维新之后,已无可阻抑,甚者,一般怀有“反满”革命意识的人,更以着西式装、剪发为尚。而色彩之黄、黑青、白更无复有禁忌矣。

大体而言,以“色”为“礼”、为“律”的封建约制,至此遂告结束。由此观之,区区一色之变,亦足以见政治制度之兴衰也。

(第四节)西方人士东来的影响

这里所谓的“影响”,当然是只就“色彩”而言。但这方面的影响,几乎找不到直接的材料,即在“色彩美学”方面,找不到任何着述,然而影响之存在,是无可疑的。因为西方人在华所作的画,与中国画风格全异,更不用说他们由西方带来的职业画家的作品了。

1581年(明万历九年)利玛窦来华。西方美术之被介绍,实自利玛窦始。万历二十八年,利玛窦上神宗表云:

谨以天主像一幅、天主母像二幅、天主经一本、珍珠镶嵌十字架一座、报时钟二架、万国图志一册、雅琴一张,奉献于御前。

这便是最初传入中国的西方美术作品。姜绍闻。无声诗史描述利玛窦所献画作云:

利玛窦携来西域天主像,乃女人抱一婴儿,眉目衣纹,如明镜涵影,踽踽欲动。其端严娟秀,中国画工,无由措手。

据此,可知利玛窦所献的,即圣母像。而姜绍闻误认为“天主像”。而描述最详者,为明万历时的顾起元。顾亦见利玛窦所献画,顾氏云:

所画天主,乃一小儿,妇人抱之,曰天母。画以铜板为而涂五采于上,其貌如生。身与臂手,俨然隐起上,脸之凹凸处正视与生人不殊。人问画何以至此?答曰:“中国画像画阳不画阴,故看之人面躯正平,无凹凸相。吾国画兼阴与阳写之,故面有高下,而手臂皆轮圆耳。凡人之面正迎阳,则皆明而白(若侧立则向明一边者白,其不向明一边者眼耳鼻口凹处,皆有暗相。吾国之写像者鲜此法用之,故能使画像与生人亡异也。”

这一段引语的文献价值很高,因为它是首次介绍至中土的西方画学原理。西方以光学原理指导绘画,借此以表现明暗、造成立体感。肖像画“与生人亡异”,换言之,真实是西方绘画追求的目标。

明代传入的西方绘画,大多是宗教画,利玛窦等人虽然携西方绘画来华,但他们并不通画学,至清初,来华的传教士中便有兼通绘画的,其中影响最大的便是郎世宁。

郎世宁(1688年~1766年),意大利人,家世善画,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至北京,乾隆三十一年卒。他至北京后,即入值内廷,供奉画院。论者谓其“工翎毛花卉,以海西法为之”,又谓“世宁之画本西法而能以中法参之,其绘花卉,具生动之姿”。

清初,受西画影响的中土画家,以焦秉贞最着名。张庚《画徽录》:焦秉贞,济宁人,钦天监五官正。工人物,其位置之自远而近,由大而小,不爽毫毛,盖西洋法也。”他的画很得康熙赏识,胡敬《院画录》云:“……海西法善于绘影,剖析分寸,以量度阴阳、向背、斜正、长短,就其影之所着而设色,分浓淡明暗焉。故远视则人畜花木屋宇皆植立而形圆以至照有天光,蒸为云气,穷深极远;均粲布于寸缣尺楮之中。秉贞职守灵合,深明测算,会晤有得,取西法而变通之。圣祖之奖其丹青,正以奖其数理也。”

焦秉贞的画未必受到郎世宁的影响,因焦入值内廷是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以前’郎世宁至北京是在康熙五十四年’所以’焦秉贞所受西画影响,大概是因其他西方教士所致。

从以上可见,最明显的影响是透视法,或者说是焦点透视法,至于色彩方面,文献载录不详。

但因西画初入,一般士大夫仍以中国画学原理去评论,故“多菲薄”。清人松年说:

西洋画工细求酷肖,赋色真与天生无异,细细观之,纯以皴染法烘托而成,所以分出阴阳,立明凹凸,不知底蕴,则喜其工妙,其实板板无奇。

又云:

昨友人谈画理,人多菲薄西洋画为匠艺之作。愚谓洋法不但不必学,亦不能学,只可不学为愈。

“不必学”是偏见,“不能学”倒是事实,因为一以“玄学”为基础,一以科学为基础,不明光学、透视学、色彩学、解剖学很难从事严格意义上的西方绘画创作。而一般士大夫恰恰对科学十分陌生。

“赋色真与天生无异”,这是写实画风,这当然与唐、宋以来的中国画择色观念大为歧异。中国画是“写意”,所用为观念色而非自然色,而写实法,恰与此相反。

西方绘画的传入,尽管在早期只可谓为微风细雨,但因其与本土画风迥异,所以也为好奇者步趋。这种模仿是有限的,因为不仅在美学思想上,明、清士大夫不可能对西方绘画有所认识,而且,工具材料也非“西化”,所以,“不可学、不能学”。尽管如此,在色彩观念上的冲击却是不容小视的,当然,这种冲击,在明清时代是直接由绘画作品激起的,当一幅欧洲人画的“圣母像”首次在中国出现的时候,对于它的色彩,人们必因“少见”而“多怪”一这正是由直觉引发出的观念冲击。这种冲击在此后是日益强烈了,至五四时期,终于有了所谓“美术革命”的主张,这种“革命”,即以西方的写实取代本土的写意,其中,当然也就包括了色彩方面的巨大变革一这是一条由“多怪”走向“多责”的观念“革命”之路。

小结

明、清两代的色彩观念几乎无什么新创的见解,固有的色彩观念,掺和着玄学、神学乃至巫的观念,汇为一道神异的“玄流”,浩浩荡荡而又曲曲折折,达两千数百年,这道“玄流”流至清末,渐至衰微,一方面是封建制的瓦解使得以色彩别贵贱尊卑的观念随之告终,当色彩成为人人皆可自由选择的时候,近代社会,或者说“平民社会”也便到来了。另一方面,封闭状态的结束,使西方文化长驱直入,西方美术大量被介绍过来的结果之一是,色彩观念从单一走向了多元。

中国人向来对色彩是敏感的,古人将任何色彩的呈现都视为是国运及个人命运的符兆,在中国,色彩的象征含义是太复杂了,这种文化传统的遗风,即使到了当代,也仍习习吹拂。不仅在民间,婚丧嫁娶必以色为用,就是政治权力的斗争,色彩也派上了用途,诸如“白色恐怖”、“红色政权”、“黑五类”等等,无不是以色彩去代表某种色外的概念。

直到明、清,涉及色彩问题的多了起来,但至多只是画论专着中的一节,而且所论又多是在固有理论的框架之内,较之汉、宋两代,逊色多矣。色彩美学有别于绘画色彩学一虽然后者也包含在“美学”范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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