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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良辰美景

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农历是癸卯年,按照阴阳学说,火运不及,寒乃大行,既属平气之岁,又是不和之年。大明王朝也如同这诡异的年运一样,平静的表面下涌动着蠢蠢暗流,漩涡的中心即是国本,亦即太子之位。

两年前,万历皇帝朱翊钧终于在强大的压力下被迫立为不喜欢的长子朱常洛为太子。时人评论道:“从万历十四年阁臣申时行等请立皇太子,至万历二十九年皇太子之位始定。自古以来父子之间,未有受命如此之难也。”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幕并不是朝臣们前仆后继地上书,也不是久居深宫的慈圣太后李彩凤突然发威,而是万历早前写下的要立郑贵妃之子朱常洛为太子的手谕正好被蠹虫咬去了“常洵”二字,以至于皇帝不得不长叹道:“此乃天意也。”遂决定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

历时十六年之久的“国本之争”虽然结束,但万历皇帝依旧消极怠政,不理朝政,不批奏折,只躲在深宫中与最宠爱的郑贵妃相伴相守。流言再度纷起,传闻美丽聪明的郑贵妃正在积极谋取皇后之位,预备改立自己的儿子福王朱常洵为太子。

对于这场明争暗斗的太子之战,朝野间各有立场——被削官为民的前吏部郎中顾宪成在无锡设置东林书院讲学,影响巨大,遥相应和者极多,东林之名大著,人称“东林党”。东林党持嫡长子原则,支持现任太子朱常洛,于是时人称东宫皇太子为“大东”,东林为“小东”。朝臣亦各分成几派:有支持太子朱常洛的;有支持福王朱常洵的;更多的还是持中立态度的骑墙派。福王派又有三种情况:一是本来就是郑贵妃亲党;二是因见到皇帝站在郑贵妃一方而刻意逢迎圣意的;三则是完全出于妒忌东林党的私心而反对太子的。

廷臣们结成朋党,排除异已,上下呼应,交攻日盛。而万历皇帝则多年不上朝,不召见大臣,内外章奏悉留中不发,任凭紫禁城外洪水滔天,一律置若罔闻,于是政局愈发败坏。

但对天下莘莘学子而言,今年却是个好年头。癸卯正好是大比之年,按照惯例,本年秋季八月,将由南、北直隶和各布政使司主持举行乡试,为朝廷选拔出可用之才。

从春季开始,北京就陆续多了不少操各色口音的士子,客栈、旅舍、会馆人满为患。有来参加乡试的,有来京师游寓看热闹的,更多的是已经登贤书的举人,提早来为明年二月的会试做准备。天下学子云集北京,大明最高学府国子监也成了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所。

在国子监就读的太学生均免服征徭,每月发给俸禄,逢年过节有赏钱,家属丧祭还有路费和抚恤金。能够成为太学生,自然都是非同小可之辈——要么是各地府、州、县学选送的成绩优异者,称为“贡生”,意思是以人才贡献给皇帝;要么是因种种优惠条件,或者捐纳若干钱财而取得国子监学生资格,但不一定在监读书者,称“监生”。监生又分多种,如文官三品以上荫一子入监,称荫监生;凡文武官员有功或死难者,可由皇帝特恩一子入监,为恩监生;七品以上官子弟“勤敏好学者”,也可作为恩监生特恩入监。

按照规定,贡生和监生无须取得秀才身份,即有资格参加顺天府乡试。到直隶顺天府应试,这可是天下秀才们梦寐以求的机会。

原来每次乡试各地录取的名额事先都有规定,称为“解额”,且数量不一,按各地文风、人口而定:如富庶之地浙江全省有九十个解额;山西六十个;地处偏远的云南、贵州更少,只有三十个;顺天则高居各省之首,多达一百三十五个。解额数目多了,录取的几率自然也相应增加。尤其是南方如江浙地区文化、经济相对发达,才人辈出,竞争要比北方激烈得多,如果能到顺天府参加乡试,桂榜题名的机会要大很多。

正因为有解额限制,为了防止外地人在本地应试发解,占用本地解额,顺天府对考生的户籍资格要求极严,只有有户籍且长居本地的考生才有资格参加乡试。但制度归制度,仍然会有士子想尽办法,甚至不惜冒籍也要力争到京师应试。而太学生不论籍贯,均有资格参加直隶乡试,因而想方设法进入国子监读书,也成为一条取得顺天府应试资格的有效门路,秀水才子沈德符即属于此类。

沈德符字虎臣,号他子,其父沈自邠系万历五年进士,他本人出生在北京,可惜长到十几岁时,父亲突然英年病逝,他在京师无依无靠,只得跟随母亲迁回故里,陪伴祖父读书。而今他已经长大成人,理该跟祖辈、父辈一样,考取功名,出仕为宦,报效朝廷。他本已经在家乡秀水考上秀才,取得了乡试资格,但为求稳妥,还是辗转托了关系,作为地方府学推荐的贡生进入国子监读书,其实真正目的就是想要在顺天府应试的资格。

跟许多贫寒学子不同的是,沈德符非但家境富裕,而且在朝中颇有根基,当今礼部尚书冯琦即是他父亲的同年。他自小出入冯家,一直没有儿子的冯琦视其为己出,极为疼爱。今年沈德符得以以贡生身份入国子监,除了他自己才学不弱外,冯琦也从中出了不少力。

然而,即使有种种先天的便利,沈德符还是感到了无形的压力。他祖父、父亲两辈均是进士出身,祖父沈启原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官陕西按察司副使,是著名的藏书家,学问渊博,精通诸学,药医、卜筮等,人称为“博物君子”。昔日权相张居正秉国,以位业自矜重,对客不交一言,唯一日在朝堂时问道:“哪一位是沈大人?”显是对沈氏仰慕已久。此“沈大人”即是沈启原;父亲沈自邠二十三岁时金榜题名,以三甲同进士身份入翰林院,授翰林院检讨,参与编修《大明会典》,荣耀无比。而他今年二十五岁,又是沈家长子长孙,却连举人的身份都没有,每每思虑于此,便会觉得有种仰愧先人的感觉。

出来学堂后,沈德符在太学门前的文昌槐附近站了一小会儿。那棵古槐树下挤满了士子,熙熙攘攘,争先恐后,虔诚跪拜者有之,仰头观瞻者有之,个个兴奋得满脸发光。

若是文昌槐是真灵验的话,那么国子监的几千太学生岂不是要个个中举,总共才有一百余名解额,又哪里轮得到外面的秀才?可实在也怪不得这些人盲从跟风,谁的内心深处不盼望一举及第呢?膜拜文昌槐不过是些微真实心意的外露罢了。

沈德符微微叹了口气,正预备离去,忽见到一名白脸文弱书生费力挤到大树前,大声问道:“听说国子监里面有一处专门的焚毁妖书之地,是这里么?”

一名红脸士子接话问道:“妖书?是那篇《忧危竑议》么?”

“妖书”是一桩著名悬案,牵涉到国本之争。名儒吕坤担任山西按察使期间,采辑历史上贤妇烈女的事迹,著成了《闺范图说》一书。司礼监太监陈矩出宫时看到这本书,买了一本带回宫中。郑贵妃正处心积虑为儿子谋取太子之位,看到之后心中一动,想借此书来抬高自己的地位,于是命人在原书中增补了十二人,以汉明德皇后开篇、郑贵妃本人终篇,并亲自加作了一篇序文。之后,郑贵妃指使伯父郑承恩及兄弟郑国泰重新刊刻了新版《闺范图说》。实际上,尽管第二版的《闺范图说》与第一版有许多相同之处,出书人的初衷却各自有本质的区别。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有人开始将两版书混为一谈。

万历二十六年五月,任职刑部侍郎的吕坤上《忧危疏》,奏疏中痛切陈述时弊,请万历皇帝节省费用,停止横征暴敛,以安定天下。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借此事大作文章,上疏弹劾吕坤,说他先写了一本《闺范图说》,然后又上《忧危疏》,是“机深志险,包藏祸心”,“潜进《闺范图说》,结纳宫闱”,逢迎郑贵妃。吕坤平白无故地蒙受了不白之冤,立即上疏为自己辩护,说:“先是,万历十八年臣为按察使时,刻《闺范》四册,明女教也。后来翻刻渐多,流布渐广,臣安敢逆知其传之所必至哉?……伏乞皇上洞察缘因《闺范图说》之刻果否由臣假托,仍乞敕下九卿科道将臣所刻《闺范》与(郑)承恩所刻《闺范图说》一一检查,有无包藏祸心?”

吕坤确实比较冤枉,他原先的书被郑贵妃暗中改头换面,本来就与他无关,而还被人指控是他自己偷偷送进宫里,企图“结纳宫闱”,更是莫名其妙的罪名。因为整个事情牵涉到郑贵妃,万历皇帝装聋作哑,没有理睬。

不料平地再起风云,一个自称“燕山朱东吉”的人专门为《闺范图说》写了一篇跋文,名字叫《忧危竑议》,以揭帖传单的形式在京师广为流传。

“朱东吉”的意思,是朱家天子的东宫太子一定大吉。“忧危竑议”四字的意思是:在吕坤所上奏疏《忧危疏》之基础上竑大其说,因为《忧危疏》中没有提到立太子的问题。文中采用问答体形式,专门议论历代嫡庶废立事件,影射“国本”问题。大概意思是说,《闺范图说》中首载汉明德马后,马后由贵人进中宫,吕坤此意其实是想讨好郑贵妃,而郑贵妃重刊此书,实质上是为自己的儿子朱常洵夺取太子位埋下的伏笔。又说:吕坤疏言天下忧危,无事不言,惟独不及立皇太子事,用意不言自明。又称吕坤与外戚郑承恩、户部侍郎张养蒙、山西巡抚魏允贞等九人结党,依附郑贵妃。

此《忧危竑议》即所谓的“妖书”,一经面世,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不明所以,纷纷责怪《闺范图说》一书的原作者吕坤。吕坤忧惧不堪,借病致仕回家。

万历皇帝看到《忧危竑议》后,大为恼怒,可又不好大张旗鼓地追查作者。郑贵妃伯父郑承恩因为在《忧危竑议》中被指名道姓,也大为紧张,便怀疑《忧危竑议》是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和全椒知县樊玉衡所写。理由是,在戴士衡上疏弹劾吕坤之前,樊玉衡曾上疏请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并公然有“皇上不慈,皇长子不孝,皇贵妃不智”之语。

万历皇帝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便亲下谕旨,说明《闺范》一书是他赐给郑贵妃的,因为书中大略与《女鉴》一书主旨相仿佛,以备朝夕阅览。又下令逮捕樊玉衡和戴士衡,经过严刑拷掠后,以“结党造书,妄指宫禁,干扰大典,惑世诬人”的罪名分别谪戍广东雷州和廉州。而吕坤因为已经患病致仕,置之不问。

尽管“妖书案”轰动一时,但由于万历皇帝故意轻描淡写地处理,所以并未引起政坛震动。至于谁是《忧危竑议》的真正作者,始终没有人知道。此案虽然已经过去五年,但毕竟还是一桩无头悬案,民间多有议论,许多士子记忆犹新,听说国子监有专门的焚毁妖书之地,均以为跟昔日妖书案有关,不由得来了兴趣,愈发围了上来。

那白脸书生操一口姑苏口音,见对方会意错了自己的意思,忙道:“我说的妖书不是《忧危竑议》,而是李贽之书。还有,听说这里还打死了一名姓林的太学生,有这回事么?”

李贽原名林载贽,号卓吾,福建晋江人。嘉靖、万历两朝曾任小官,后弃官著书二十年。他具有叛逆精神,以孔孟传统儒学的“异端”自居,激烈抨击程朱理学,痛斥道学家“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为执政者厌恶,四处受到迫害。去年时,李贽来到京师,礼科给事中张向达闻讯上书弹劾李贽行为不检,其所著《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万历皇帝遂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逮捕李贽。李贽被捕后不久,即瘐死在锦衣卫诏狱中,其书籍被尽行烧毁,不许有留。

然而李贽虽死,其人主张“革故鼎新”,反对思想禁锢,在士子中影响很大,许多人极为李贽文章中所展现的自由人格折腰。巷街社议,亦非李贽不欢,非李贽不适。当礼部尚书冯琦在国子监主持焚毁李贽著述时,贡生于玉嘉居然勇敢地冲上前来,当众宣称道:“我喜欢读李贽书,以为乐可以歌,悲可以泣,劝可以哭,怒可以骂,非庄非老,不儒不缠,每为抚几击节,盱衡扼腕,思置其人与师友之间。”并当面指责冯琦是假道学,是他害死了李贽。

于玉嘉当众冒犯辱骂朝廷重臣,遂被拿下,当场革除了功名,预备杖责后发回原籍金坛治罪,哪知道他体弱,竟然在受刑时被杖死,成为第一位被活活打死在文昌槐下的太学生,令人骇然。于玉嘉兄长于玉立是万历进士,时任刑部员外郎,也受牵累被削籍为名。

白脸书生所问即是这段往事,那红脸士子显是知情,却连连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白脸书生正待再问,忽有一名瘦高秀才大力排开人群,莽撞地来到槐树前,一边抚摸树身,一边高声笑道:“我昨晚梦见一木冲天,就是这棵文昌槐,大吉之兆啊。”

白脸书生被那瘦高秀才推了一下,心中有气,有意贬损道:“一木冲天,乃是‘未’字,未中也。”声音虽然不高,却是清亮悦耳,一字一句传入众人耳中,众人顿时哄笑起来。那瘦高秀才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怒色来。

一名青衣秀才忙道:“我昨夜梦见一只雉鸟贴天而飞,此必文门之象,稳中无疑。”白脸书生摇头道:“野味。”

“野味”即“也未”之谐音。士子们来到国子监朝拜文昌槐,无非图个吉利彩头,以求早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青衣秀才见白脸书生如此毒舌,登时大怒,上前扯住他衣领,喝道:“你这秀才好生无理,胡说八道些什么?”

红脸士子忙上前挽住青衣秀才手臂,劝解道:“这位小兄弟不过是开个玩笑,老兄何必当真?”青衣秀才怒道:“你懂个屁!”一甩竟然没能挣脱红脸士子掌握,愈发生气,道,“你跟这小白脸儿是一伙的,对不对?再不放手,我连你也打。”

瘦高秀才也怂恿道:“揍他!揍他!”

眼见一场争执不可避免,忽有人高声叫道:“大司成到了!”

众人闻声回过头去,果见国子监祭酒汤宾尹领着一群人从集贤门昂然进来。

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官职,因掌管国子监教育,清贵异常,非博学翰林不能出任。汤宾尹字嘉宾,安徽宣城人,万历二十三年会试第一,殿试榜眼,授翰林院编修,内外制书、诏令多出其手,文采烂然,号称得体,经常受到皇帝奖赏。

难得的是,此人好奖掖人才,每有士子质疑问难,殆无虚日。他常常亲自批阅学生试卷,阅卷时把长桌连在一起,试卷如鱼鳞般铺开,左右各置一坛酒、一口剑。每逢看到好文章,就饮一杯酒,以示赏心悦目之快;每看到一篇荒谬之文,就舞剑一次,以泄心中郁闷。一时传为国子监佳话。他曾三次出任乡、会试考官,所取皆当世名士,见有才能但仕途坎坷者,不待人言即尽力推荐,所以在当世极有声誉,人称“汤宣城”。

汤宾尹头戴乌纱帽,身穿绯色常服,胸前、后背缀有云雁图案的补子,束金荔枝腰带,脸上没有了一贯的和善之色,颇为阴沉,似乎不大高兴。他身旁的官员也是一身绯色官服,补子却是孔雀图案,表明其三品官员的身份。在这个时候来国子监视察,又有大司成亲自陪同,一定是上级部门礼部派来的官员了。

此人正是礼部右侍郎郭正域,字美命,号明龙,湖广江夏人,万历十一年进士,选庶吉士,任翰林院编修。后任南京国子监祭酒,以严厉著名。两年前,万历皇帝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特选其为太子讲官。不久前因太子力荐,升任礼部右侍郎,掌翰林院。传闻其人正是本年顺天府乡试的主考官,可谓掌握士子们命运前程的关键人物。

院内一时安静下来,士子们纷纷避开,为长官们让出道来。

沈德符正要退到一旁,郭正域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居然朝他点了点头。沈德符不得已,只得躬身回了个揖礼。

郭正域身后的一名便服老者打量了沈德符几眼,问道:“这贡生是谁?”郭正域低声应了一句。

那老者便走到沈德符面前,哈哈笑道:“十多年不见,你小子长这么大了。”

此人是中书舍人赵士桢,是宋太宗第四子赵元份之后,也算是前朝皇室贵胄。他青年时入国子监读书,其书法得到祖父真传,骨腾肉飞,声施当世。某日万历皇帝偶然看到宦官自宫外购买的诗扇,惊叹不已,得知扇面为赵士桢所书后,当即召其入宫。赵士桢遂以布衣身份进官鸿胪寺主簿,近年升为武英殿中书舍人,词翰声誉甚盛,号称“他途入仕”名士。

难得的是,赵士桢为人慷慨有胆略,不仅书法、诗文皆妙,还精于制造火器。他从小生长海滨,少经倭患,深受被侵扰之苦,成人后专注研究军事及火器技术,四处寻访名师,勤奋钻研,不惜自解私囊,散金结客,募工制造,终于在五年前制成噜密铳。此铳安有回弹性良好的机械枪机,扣机即发,射毕即自动弹起,轻巧灵便,威力极大,被大量仿制后装备京营明军使用。

当年沈德符父亲沈自邠中进士后以擅书入选翰林院,与同样以书法扬名的赵士桢多有来往,沈德符少年时见过数面,尚记得其面貌,忙上前参见,道:“赵世伯好。”

赵士桢尚有公务在身,不及与故交之子多谈,笑道:“明日老冯家大摆寿宴,你会来吧?到时候再引见一位贵客给你。”沈德符道:“是。”

赵士桢这才抬脚去追汤宾尹、郭正域。等到一行人过去,士子们便争相围上了沈德符,好奇地问他跟郭侍郎是什么关系。

沈德符为人温吞典雅,颇畏惧这样的场合,连连摇头道:“没有干系,没有任何干系。”

抬脚就要离开,但被众人团团围在中央,委实难以脱身。正难堪之时,忽有人高声叫道:“让一让,大伙儿让一让,我知道这贡生的来历!”旁人听他自认认得沈德符,忙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

一名年近三十的灰袍男子挤进圆圈中,问道:“兄台要刊刻诗集吗?”沈德符一愣,道:“什么?”

那人便又四顾一圈,笑容可掬地问道:“鄙人姓皦名生光,原也是顺天府生员。有哪位兄台要刊刻文集、诗集么?鄙人可以代办。乡试在即,各位若是投诗献文给名公巨卿,先扬名于京师,可就大大占了先机。”

众人这才知道这伶牙俐齿、满口京腔的男子不过是来招揽主顾,不觉有些扫兴气沮。皦生光见无人应答,趁机扯着沈德符出来包围圈。直到出集贤门才松手,笑道:“沈兄,你可又欠我个人情。”

沈德符新近通过雇请的帮佣林大郎介绍,向皦生光买了一对玉杯,见过一次面,想不到今日在国子监再次遇到,而且靠他解了围,很是感激,忙道:“多谢皦兄。”皦生光毫不客气,大言不惭地笑道:“谢是应该的。”

沈德符见他右手实指勾了几勾,这才会意过来,心头虽略感不快,但还是立即从怀中摸出一小块银子,递了过去。

皦生光笑嘻嘻地接了笼入袖中,又问道:“那对玉杯可还合意?”沈德符对这唯利是图的同行印象不佳,只漫应道:“还好。小弟还有些俗务要办,这就告辞了。”皦生光笑道:“好咧,咱回见。”

出了东牌坊,正想招手叫车,忽听见背后有人叫道:“喂,兄台留步……”回头一看,却是那白脸的毒舌书生追了上来。

沈德符想到适才他在文昌槐下的言语,虽然有些恶毒,却也解得妙趣横生,不禁笑了起来。

白脸书生微露愠色,道:“你笑什么?”沈德符忙道:“没什么。就是想到刚才兄台……”

白脸书生道:“你也不相信拜文昌槐就能桂榜题名,对不对?不然你们这些国子监的太学生不早就个个是举人了。”

想法倒是与沈德符不谋而合,但他不便直接附和,只微微一笑,道:“还没有请教兄台尊姓大名。小弟姓沈,名德符,浙江秀水人氏。”白脸书生道:“我姓鱼,名宝宝,苏州人氏。”

忽有人接话道:“鱼宝宝?这名字有趣。若是姓马,就是马宝宝,姓羊的话,就是羊宝宝……”正是适才在国子监帮助过鱼宝宝的红脸士子。

鱼宝宝听他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立即反唇相讥道:“那么你姓猪的话,岂不就是猪宝宝?”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忌。她虽然说的是“猪”,但“猪”与国姓“朱”同音,正在忌讳之列。

沈德符却佯作未闻,转问那红脸士子道:“敢问兄台贵姓?”红脸士子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鱼宝宝,一边转动着左手中指上的金戒指,道:“放心,我不姓马。鄙姓傅,单名一个春字。”

沈德符却是久闻其名,道:“啊,你就是傅春?我在浙江会馆听过你的故事。”傅春笑道:“一定是听浙江会馆戏班那帮人说的吧,肯定没什么好话。”

原来这傅春是山西大同富商之子,自小寓居北京,为人豁达不羁,迷上了黄华坊勾栏胡同的头牌红妓齐景云,二人感情笃深。他为了替齐景云脱籍赎身,不惜倾家荡产,将房子都卖掉了,弄得自己在京师都没有了容身之处,不得不栖身在浙江会馆戏班中,也算是京师的一桩异闻。他今年也将以商籍的身份参加顺天府乡试。

沈德符笑道:“全是好话,才子配佳人,大伙儿可都称赞傅兄有情有义呢。”傅春道:“哈哈哈,多谢。我也是久闻沈兄大名,听说沈兄博览群书,过目不忘,朝野典故、人物来历了然于胸,没有什么你不知道的,是全浙有名的大才子。”

沈德符道:“那是浙江会馆的人瞎传,什么大才子,我可不敢当。”又问道:“傅兄还住在浙江会馆么?我那里倒还有几间厢房,空着也是空着,傅兄若是不嫌寒舍简陋,不妨搬来暂时栖身。”

傅春正为居处发愁,闻言大喜道:“沈兄如此高义,傅某多谢了。”沈德符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傅兄今日就可以乔迁,我这就回去命人收拾。”

他二人言语投契,一见如故,自说个不停,一旁鱼宝宝早不耐烦起来,道:“你们两个倒是对上眼了,那我怎么办?”

沈德符愕然道:“什么你该怎么办?”鱼宝宝道:“我新来京师,也没有住处,你为何单单只邀请傅春,不邀请我去你家寄宿?”

沈德符闻言哭笑不得,道:“我跟傅兄虽然是刚刚谋面,却早闻大名,可是鱼兄你……”鱼宝宝决绝地道:“我也要去!我付房钱!”

沈德符道:“不是……如果鱼兄要租房子,京城多的是地方……”鱼宝宝却摆出霸道的样子,道:“不,我就要住你那里。”

沈德符见这人蛮不讲理,摇了摇头,正要走开,傅春却笑道:“既然鱼兄那么想当租客,不如就租给他好了。反正空房有的是,沈兄适才也说过,空着也是空着。”

鱼宝宝登时展颜笑道:“还是小傅为人和气。傅兄,咱们这就去新家看看吧。”竟似已完全将沈宅当作自己的居处,主人反倒成了外人。

沈德符虽觉不妥,转念想道:“他们二位都是准备应试的秀才,说不定可以互相督促读书、探讨学问,这其实是件大好事。”他性情本就随和,见事已至此,只能点头应允。

鱼宝宝问道:“你家住在哪里?”沈德符道:“石大人胡同。”鱼宝宝道:“呀,那可是名宦如云的著名胡同。”

沈德符道:“这处寓所我也是租的。而且准确地说,寓所在石大人胡同北面的小巷子里,叫堂子胡同,但赶车的往往不知道,你得说石大人胡同他才知道。”

随手招手叫过来一辆马车,果然一说“堂子胡同”,车夫立即露出迷茫之色,听到“石大人胡同”后才应道:“好咧,几位请上车,这就走啦。”

石大人胡同位于京城东边的黄华坊。之所以叫石大人胡同,是因为天顺年间权臣石亨曾住在这里。石亨宅邸豪华宽敞,有房三百八十间。石亨因谋反被杀后,宅子充公,嘉靖年间又赐给武将仇鸾。仇鸾生前欺上瞒下,隐瞒败绩,死后被戮尸,传首九边。这处大宅子也成为所谓的凶宅,凡是住过这里的人都是下场惨烈,且祸及家族,无人敢接手,官方索性将其地改置为宝源局。

石大人虽败,但居住石大人胡同的名流仍然不少。除了寿宁公主朱轩媁和驸马冉兴让外,威震天下的宁远伯李成梁的赐第也在这里。

李成梁字汝契,号引城,本是朝鲜人氏,其高祖李英内附明朝后,授铁岭卫指挥佥事,李家从此世守明关。李成梁本人骁健善战,颇有将才,镇守辽东三十年中,与女真作战多次奏捷。朝廷对其极为器重,“帝辄祭告郊庙,受廷臣贺,蟒衣、金缯,岁赐稠迭。边帅武功之盛,两百年来所未有”。李氏父子六人俱为大帅,贵震天下。

但这位辽东总兵因位望益隆,贵极而骄,奢侈无度,其辽东家院附郭十余里,编户鳞次,树色障天,不见城郭。院中畜养有两千余名美妓,尽以数十香囊缀于系袜带,而贯以珠宝,一带之花费多至三四十金,数十步外即香气袭人,穷奢极丽至此。为了满足个人私欲,李成梁将全辽商民之利尽笼入私囊。边关将帅如此坐大一方,自然令朝廷猜忌。万历十九年,有言官以不法之事上书弹劾,六十五岁的李成梁遂被罢官免职,闲居在京师赐第中,迄今已逾十年。

沈德符租住的即是李成梁宅邸后院分出来的一处偏院,名为“藤花别馆”。本来按照国子监制度,太学生都须住在监内号舍,不可随意外出。但明朝嘉靖以后,皇帝怠于朝政,学制也随之松弛,对学生管制放松。许多监生本身就是高官子弟,只是挂名,根本不在国子监就读。而一些家里有钱的贡生如沈德符等人,也在京师租了单独的住所,一是图个清净,可以安心读书,二是日常起居有仆人照顾,生活要方便得多。

藤花别馆的大门开在北边的堂子胡同,正好与的李宅后门相邻。傅春和鱼宝宝认得了门户,便各自回会馆、客栈去取行囊。沈德符独自进来巷子时,正见到李府管家站在门边翘首张望,似是在等待什么人。他小时候常常跟随父亲出入权贵之门,深知大户人家多有隐秘之事,便佯作不见,自行推门进院。

老仆沈琮闻声迎了出来,问道:“公子回来了。是要立即沐浴更衣,还是要先吃点东西?小人这就去厨下烧些热水。”沈德符道:“不必。你先将厢房收拾一下,咱们家有客人要来。”随口吩咐了沈琮,正要进堂时,忽听见门前有车马声,随即有人叫嚷着跳下车来,口中说的分明是女真话。

沈德符不禁心念一动:宁远伯李成梁与女真人来往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他虽闲居京师多年,迄今仍能遥控边关局势,尚有大批生意在辽东。稀奇的是,这些女真人拜访李成梁为何要乘马车、走后门,如此刻意掩人耳目,莫非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一时好奇心大起,悄悄走到门边,从门缝中往东首望去——李府后门果真站着三名体貌彪悍的女真人,其中一人伟躯大耳,他居然认得,正是统一了女真各部落的女真首领努尔哈赤。

沈德符在京师出生,一直长到十几岁,少年时常常跟随父亲出入士大夫及中官勋戚家。他曾经到西四北七条泰宁侯陈良弼府上做客。陈良弼时任总督京营戎政,除掌有关京营操练事务外,还负责接待前来京师朝贡的少数民族首领,时常奉命设宴款待蒙古鞑靼部落、瓦剌部落以及辽东女真部落等。不过当年沈德符在陈府见到努尔哈赤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建州女真首领,而今却已经统一了女真,被大明封为正二品的龙虎将军,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十余年过去,努尔哈赤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只是沧桑成熟了许多,不再年青,脑后拖着的长辫中间杂有不少华发。他虽然已成为辽东实力最强的女真首领,但对大明仍然相当恭顺,每隔几年便会亲自来京师朝贡。他的人出现在北京的胡同中并不是什么奇事,奇的是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李成梁的后门口。须知他跟李成梁有两段难解的冤仇。

一段是夺妾之恨。努尔哈赤年少时出入辽东总兵李成梁家中,如若童奴,李成梁亦抚之如子,教其读书识字。后来努尔哈赤成人,与李成梁宠妾喜兰有染,李成梁得知后欲下杀手,努尔哈赤侥幸逃脱,喜兰悬梁自尽。

另一段则是杀父深仇。努尔哈赤脱离李成梁后不久,李成梁派兵攻打女真古埒城。城主阿台的妻子是努尔哈赤的亲姐姐,正好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和父亲塔克世在古埒城探亲,城破时一并被明军杀死。虽然李成梁后来令努尔哈赤承袭都督指挥的官职作为补偿,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努尔哈赤怎么可能轻易释怀,而今又在李成梁失意官场之时登后门拜访呢?

尚在疑惑之中,李府管家已将努尔哈赤等悄然迎了进去。沈德符一时不明所以,也不再多想。

当日傍晚,鱼宝宝和傅春先后脚搬进了藤花别馆,住进西厢房中。二人都没有多少物品,安置起来不算太费事。

沈德符道:“二位还需要什么,直接告诉老仆人就是,无须客气。”傅春笑道:“沈兄这里实在方便,离景云寄居的粉子胡同极近。等日后我们安顿下来,再好好向沈兄道谢。”

沈德符道:“这不值什么。”又问道,“寒舍简陋,鱼兄可还满意?”鱼宝宝大大咧咧地道:“还好啦。”

吃过晚饭,沈德符与鱼、傅略略寒暄几句,便回房读书,一直到深夜。临睡前往窗外一看,鱼宝宝的房间还亮着灯,大约也正埋头苦读。虽然此人有些莫名其妙,言语也往往蛮横无礼,但沈德符对他印象并不坏,觉得他身上颇有姑苏人的灵秀之气。想了一想,批上外衣,欲到窗前提醒鱼宝宝早些安歇,哪知道开门一看,傅春正坐在紫藤架的石凳上,傻傻地仰头发呆。

见到沈德符出来,傅春颇有些不好意思,招手叫道:“沈兄过来坐。”

沈德符走过去坐下,也如傅春一样仰望——黑漆漆的花藤遮住了黑漆漆的天空,所能望见的,只有一颗忽闪忽闪的星星,刺破漆黑夜空,穿透树木缝隙,欢快地跃动着,给人以安慰、希望与勇气。

二人就这般枯坐着,别有一番情怀,安详如海面上轻轻吹袭的和风,喜悦如青山上透射过林木的晴光。

许久后,傅春忽然开口问道:“小沈,你心中可有什么放不下的人?我是说,你这一辈子永远也无法放下的人。”沈德符微一迟疑,即应道:“当然有。”

不知怎的,他心中最严实的记忆闸门被打开了,奔泻而出的洪流令他有了强烈的要倾述的愿望。就在这个怪异的黑夜里,他向第一次见面的傅春讲出了他最隐秘的心事,并鼓足勇气说出了那个他十几年来都无法忘记的名字——雪素。

次日起床后,沈德符先去了趟国子监,到下午才回到家。傅春和鱼宝宝均已出门,他便匆匆梳洗,更衣后取了玉杯,出门赶去礼部尚书冯琦府邸,为其母冯老夫人七十岁华龄贺寿。

礼部尚书冯琦宅邸位于仁寿坊铁狮子胡同。这是一处官房,并非私宅,但却是北京城中排得上号的好宅子,院落多达五进,又分东、西两部,正应了明代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的说法:“大官人须居大房子。”

沈德符到达时,冯府大门前已经停了许多车马仆从,看来今日到访的宾客着实不少。这也难怪,冯琦为人一向低调,从不张扬家事,像今日这般为母亲公然操办寿宴还是第一次。他长居中枢之位,又久有入阁一说,除了亲朋好友外,想要赶来巴结这位未来宰相的京官不在少数,寿宴自然是最好的机会。

站在大门口迎客的是冯琦的堂弟冯瑗和冯琦的门生公鼎。冯瑗是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官任户部员外郎,虽然年青,却是朝中有名的能吏,任地方官时,每每大计为最。

冯琦嗣子冯士杰则懒洋洋地倚靠在一旁,厚重的眼袋耷拉在肉嘟嘟的脸上,完全没有世家公子该有的俊秀倜傥之气,倒像是站在胡同口晒太阳的闲汉。直至见到沈德符,精神才略微一振,迎上来勉强笑道:“德符你总算到了,父亲大人已经催问过两次了。快些随我去书房见客。”

沈德符听说堂堂礼部尚书连续两次催问自己到了没有,虽然明知对方是看亡父的面子,仍很是受宠若惊,忙将做为寿礼的玉杯递给冯瑗,跟随冯士杰跨进大门。

冯士杰与沈德符年纪相仿,是冯琦堂弟冯璲之子。冯夫人姜敏是太医姜岚之女,婚后一直无所出,因而过继了冯士杰为嗣子。按照惯例,既是正室夫人姜敏名下之子,冯士杰就有了嫡长子身份,该享受尚书之子的一切待遇。但近来事情却起了变化——

几年前,冯母蒋氏做主为冯琦娶了一名年轻美貌的小妾,姓夏名潇湘,原是贫苦人家的女儿,父亲死后无力安葬,遂当街下跪,卖身葬父,正好冯老夫人去寺庙烧香撞见,心生怜悯,便帮她安葬了生父,带她回来冯府。做了几个月婢女后,冯老夫人喜欢她勤快本份、忠实可靠,坚持要将她许给冯琦为妾。本来冯琦与姜敏夫妻情深,他本人一直相当抗拒娶妾,但听到夏氏名叫潇湘,暗合他书房的名字,心念一动,破天荒地应允了。夏潇湘倒也争气,接连生下了两个儿子,分别取名士楷、士榘,虽然是侍妾生的庶子,却在血缘上比冯士杰更亲近一层。冯琦老来得子,欣喜异常,愈发宠爱夏潇湘母子,冯士杰的地位于是有了危机。他性格柔弱平庸,倒也无所谓,可嗣母姜敏却不愿意眼睁睁地看到夏潇湘一方得势,多有借主母身份压制刁难之举,一向平和的冯家陡然变得气氛紧张起来。

而今日这场寿宴,既是为冯老夫人贺喜七十大寿,也是要庆贺夏潇湘次子冯士榘一周岁。冯府行事一向低调,如此公开举办宴会还是第一次。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冯老夫人或者是冯琦本人有意为之,目的在于抬高夏潇湘母子的地位。

冯士杰是个心中藏不住事的人,又自小与沈德符相识,一路走到东院的竹苑时,沈德符已经从他的絮叨中大概知道了冯家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尚书府书房是一处独立的建筑,位于东院的竹林中,号称“万玉山房”。“万玉”即“万竹”,君子比德于玉,已而比玉于竹,“山”则是因为书房修建在一处高岗上,故得此名。这里万玉森森,既是冯府地势最高处,也最为僻静。

冯琦字用韫,号琢庵,山东临朐人。曾祖冯裕以戍籍中进士,至冯琦一代,已是四世进士。他于万历五年中二甲第三十七名进士时,年仅十九岁,随后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可谓少年得志,春风得意。当时执政的内阁首辅张居正性情严峻,对人少有称许,居然也称赞冯琦道:“此幼而硕者,国器也。”

之后冯琦仕途一番风顺,授编修,进侍讲,充日讲官,升少詹事,晋礼部右侍郎,又升尚书。其人明习典故,学有根抵,宽厚平和,内外称誉。当今万历皇帝对其品学极为赞赏,若不是内阁首辅沈一贯多方阻挠反对,冯琦早就入内阁为辅政大学士了。

沈德符与冯士杰联袂进来书房时,冯琦正与两名五十来岁的长袍老者正围在案桌前指指点点,似在品评着什么,交谈甚欢。其中一人正是沈德符在国子监遇到过的中书舍人赵士桢。

沈德符忙上前一一见礼,又问道:“敢问这位老先生尊姓大名?”冯琦奇道:“你不记得了?这位是辽东巡抚李植,也是我和令尊的同年,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

沈德符“啊”了一声,道:“小侄实在糊涂。李世伯的名字总是铭记于心,只是不记得样貌了。”李植笑道:“不怪你不记得,老夫一直外放为官,抱你的时候,你还在襁褓之中呢。”

明代外官不奉诏书不得私下返京,辽东巡抚又是边关大吏,位高权重,事务繁剧。沈德符见李植一身便服出现在同年家中,颇为惊异,问道:“李世伯何以会突然返京?”李植登时收敛了笑容,叹道:“还不是因为马将军和高税监闹不和!”

“马将军”即是现任辽东总兵马林,“高税监”则是皇帝派去辽东收税的心腹宦官高淮。

当今万历皇帝爱财如命,为了方便搜刮民财,听从锦衣卫正千户郑一麒、羽林左卫中所百户马承恩之奏,往各地派出大量矿监和税监。所谓矿监,即指某地一旦发现金矿、银矿、朱砂矿等矿产,皇帝就指派一名宦官前去主持,官衔是“某地某矿提督太监”。而朝廷税收本由户部主持,户部有自己的税务机构,但皇帝却另外设立一套征税系统,由他指派的宦官负责,称为“某地某税提督太监”,简称为税监。矿监和税监仗着是皇帝代表,到各地横行不法,四出扰民,引发了极大混乱。多年来,上书请求裁撤矿税宦官的奏章不计其数,万历皇帝一律不听,只以求财为首要目标,凡是涉及矿税监与地方官员纷争的案子,一律偏袒宦官,地方官员多有因此被逮捕下锦衣卫诏狱者。

辽东是饶产之地,又设有多处与女真人交易的市集,自然一早落入万历皇帝的眼中,高淮就是皇帝派在辽东的税监。他到任后畜妻养子,大肆侵饷渔夺,强行索取厚馈。原先宁远伯李成梁任总兵时,任凭他胡作非为,丝毫不加干预。等到李成梁罢职,高淮依然故我,私养死士二千余名、骑兵七、八百,常常出塞射猎,发黄票龙旗,公然以大明天子的名义向朝鲜、女真索要冠珠、貂马等珍稀之物。新任总兵马植却是个鲠介的军人,看不起高淮这等狐假虎威、不学无术之辈。二人起了激烈冲突,势如水火,遂各自争相上书弹劾对方。万历皇帝还是老一套的消极办法应付,佯作不闻,置之不问。

李植道:“辽东是边疆重地,而今却因为一名税监乱成一团,老夫身为巡抚,也难以居中调停,遂自请回京述职,一是想请圣上召回高淮,二来也要与赵中舍商议一下噜密火器的改进。”他轻轻喟叹了一声,转忧为笑道,“今天是冯府的大好日子,先不谈公务。老夫这次回来赶得巧,正好遇上冯老夫人七十大寿,又听说沈北门的儿子新入了太学,可是等不及要见上一见。”

几人寒暄一阵,聊起一些往事。沈德符记忆力极佳,对少年时听到各种人物事件、典故逸闻烂熟于心,谈起来京都故事,居然有一些是冯琦几位大名士都不知道的。

李植笑道:“贤侄有这等本事,今年乡试一定是高中桂榜。”沈德符忙自谦道:“李世伯谬赞,小侄后学晚进,不过是略微认得几个字、记得几本书罢了。”

正好冯府管家奉冯老夫人之命来请冯琦出去见客,说是东宫太子朱常洛派了亲信太监王安来贺寿,几人遂一道往宴厅而来。

冯琦命嗣子冯士杰引众人先行,自己特意落在后面,叫住沈德符问道:“尊慈母可还好?最近可有信来?”

沈德符不觉心中暗暗纳闷,这本是初次见面的套话,可他就读国子监后已几次三番登门拜访冯琦,问候沈母这句早在第一次拜见时冯琦就已问过了,第二句则更有些意味深长。一时难解其意,还是答道:“前日刚收到一封家母的亲笔书信,家里一切安好。”

冯琦道:“沈夫人可有在信里提及什么特别的事?”沈德符道:“家母只命小侄安心读书,力争早日成就功名。”

冯琦沉默了一会儿,道:“嗯,男儿志在功名,报效朝廷,自然是好的。不过如果你能像令祖沈公那样,安居乡里,读书治学,也不失为人间美事。”

沈德符祖父沈启原原任陕西按察司副使,因简慢抚台被弹劾,遂自行解任归乡。沈氏为当地世家大族,建有万书楼三楹,沈启原返乡后进一步积贮图书,将“万书楼”扩建为“芳润楼”,终日读书,足不入城。沈自邠病死京师后,沈德符随母亲迁回秀水,即由祖父沈启原教读。

沈德符听了冯琦的话,心中一动:对方的话似是在暗示他该放弃科考,学习祖父的林下之风,闲居山野,可这不合常理呀。而且他新入太学的时候,冯琦还极力勉励他一定要努力读书,争取早日金殿题名,入翰林院修史治学,方能弥补其父英年早逝的遗憾。怎么才过了几个月,口气就完全变了呢?莫非冯琦认为他才学不够,预料到他此次乡试必然会落榜而归?

心头既是疑惑又是惶恐,正想问个清楚,冯琦却只是饶有意味地拍了拍他肩膀,叹息一声,便加快脚步,去追前面的李植等人了。

冯府寿宴的地点设在妙香苑。为了举办寿宴,冯府特意在临水的亭子边搭建了一座戏台,女眷和宾客则分坐在园墙边的廊道中,中间隔有屏风和竹帘。鸟语花香,春光怡人,别有情趣。

冯琦一行到来时,台上的花旦正嘤嘤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晨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缠绵婉转,颇应暮春的时景。

李植很是诧异,问道:“这是什么戏?”

冯琦也是头一次听到,只觉得文辞优美,嘴角噙香,正要招手叫人询问,沈德符忙道:“这是临川名士汤显祖汤老先生的新作,名曰《牡丹亭还魂记》。小侄不久前在浙江会馆中听过。”

北京虽是京城,但却少有公开演戏的场所。反而是外地人创建的会馆大多建有戏楼,也请有专门的戏班子唱戏。冯府今日请来助兴的戏班,恰好就是来自名气最大的浙江会馆。

李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老汤,难怪能写出这等好词。”

汤显祖是江西临川人,万历五年亦跟冯琦、李植等人一同参加了会试,其时声望极高,冠世博学,才思万端,似挟灵气,号称“绝代奇才”,大有独占鳌头、一举夺魁之势。权相张居正久闻汤显才华横溢,倾心笼络,令其与儿子张嗣修交往,以抬高身份。汤显祖性情耿介,不愿意攀附权贵,由此得罪了张居正。结果当年发榜,张嗣修高中榜眼,汤显祖则名落孙山,直到张居正去世后才进士及第,步入仕途。但又不满朝政腐败,便干脆挂职回乡,建书院,写戏文,操觚染翰,竞创新曲,又得了“千秋之词匠”的雅号。

李植忍不住叹道:“一直没有老汤的消息,想不到他改写戏剧,居然也做得有声有色,果然不愧是绝代奇才。老冯,你真该找机会向朝廷举荐老汤,不能让这等大才子白白沦落民间。”冯琦轻叹一声,低声道:“老汤……他怕是再也不会理老夫了。”

原来汤显祖与名士李贽交情极好。李贽被捕下诏狱后,汤显祖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给冯琦,请他出面营救。冯琦本人素来反感李贽的离经叛道,此次弹劾李贽,他也是主要发起者。接到汤显祖的求情信后,他心中犹豫,反复盘算,最终还是出了面。李贽遂没有被判死刑,而是要押送回福解原籍,交由当地官府严加管束。李贽闻讯后感慨道:“我年七十有六,死以归为?”又道:“衰病老朽,死得甚奇,真得死所矣。如何不死?”遂夺刀割喉自杀,一刀未能致命,两日后才在极度痛苦中气绝死去。东厂锦衣卫生怕承担“失刀”的责任,上奏称李贽“不食而死”。李贽虽死,著作被焚,影响力一时难以消除,其追随者及信徒多有将其死怪罪到礼部尚书冯琦头上者,汤显祖更是写了一封声色俱厉绝交信给他。而今晚冯府大寿,戏台上演的居然是汤显祖的新剧,也可谓意外之中的巧合了。

那《牡丹亭还魂记》着实写得典雅清丽,充满诗情画意。几人静静站在月门听完一出,心头各有一番复杂滋味,等到台上换了热闹的武生戏,这才到廊道向冯老夫人见礼贺寿。

冯母蒋氏正亲自将小孙子冯士榘抱在怀中,逗着乐子。难怪老夫人春风满面,士榘虽是小妾所生,却是冯琦的亲骨肉,又跟她同一天生日——今日不但她本人的七十大寿,还是士榘的一周岁生日。祖孙同日生辰,中间相隔了六十九年,这可是极难得的机缘。

小妾夏潇湘牵着大儿子冯士楷怯生生地陪坐在左侧。她二十岁出头,模样端庄,不事妆扮,还保持着贫苦农家女子的本色。当侍女印月不小心打翻糕点时,她本能地起身,想要上去帮忙,还是冯老夫人重重咳嗽了一声,才勉强坐了回去。

右侧则坐着冯琦正室妻子姜敏。她出身名门,跟蒋氏一样,是有朝廷正式封号的诰命夫人,这身份自然是夏潇湘不能比拟。只是今日的寿宴定位为家宴,连赶来祝寿的官员都是一身便服,唯独姜敏穿着朝廷命妇的制服,极为扎眼。

天光黯了下来,华苑中挂起了许多灯笼,给这春风荡漾的园子平添几分温婉的暖意。

明代男女关防甚严,李植等人到了女眷座前,只能隔着竹帘向老夫人请安祝寿。冯琦还要招待外客,便命嗣子冯士杰陪着沈德符,自己引着李植、赵士桢到另一边廊道。

姜敏却掀开竹帘,出来问道:“士杰,你不去陪你爹招待贵客,还留在这边做什么?”

冯琦久居高位,为人平和,在朝中人缘很好。今日是冯母和冯子的生辰,双喜临门,自然来了不少贺喜的权贵高官,如内阁大学士沈鲤、吏部尚书李戴、刑部尚书萧大亨、礼部侍郎郭正域等,虽然各人都是便服,声称来赴喜宴,但其实是再好不过的交际场所。姜敏言下之意,无非是暗示冯士杰是嫡长子的身份,该拿出半个主人的样子好好周旋,为将来铺路。她的话音不高,语气也不带任何斥责之意。冯士杰却是畏惧嗣母,当即垂下头去,低声道:“爹爹命我陪着沈兄。”

姜敏微笑道:“沈贤侄自小出入咱们冯家家门,就像是自家的亲人,你爹爹拿他当客人对待,反显得生疏了。”冯士杰嗫嚅道:“这个……”

沈德符忙道:“冯伯母说得极是。士杰,请自去陪冯伯父会客,我正想自个儿在园子里逛一逛,好好观赏一下这里的海棠。”

冯士杰颇厌恶官场交际应酬,对做官也没有兴趣,但又不敢违背嗣母的意思,只得告了退,捡人多的地方去了。

台上的武旦扮相俊美,英气逼人,正在表演踩跷翻打,套路娴熟,身手矫健。沈德符亦常常光顾浙江会馆看戏,竟是没有见过这名旦角,一时看得入迷,不由自主地往台边走了数步,好看得更真切些。

忽然那武旦侧过头来,眼波一转,落到他身上。只是那么一瞬间,他被摄取了神魄,那流转的眼神彻底将他融化,那绰约的身姿深印脑海。心识乍起自成纹,正发怔时,有人凑到他耳边笑道:“这武旦还不错吧?”转头望去,竟是昨日才刚刚搬进藤花别馆与自己同住的傅春。

沈德符乍然见到傅春出现在妙香苑中,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想到对方与浙江会馆戏班班主薛幻熟稔,忙问道:“你是跟着戏班进来的么?”傅春笑道:“是呀,我是专门混进来来看景云和素素的。”

原来班主薛幻早早应承了带戏班到冯府贺寿,不料近日花旦和武旦同时感染了春寒,难以上台。正愁苦之时,傅春推荐了两人来临时救场——那适才在《牡丹亭还魂记》中扮演杜丽娘的就是齐景云,而目下在台上表演的武旦则是八大胡同的另一名头牌薛素素。

时下京师有四大名妓——分别是号称“文状元”的王雪箫,“武状元”崔子玉,“琴娘子”齐景云,以及“女侠”薛素素。四姝中又以薛素素名气最大,才貌双全,诗画俱精,不但生得花容月貌,会赋诗、作文、绘画、书法、弹琴、下棋、吹箫等,而且还能骑快马、走绳索、射飞丸,才技兼一时,名动公卿。每每其出场之际,多有男子自觉气夺而避席者。

沈德符久闻薛素素大名,忽听说台上身手了得的武旦就是她本人客串,又是讶然又是惊喜,叹道:“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了。”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恨不得马上一睹其庐山真面目。

傅春似是猜到他心思,悄声笑道:“一会儿我找机会引见沈兄跟素素认识。”又笑道,“不过,能不能入佳人法眼,就全看你自己了。要知道,今晚可是有许多男子醉倒于素素的风采呢。”一边说着,一边朝南边廊道努了下嘴。

果见大多数宾客都正瞩目戏台,两名男子更是起身站近戏台,瞧得目不转睛。

傅春道:“那金发碧眼的老头是欧洲耶稣会士利玛窦,皇上新近准许他在北京传教,还在宣武门赐了一处宅子给他,离浙江会馆不远。他身旁的青年男子是锦衣卫千户王世名,好像跟冯尚书夫人是亲戚。以你无所不知的本事,应该知道他的来历,他是浙江永嘉人,算得上你的同乡,常常到浙江会馆玩。他可是倾慕素素已久,素素也一直另眼看他,可以算得上是你的劲敌。”

沈德符的心思全在佳人身上,对傅春的话也是半听不听,只淡淡“嗯”了一声。

紧锣密鼓的一场打出手后,台上精彩的武戏嘎然而止。众人正鼓掌叫好,忽有人一人问道:“哪位是辽东巡抚李植李都爷?”

声音虽然不大,但正巧问在人们意犹未尽、恋恋不舍之时,立即引来了众人的注意。闻声转过头去,只见一名中年汉子肃色站在一旁。其人头戴尖帽,身穿青素旋褶,脚着白皮靴,腰间系着小绦,看服饰打扮分明是东厂的番子。

东厂是人人惧怕的机构,自成立之日起便有恶名在外。虽然现任东厂提督陈矩并不是什么坏人,跟冯琦关系也还好,但突然有一名穿着官服的番子出现在寿宴,还是平添了一丝不祥的气氛。

李植料不到东厂手下何以会寻来冯府,一时愣住。冯琦身为主人,自然要出面代为应酬,挺身走出几步,上前问道:“是陈厂公派你来的么?”那番子道:“正是。小的奉陈厂公之命,有要紧事要向李都爷禀报。”

就在他疾步走近冯琦时,台上武旦装扮的薛素素忽然高喊了一声:“小心!”

蓦地刀光一闪,电光火石间,那男子从右手袖中挺出一柄匕首,直刺冯琦胸口。事出突然,对方又是一身东厂番役的打扮,谁不料他竟会突起行刺。冯琦是文士出身,从未经历过刀光剑影,亲眼看见匕首朝自己扎来,居然一时惊得呆住,僵在了那里,浑然不知闪避。

事情再巧不过的是,王名世虽然是锦衣卫千户,但同时以正五品官衔兼任东厂掌刑千户,虽不认识那东厂番子,然而对方应该认得他,那人不但不主动打招呼,而且在今晚这样的场合出现,分明就是有意扫兴。他心中很有些生气,径直走了过来,预备以长官的身份质问那番子几句。

非但如此,王名世年纪轻轻出任锦衣卫高官,虽有祖上的荫福,但更多还是靠自身实力——他是大明立国以来第一位“武三元”,武艺高强,身手不凡,反应要比平常人敏捷许多,听到薛素素那一声叫喊后,即刻本能地飞身扑向那番子。

这只是一刹那之间的事——东厂番子被王名世斜着扑倒在地,匕首却也划伤了冯琦的腰部。

赵士桢抢上来扶住冯琦,急问道:“怎么样?伤没伤到?伤在哪里?”又高声叫道,“冯夫人,你快些过来瞧瞧。”

姜敏之父姜岚曾是太医,她本人医术亦相当高明,闻声抢过来一看——幸亏王名世及时一扑,匕首没有刺到要害,只擦伤了冯琦的腰间。然伤口虽不深,却流出了黑血。姜敏不由吃了一惊,忙叫道:“刀上有毒!快,快扶老爷进房去。”

遂过来几名仆人婢女,七手八脚地将冯琦扶走。冯琦表情痛苦,已然说不出话来。他一走,冯府家人、亲眷自然全跟进内堂。在场宾客无不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王名世已将刺客按倒在地,夺过匕首扔在一旁,反拧手臂,解下腰带将其双手绑住。辽东巡抚李植此刻方才如大梦初醒,抢过来狠狠踢了刺客一脚,喝问道:“你是来刺杀老夫的!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刺客浑然不动,王名世将他身子翻转过来,却见他脸色青黑,眼角、鼻孔、嘴角有血迹渗出,不由吃了一惊,道:“刺客已经服毒自杀了!”

刺客自出刀行刺到被王名世扑倒擒拿,只在一瞬之间,根本没有机会腾出手来服毒。唯一的解释是,他早存必死之心,事先在口中含了毒药,一旦动手,无论是否能够得手,都会随后咬破药丸自杀,以免被擒后遭受酷刑逼供。如此心机,当真可惊可怖。

正好司礼太监兼东厂提督陈矩奉皇命来贺寿,施施然到来,忽见众人以各种意味的目光投向自己,一时不明所以,问道:“出了什么事?”

赵士桢冷冷道:“陈公公来得真是不巧,刚好错过了这一幕,你们东厂的番子来行刺李中丞,却误伤了冯尚书。”

陈矩“啊”了一声,抢到刺客尸首旁看了一眼,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并不认识这番子,但东厂的番子有一千余人,全是由锦衣卫中挑选的精干分子组成,他兼任司礼太监,大半时间都在皇宫中,极少去位于东安门北的东厂官署,不认识一个小小的番子也没什么奇怪。当即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王名世。

王名世忙道:“禀厂公,属下也不认得这番子,不过他身上佩有东厂锦衣卫的牙牌。”一边说着,一边将刺客身上搜到的象牙腰牌递了过去。

牙牌是出入紫禁城的凭证。锦衣卫牙牌属于武字号,为长方形,上边为圆弧状。正面刻着官衔,如王名世的牙牌上刻“锦衣卫锦衣右所正千户”十字,背面刻二十六字:“朝参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侧面刻有编号:“武字叁仟柒百肆拾肆号。”

除了以上朝参牙牌牙牌外,还有皇宫内宦官、宫人佩带的忠字号牙牌,以及专供锦衣卫缉事旗尉佩带的牙牌。一种是“锦衣卫旗尉牙牌”,另一种是“锦衣卫东司房旗尉牙牌”。后一种即为东厂专用,正面中间竖刻篆书“关防”二字,上刻楷书“锦衣卫”,右侧楷刻“东司房”,左侧楷刻编号。背面中部浅刻二行楷书“缉事旗尉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十六字。

明代有一套完整的制度,对牙牌控制很严,只限北京朝官使用,拜官后于尚宝司领出,出京及迁转则缴还。遗失牙牌,按律当杖,输赎还职。

王名世搜到的黄色牙牌呈八角椭圆形,上端浮雕云纹花饰,有一圆孔穿系着丝绳,正是东厂专用的“锦衣卫东司房旗尉牙牌”。不知什么缘故,陈矩见到那块牙牌后,面色陡然大变,微一凝思,即将牙牌收入怀中,匆匆道:“这里的事交给你处置。”王名世道:“是。”

陈矩抬脚便走时,却被中书舍人赵士桢上前拦住,逼问道:“陈厂公别慌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刺客一身东厂的打扮,事情是不是牵涉到东厂?陈厂公总该当众交代一声。”陈矩道:“自家还不知道究竟,须得查明这刺客的身份后,才能给各位先生一个交代。”

赵士桢却是率性敢言之人,依旧不依不饶,道:“刺客行刺前,当众称是奉陈厂公之命而来,那么陈厂公自身也有嫌疑。按照惯例,这件案子不能再由东厂和锦衣卫经手,该由刑部或是都察院来办。沈阁老,萧大司寇,你们说是也不是?”

内阁大学士沈鲤生性谨慎,不似赵士桢那般无所顾忌,一时沉吟道:“这个……”始终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来。

陈矩同时兼任司礼监掌印和东厂提督,是万历皇帝眼前的大红人,刑部尚书萧大亨不敢轻易得罪,只是佯作不闻,沉默不语。气氛一时颇为尴尬。

傅春一直冷眼旁观,终于忍不住插口道:“这刺客是假冒的番子,不过是特意弄身官服穿上,目的是想要嫁祸东厂。”

除了戏班和沈德符、王名世寥寥数人外,旁人均不认得傅春,以为他是冯府的亲眷。赵士桢脾气啬涩,但看在冯琦的面子上,还是好言问道:“连陈厂公和王千户都无法当场断定刺客的身份,公子怎么能知道他是个假番子?”

傅春道:“很简单,东厂的番子都是本地人氏,我想这点大伙儿都知道的。如果这刺客真是东厂的番子,该按官场或是京师人的习惯称呼,称李巡抚为老先生,或是大中丞。但他一张口就是李都爷,都爷是乡野小民的叫法。衣服可以穿别人的,口音也可以尽量模仿成京腔,但口语习惯却是一时难以纠正。由此可以断定,这刺客一定是来自民间。”

妙香苑中一时静了下来。众人目光烁烁,一致落到傅春身上。他虽然不拘礼节、任性妄为惯了,但毕竟在场者多为高官权贵,也被瞧得不好意思起来,忙摆手道:“我是个局外人,只是胡乱说说。”

转身正要走开,陈矩叫住了他,问过他姓名,正色道:“傅公子,你这个局外人目光如炬,可谓是明眼人。王千户,这件案子你要多向傅公子请教,当然还有在场的诸位先生。”嘱咐王名世几句,竟是先行扬长而去。

众人又等了一会儿,冯琦嗣子冯士杰匆匆出来告道:“家父已然脱险,但仍需要静养。夜色已深,家母命小侄先送各位叔叔伯伯回去,改日再向诸位道谢。”

刑部尚书萧大亨忙道:“既然冯尚书已经没事,我们不如先各自回去。这里有王千户,一切自会处置妥当。”

内阁大学士沈鲤沉吟片刻,点头道:“如此也好。”

众人便陆续散去,李植和赵士桢有意留在最后,徘徊许久,终于还是先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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