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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绿竹猗猗

在大明门和正阳门之间,有一条纵横如棋盘的街道,称“棋盘天街”,是东、西两城交通往来的通道。

棋盘街是礼部尚书冯琦很喜欢的一处地方,他常常在公务闲暇之余来这里喝上一碗茶汤、吃上一碟小吃。但近来公务繁重,身体又多有不适,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来光顾过。今日他强撑病体来到官署办公时,忽然格外留恋起茶汤来。已经到礼部门前,又转身往棋盘街走去。

刚到大明门前时,忽见到沈德符正跟一名奴仆模样的人站在东角门处,很是意外,命侍从过去招呼。

沈德符急忙过来拜见,告知缘由道:“昨晚寿宁公主召冉驸马入府相会,公主保姆梁盈女乘醉撒泼,对冉驸马大打出手,要把他赶走。公主出面劝解,梁盈女连公主也一起辱骂起来。公主悲忿不已,痛不欲生。冉驸马气愤不过,找小侄帮他写了一份奏章弹劾梁盈女。驸马适才亲自进宫去递奏章了,小侄正在这里等他出来。”

虽然本朝多有公主受制于保姆、宦官之例,但寿宁公主是郑贵妃唯一爱女,更是皇帝的心头肉,梁盈女说到底不过是个老宫女,虽有官秩,但毕竟是个下人,欺负驸马倒也罢了,如何还敢骑到寿宁公主头上?

冯琦愕然不已,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沈德符左右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跟辽东税监高淮有关。”

原来昨晚傅春用话语套问高淮人是否在寿宁公主府上,顺手递了一张纸给门仆,称那是带给高淮的书信。其实那是京师名妓齐景云去年写给他的一首赠别诗:“一呷春醪万里情,断肠芳草断肠莺。愿将双泪啼为雨,明日留君不出城。”

门仆将书信呈给高淮后,高淮醉意正浓,略略展开一读,不明所以,便随手丢到一边。然而到半夜时,有人赶来告密,说高淮行踪已泄露,怕是即将有大祸。高淮惊醒过来,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自己秘密回京师的消息怎么会走漏,忽然想到那封莫名其妙的书信,召来门仆一问,听说送书人与驸马在门前亲密地交谈过,登时将所有罪过怪到冉兴让头上。他自己不便出面,便让相好梁盈女为他出这口恶气。梁盈女当仁不让,居然不顾礼仪,径直闯进公主闺房,亲自带人动手打了冉兴让一顿。

冉兴让被殴打后赶出了公主府,悲愤难名,决意上表控诉梁盈女的罪恶。但他出身贫苦农家,大字不认得几个,平常奏表都得要公主府的人捉刀,想了一想,也不回家,直接来藤花别馆扣门,打算请沈德符帮忙写份奏疏。哪知道当晚沈德符和傅春二人醉酒夜宿在粉子胡同,没有归家,老仆也不知道主人去了哪里。

还是鱼宝宝从旁指点道:“他二人昨日一道去了冯尚书府上,小沈有可能还在尚书府尽子侄之责,但傅春必定去了粉子胡同齐景云处。要不你先去找小傅,问清楚小沈人到底在哪里。”

冉兴让便来到粉子胡同,拍了半天门,终于婢女豆娘来开了门,称沈、傅几人都已经酩酊大醉,怕是难以唤醒。她不认得冉兴让是当朝驸马,见他满面血污,面目狰狞,心中害怕,不敢让他进门。冉兴让只得一边抹眼泪,一边坐在门前台阶上干等。直到次日一早齐景云起床后听说此事,才将冉驸马请进堂中坐下,拍醒沈德符、傅春二人。

傅春一听便道:“冉驸马全然是因为我受过。哼,这高淮实在太过张狂,我非要找到他行刺朝廷重臣的证据不可。只有如此,才能彻底扳倒他。”让沈德符帮驸马起草奏章,自己则穿好衣衫,赶去找锦衣卫千户王名世商议。

沈德符写好奏章,雇了大车送冉兴让回到家中。冉兴让略做梳洗,换上冠服,便带了侍从入宫。驸马为人憨厚质朴,沈德符犹自放心不下,便一路护送到紫禁城大明门前,预备等得到确切的消息再去忙其它的事情。

冯琦听说风波又是因辽东税监高淮而起,便道:“贤侄放心,我与众同僚已上书弹劾高淮,这坏小子已成集矢之的,猖狂不了多久了。”沈德符道:“是。冯世伯有事先去忙,我在这里等冉驸马出来,再将好消息告知他。”

冯琦心事极重,凝思许久,最终还是道:“好。最近事情实在太多,等我忙完这一阵,再好好跟贤侄聊了一聊。”沈德符道:“是。”

经过这一番谈话,冯琦也没有了去棋盘街饮茶汤的心思,转身又往礼部官署走去。正好在大门前遇到新任的礼部侍郎郭正域,略略寒暄了几句。

郭正域忽指着西面道:“那是在做什么?”

冯琦回头一看,一群宦官正围在一起叫嚷着什么,也不以为意,续道:“少宗伯,乡试在即,关于主考官和同考官的人选……”

背后的呼喝嘈杂声越来越大,还有人在高声呼叫着什么。冯琦又回头看了一眼,蓦然留意到原先站在大明门东侧角门处的沈德符和仆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了车马。愣得一愣,才反应过来,急忙拔叫朝那群宦官赶去,一边奔走,一边喊道:“住手!快住手!”

郭正域和侍从们不明究竟,见冯琦焦急万状,急忙跟了过去。

那群宦官正围住沈德符和仆人暴打,见有人出面干涉,顿时一哄而散。沈德符和仆人横躺在地上,浑身都是尘土和血污,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

冯琦忙上前扶起沈德符。他额头肿起一个大包,两眼散乱,摇摇欲坠,神志已近昏迷。

郭正域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问道:“这……这是沈德符沈公子么?那些太监为什么要打他?”

冯琦尚不及回答,忽见角门处急奔出一人——头发散乱,撕破的衣冠上血迹斑斑,双脚上只穿着袜子,蓬头赤脚,狼狈不堪。正是驸马都尉冉兴让。

一见到冯琦等人,他露出了惶然而羞愧的表情,但当他转头看到沈德符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样子时,鼻子一酸,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面面相觑的众人的身后,就是巍峨高耸的大明门,大明帝国的国门——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驸马都尉冉兴让于紫禁城内阁前面被一群太监暴打的事件很快风传全城,人们对这位倒霉的驸马颇多同情。

可叹的是,冉兴让的厄运还没有就此结束。他被围打的第二天,想再次上疏揭发梁盈女、高淮的罪行,谁知奏疏还没写好,皇帝圣旨已下:严厉诘责驸马,褫夺其蟒袍玉带,命送至国子监读圣贤书思过反省三个月,不许再奏。冉父本是贫民,因子而贵,在朝中为官食俸禄,也因此事被罢职。

寿宁公主愤懑难抑,三次进宫,欲向母亲郑贵妃哭诉真相。不料母亲却拒而不见。可怜公主枉为金枝玉叶,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只得一腔悲愤打道回府。

本来很少有大臣愿意同冉兴让交往,倒不是因他不通文墨,才疏学浅,而是因为他是“国本之争”祸根郑贵妃的女婿。但经此一事,众人发现原来冉驸马、甚至寿宁公主本人也很可怜。出于对宦官的痛恨,御史杨鹤上疏道:“圣上爱女被躏于宫奴,馆甥受挞于朝市,叩阍不闻,上书不达,壅蔽极矣。”万历读到奏疏后颇为震动,这才下令召公主保姆梁盈女回宫,至于内官群殴驸马一事,连问都懒得问一句。

在对待自己爱女、女婿的事情上,万历都是如此态度,毫不迟疑地站在了宦官一方,更不要说那些弹劾辽东税监高淮的大臣奏章了。尽管针对高淮的弹劾声势浩大,一时惊动天下,以至于连远在山野的东林党也加入了进来,但深宫中的万历皇帝接到奏疏后依然不闻不问,采取“留中”办法处置。高淮本人则在群臣蜂起上书的当天赶早出城,回去了辽东。对皇帝和高淮而言,这件事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然而这并不代表万历皇帝心中一点也不关注辽东,毕竟是边关要塞,自古以来就是多事之地。正好此时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入京朝贡,连朝中大臣都不待见的皇帝居然破例召见了努尔哈赤,亲自询问辽东局势。

当日圣上召见努尔哈赤时,朝臣中只有泰宁侯陈良弼在场,外廷对谈话内容不得而知。但就在这次召见后,万历皇帝下了一纸诏令,令辽东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辽东巡抚李植和辽东总兵马林均被免职,由前总兵李成梁回任辽东总兵一职,而高淮则继续当他的税监,在辽东作威作福。

消息传出,舆论大哗。人们普遍猜议辽东彻底的改头换面跟努尔哈赤的进宫面圣有很大关系,但女真部落本身也是税监的深重受害者,受害程度甚至超过大明子民,如马匹、貂皮、蜂蜜等都是必须进贡之物,尤其贡蜜数量巨大,每年还得兼开蜜市。努尔哈赤本人跟李成梁之间更是有难解深仇,照理来说,他绝对不会站在高淮一方,也绝对不会帮罢职已久的李成梁说话。然而为什么偏偏是这次面奏后,万历皇帝立即下了诏书罢免李植和马林呢?

虽然内幕成为一大谜题,猜议蜂起,但无论如何,声势浩大的倒高事件以朝臣失败而告终。

傅春一直颇为自责,认为当日贸然闯到寿宁公主府上套问高淮行踪有失鲁莽,不仅牵累了冉驸马,还打草惊蛇,使得高淮有所准备——他自己虽然悄悄溜回了辽东,却派梁盈女等人一早进宫向皇帝和郑贵妃进谗言。这次群臣倒高失败,跟此有很大关系。

沈德符劝道:“这也不能怪你。我刚在国子监看到冉驸马,他人已经平静下来,还说这样也好,正好可以多读点书。至于高淮不倒,更不是你的过失。多年来弹劾税监的大臣前赴后继,但却没有一个成功,诏狱中关了多少因与税监冲突而获罪的大臣,像冯应京这等名士都不能身免。”

鱼宝宝道:“我早说过你们这次扳不倒高淮吧。”傅春道:“宝宝又有先见之明了。”

鱼宝宝道:“这不是先见之明,而是你们两个和那帮大臣一样,没有认清局势。高淮是辽东税监,他的罪恶在于他疯狂捞钱、贪婪成性,但他捞的钱去了哪里呢?大多数还不是进了皇帝和皇太后的腰包。你再看看这些大臣,只知道上书弹劾,什么税监危害百姓、高淮罪大恶极之类,全是空话套话。皇帝怎么可能因为这些陈词滥调就召回自己亲自派出去的捞钱能手呢?”

他这话虽然很有些愤世嫉俗的味道,但也的确指出了一个事实——人人都心知肚明税监祸患的真正源头在哪里,却没有人敢像鱼宝宝这样公然怪罪到皇帝头上。好在当今皇帝太懒,疏于朝事已久,若是放在明初太祖或成祖时代,鱼宝宝这等言语早就招来杀身灭族之祸了。

傅春惊讶地道:“宝宝这番话可谓一针见血,见识高明。那么照你说,该如何扳倒高淮呢?”鱼宝宝道:“有两个法子:一是告高淮贪污,皇帝派他出去弄钱,他贪皇帝的钱,那不是自寻死路么?二是学凤阳巡抚李三才,找一些杀人放火的罪名安在高淮头上。两个法子中,前一个比后一个更有用。”

自万历二十七年万历陆续派出心腹宦官赴全国征税、办矿后,税监恣行威虐,惨毒备至,又科敛无度,任意增加苛捐杂税,因此而破家者不计其数,士民工商无不恨之入骨。各地多有官民不堪忍受税监盘剥而奋起反抗之事发生。凤阳巡抚李三才上疏论矿税扰民之害,谓如“一旦众叛土崩,则小民皆为敌国”,便是这些抗税起义暴动的生动写照。但即便引起了朝野的激烈反抗甚至民变暴动,事情过后,税监依旧能肆意妄为,这就全然与皇帝的姑息有关了。

沈德符对税监危害及其源头一清二楚,但他受的是传统儒家教育,“君君臣臣”思想根深蒂固,不敢像傅春那样公然附合鱼宝宝的话,便道:“其实慈圣太后还是位贤后。”

这太后,就是指慈圣太后李彩凤了。她本是服侍裕王妃陈氏的宫女,身份卑微,因为生下了皇子朱翊钧——也就是当今万历皇帝——而一步登天,由宫女被册封为贵妃。朱翊钧登基为皇帝后,按照明代制度,该尊嫡母陈后为皇太后,生母李彩凤称皇太妃,也可以称太后,但嫡母应特加徽号,以示区别。权相张居正和司礼太监冯保为讨好李彩凤母子,特意尊陈后为仁圣皇太后,尊李妃为慈圣皇太后,仁圣太后居慈庆宫,慈圣太后居慈宁宫,二位太后在名号上已经没有上下之分了。

万历即位后,搬进了皇帝专用住所乾清宫。李太后因为儿子年幼,一直陪住在乾清宫,照顾小皇帝的生活、学习,。每逢上朝之日,她天不亮就亲自来到皇帝卧室,高呼:“帝起!”并命宫人扶万历坐起,给他洗脸,然后领着他登辇上朝。

李太后平时教子颇严,万历少年时代性喜嬉耍,厌恶读书,课业时有荒废,常被“召使长跪”。当时,大学士张居正,吕调阳特意编了一本文字俚浅的《帝鉴图说》作为小皇帝的教材。每月除三、六、九日上朝外,其余各日都由张、吕二人讲课。每次讲完,小皇帝回到宫中,李太后还要他复讲一遍才算通过。

这种母亲陪住训政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万历大婚为止。在返回慈宁宫之前,李太后特意召来内阁首辅张居正,道:“我不能朝夕陪伴皇上了。先生受过先帝的付托,你要经常教导皇上,不要辜负了先帝的嘱托。”此即史论“后性严明。万历初政,委任张居正,综核名实,几于富强,后之力居多”。一代名臣张居正能在万历初年有所作为,其实与李太后的信任密不可分。

李太后不但严于教子,对自己的娘家人也约束颇严,曾以“谦谨持家”四字赐其父李伟。李太后擅长书法,尤其善书大字,文华殿后殿所悬长匾上的十二个大字“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即是她亲笔书写,龙翔凤翥,令人惊羡。又如慈寿寺中宝藏阁牌匾,也是出于她的御笔,旁人观其结构波磔之妙,均以为是当今皇帝御书。

然而自从万历皇帝成人,李太后不再干预政事,甚至连她之前所倚重的司礼太监冯保被贬、内阁首辅张居正死后被清算等重大事件也懒得过问。她只是一心向佛,笃信佛祖。万历皇帝则投母所好,专门为她在京师内外广建寺庙,“动费巨万”,“助施无算”,浪费了不少人力物力。

鱼宝宝听沈德符为李太后辩护,冷笑道:“那些山野莽夫被表象蒙蔽,称颂慈圣太后圣明倒也罢了。你沈德符熟知掌故,居然也会这么想!如果太后真的贤明,就不会对皇帝所作所为不闻不问了。虽说本朝祖制不准后宫干政,但当今皇帝在太后严训下长大,素来畏惧太后,只要慈圣太后一句话,税监弊政举手可废。可她偏偏不说,你以为她不知道吗?不是。其实她早就被皇帝收买了。那些税监搜刮来的不义之财,大多数进了她的腰包。”

沈德符骇然道:“宝宝,你可不要瞎说。”鱼宝宝道:“我哪有瞎说?天下人都知道慈圣太后出身小商之家,虽然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却天生有贪财好利的习性。”

沈德符连连摇头,道:“你可别再信口胡扯了。小傅也是出身商贾之家,难道你觉得他天生贪财好利吗?”鱼宝宝“哎哟”一声,忙道歉道:“我倒是忘记小傅了。傅春,你不算,你跟那些人都不一样。”

傅春笑道:“我倒是无所谓。咱们正谈论对付高淮的事,还是别扯得远了。”

沈德符叹道:“这事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鱼宝宝道:“没有雷厉风行的手段,怎么能打得了豺狼?所以天下人都佩服李三才,只有他能对付税监。”

傅春道:“可惜我始终不能找到高淮与刺客的关联,不然可以用刺杀朝廷重臣这件事将他钉死。”

沈德符心念一动,问道:“不是从刺客身上搜到一块牙牌么,东厂有没有查到来历?”傅春道:“没有。据陈厂公告诉王名世说,那块牙牌是假的。那牙牌编号捌拾捌号,他派人翻查了名册,锦字从一号到三百号都是万历初年造的,刺客身上的那块牙牌年份根本对不上。”

原来锦衣卫牙牌除了了正反两面刻有字样和编号外,在左侧脊部还刻有牙牌的制造年份。按照记录,编号拾壹号的牙牌制造于万历甲戌年,也就是万历二年。而刺客身上得到的牙牌侧脊刻的是“万历己丑年造”。

沈德符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问道:“那么锦字八十八号牙牌的真正主人是谁?”傅春道:“这个我也问了。这一点,陈厂公并没有交代,还是王名世自己暗中去翻查了名册。八十八号原先属于一名叫杨山的校尉,那人早已死去多年,名册上显示他致仕时便已缴还牙牌,但不知什么缘故,始终没有找到。”

沈德符道:“杨山?”傅春道:“怎么,你认得这个人?”沈德符道:“不,不认得。”

傅春道:“总之牙牌这件事有点奇怪。那牙牌虽是假的,可只有年份有破绽,其它的跟真牙牌是一模一样,连东厂和锦衣卫自己人都不能分辨真假,足见这赝品的制作者技艺何等高超了。可他为什么要刻意留下一处年份的破绽呢?”

沈德符嚷道:“太巧了!实在太巧了!”

傅春见他一改往日的从容闲雅,脸颊涨得通红,神色极其古怪,不由得狐疑问道:“什么巧?你这么兴奋做什么?”沈德符道:“己丑年就是万历十七年啊。”

那一年,对他是极其难忘的一年——先是寄居在沈家的润娘失踪,随即是父亲暴病身亡,他在京师失去了依靠,不得不随同母亲迁回故里。那一年,他才十二岁。就在离开京师的当日,沈母又赶走了跟他同岁的雪素。从此,他的人生变得忧郁。

傅春却根本听不懂沈德符的言外之意。还是鱼宝宝忍不住道:“我来告诉你吧,就是在那一年,小沈父亲去世了,他也不得不离开京师,举家迁回秀水。”

他不过是脱口而出,沈德符却是大吃了一惊,道:“宝宝……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家事?”鱼宝宝道:“哎呀,你那点事又不是什么秘密,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了。”

沈德符父亲沈自邠在万历五年进士中以第一名入选翰林院,在世时书法、才学出众,是当时最有名的翰林名士,以至三十六岁早逝时,一度成为轰动京城的大事。

沈德符忆起年幼时在京城的风光岁月,亦是心潮澎湃,喃喃道:“这么多年过去,我以为旁人早就不记得了。宝宝说的不错,己丑年正是我人生的重大转折。”

傅春不禁哑然失笑,道:“这只是巧合,小沈,你不要走火入魔,胡思乱想得太多了。”沈德符固执地摇了摇头:“不,我没有胡思乱想。你不知道,我曾经见过雪素娘亲润娘身上有一块锦衣卫牙牌。”

傅春这才大吃了一惊,道:“什么,润娘?你不是说她只是一名走江湖卖艺的妇人么?”

沈德符心中有事,不及与好友多谈,忙道:“小傅,你跟王名世已算有交情,可否去为我去查一件事?就是关于那校尉杨山,他是哪年致仕、哪年死的?他的牙牌又是什么时候缴还的?”

傅春道:“这倒不是难事。不过我始终觉得你想得太多了。你要去哪里?”沈德符道:“我得去趟尚书府。冯世伯是家父生前最好的朋友,润娘的事,说不定他会知道些什么。”

除了润娘之事外,他心中还有更多疑问:最近几次见到冯琦,总觉得对方心事重如山,似乎好几次有话想对他说,却又有所顾忌。这实在不像是冯琦的风格,他太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鱼宝宝道:“喂,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不要紧么?”沈德符笑道:“不要紧,一点皮肉伤而已,我哪有那么娇气?宝宝,可要谢谢你这些日子照顾我、为我买药。”

鱼宝宝瘪了瘪嘴,道:“谁叫我略懂医术呢!就当是我付你的房租好了。”

沈德符匆匆出门,正好遇上雇请过的帮佣林大郎。后面还跟着几人,一人是顺天府生员皦生光,还有一名宦官模样的人,以及两名带刀锦衣卫校尉。

皦生光一见到沈德符,便嚷道:“沈兄,坏事了!坏事了!”

沈德符道:“原来是皦兄。出了什么事?”皦生光皱眉道:“前些日子卖给沈兄的玉杯原来是皇宫中的宝物,被这位公公偷出变卖,现在事情败露,锦衣卫拿了我二人,要追回赃物。”那宦官也苦着脸乞求道:“求公子将玉杯还给自家,自家愿意原金奉还。而今只有物归原处,大家才能平安无事。”

沈德符闻言大为窘困,那玉杯已经作为寿礼送给冯母,如何还能开口索回?

一名校尉不耐烦地喝道:“那玉杯是赃物,你还不快些交出来!”沈德符只得道:“我已经将玉杯送人,索回需要些时日。”

校尉道:“这可不行。追回皇宫宝物,一刻也耽误不得。若是交不出玉杯,就将你们几个全部押回官署去。”

皦生光忙将沈德符拉到一边,低声道:“沈兄没有看出来么?这公公和锦衣卫是串通好的,你只要破财就能消灾,玉杯也不用索回。”沈德符无奈,只得问道:“他们想要多少?”

皦生光便走过去与宦官和校尉低语几句,又重新走回来,伸出五个手指,道:“二百两。”

沈德符吓了一跳,他买那对玉杯才花了五十两,现下为贿赂要掏四倍的银子,着实有些气恼。转念想到钱财终归只是身外之物,给这些人一些钱将他们就此打发走,总比向冯府索回玉杯好,至少能保全面子。少不得忍气吞声,道,“那么请几位稍候。”自转回去家中取钱。

傅春见沈德符重新返回还颇觉奇怪。他被白白讹诈,也不好意思告诉对方,免得傅春出头打抱不平,反而将事情闹大,还免不了要被鱼宝宝冷嘲热讽一番,只道:“没事,忘了带钱。”进房拿钥匙开了柜子,取了两袋金砂,每袋约有十两,拿出来到巷口交给皦生光。

皦生光将袋子分塞到两名校尉手中,点头哈腰地说了半天好话。一名校尉终于道:“好吧,暂时就这样了。”这才扬长而去。

沈德符颇觉晦气,好在他家资富饶,也没有太将这二十两黄金放在心上。来到铁狮子胡同尚书府,门前仆人冯七道:“老爷一大早就皇上召进宫去了。”

众所周知,万历皇帝不上朝理事、不召见大臣已有近二十年。沈德符不禁听了大奇,忙问道:“圣上召见冯世伯,是因为那晚刺客行刺一事么?”仆人道:“不是,皇上召老爷进宫,为的是商议福王的婚事。”

礼部除管理全国学校、科举考试外,还掌吉、嘉、军、宾、凶五礼之用,皇室婚事历来由其操办。福王即是朱常洵,是万历和郑贵妃爱子,也是“国本之争”中的焦点人物——传说中要替代皇长子朱常洛成为太子的人。

沈德符听说冯琦入宫商议福王婚事,心道:“圣上久不视朝,即使是军国大事,也一向是不闻不问,却独独为了福王婚事召冯世伯入宫,难怪外面纷传他有心改立福王为太子。”料来冯琦觐见完毕还要去礼部官署视事,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回来,只得恹恹告辞。

刚好冯琦次子冯士楷奔出来玩耍,觉得沈德符面熟,稚气稚气地问道:“你是谁?”

沈德符一把抱起他,笑道:“你不记得我啦?我是小沈哥哥啊,前一阵老跟你大哥在一起那个。”冯士楷笑道:“你说的大哥是士杰么?其实他不是我亲大哥,我们既不同父,也不同母。”

才仅仅是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有些令人瞠目结舌了。沈德符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幸好冯琦侍妾夏潇湘追着孩子出来,便将冯士楷交还给母亲。

夏潇湘红着脸道了谢,又细声细气地问道:“沈公子是来找我家老爷的么?老爷怕是要晚上才回来,有事的话,我可以替公子转告。”

沈德符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二夫人千万别再叫我公子,我是冯世伯的晚辈,也就是二夫人的晚辈。”逗了冯士楷一会儿,除下中指上的白玉戒指递过去,笑道,“这个送给你。”

夏潇湘慌忙推辞不要。沈德符道:“不过是个小玩意,留给孩子玩儿吧。”将戒指套到冯士楷拇指上,又闲扯了几句,这才告辞。

经过东四牌楼时,沈德符有心去粉子胡同拜访薛素素,可转念想到自己新近才在皇城大明门前挨了打,额头还有一大块淤青未能化散,有碍观瞻,只得暂时忍了。

径直回来家中,正要进门时,忽听见背后有人叫道:“请问这里是李大帅府上么?”

沈德符听对方口音极其怪异,应声回过头去,却是一名大汉,虽然包了头巾,还是一眼认出他是那晚在李成梁府后门见过的女真首领努尔哈赤的随从之一,便随口问道:“你不是努尔哈赤将军的随从么?”

那大汉曾跟随努尔哈赤来过李府后门一次,但那后门与藤花别馆的大门距离不远,他这次从胡同口的另一边寻进来,居然认不清楚到底是哪个门了,正好看见沈德符,便出声询问。见对方脱口叫出自己身份,立即将他当成李府人,笑道:“正是小人。李大帅还好么?他老人家预备什么时候动身回去辽东?我们将军等不及要准备迎候接风了。”

沈德符见状,料想对方是生了误会,正要告诉他隔壁才是李府后门,忽然心念一动,想到街里坊间那些关于努尔哈赤面圣的猜测,便干脆将错就错,假意问道:“你不是跟努尔哈赤将军回去建州了么?怎么人还在这里?”

那大汉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道,“噢,本来是动身回去了,但半路上我们将军想起一件重要事,所以派小人回来送封信给李大帅。”

沈德符极想知道那信的内容是什么,但他终究还是个老实的读书人,强忍心中好奇,指着一旁的角门道:“那里才是李府后门,我只是李大帅府上的房客。”

那大汉“啊”了一声,正好有奴仆开后门出来,便急忙奔了过去。

这已经是沈德符第二次在李府后门遇见女真人,愈发满腹狐疑,心道:“这次事件,辽东巡抚和总兵双双被免职,税监高淮毫发无损,倒也不足为奇,以往朝臣与税监争斗,被罢免的都大臣。奇的是,七十八岁年纪的李成梁竟然成了最大的受益者。从努尔哈赤及其随从的种种表面来看,女真人跟李大帅明显是一伙子。市井传闻是对的,李成梁这次回任辽东,肯定是努尔哈赤在圣上面前说了好话。到底是什么利益能让爱憎分明的努尔哈赤放弃杀父深仇大恨、甘愿继续忍受税监盘剥,也要与李成梁化干戈为玉帛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觉背上轻轻一拍,回头一看,却是鱼宝宝,满脸纳罕,问道:“你站在自家门口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沈德符知道这位姑苏秀才精灵古怪,时常有奇思怪谈、惊人妙想,却也不全是怪诞无理。当即说了两次在宁远伯后门见到女真人之事,想听听他的看法。

鱼宝宝道:“这你还不明白么?一句话,熟人好办事。努尔哈赤在李成梁府中长大,两个人就算有仇,那也是熟人。何况女真人在李成梁最失意的时候出面支持他,力推他回任辽东总兵,将来必然是有丰厚回报的。相比于辽阔的地盘,一个税监的实际危害又能有多大呢。”

沈德符极是惊讶,瞪大眼睛,仿佛才第一次认识鱼宝宝一般。鱼宝宝反倒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道:“你干嘛那么看着我?”沈德符道:“宝宝,你有时候真的是一眼就看到了底,我和傅春都不如你呢。”

鱼宝宝道:“哟,原来鉴古善谈的沈大才子也有自愧不如人的时候。”沈德符道:“我自然是……”一语未毕,外面有人即拍门叫喊道:“沈公子!沈公子!”

沈德符忙回身去开门,却是冯琦府上的仆人冯七,跑得满头大汗。

沈德符问道:“出了什么大事么?”冯七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是……是我家老爷一回来就要见沈公子……小的怕老爷久等,一路小跑,跑得急了些。”

沈德符听说,忙跟着冯七重新往尚书府赶来。在正堂前正好遇到姜敏、冯士杰母子。

姜敏正色道:“你世伯身子不好,要多休息调养才行,贤侄好好劝劝他,别太过操劳。”

她是尚书夫人,却要外人来劝丈夫休息,想来与冯琦疏远已久。沈德符不敢多问,只喏喏应了,跟随冯七往万玉山房而来。

到院门前时正遇到仆人秦德送浙江会馆戏班班主薛幻出来。薛幻虽然从事梨园行当,却是地地道道的蒙古人。曾祖薛绶是明军都督,在土木之变中为保护英宗皇帝而英勇战死。薛幻也有世袭锦衣卫指挥官职,但他更喜欢听戏、看戏,索性弃官不做,自己组建了戏班,专门在浙江会馆登台演出。

沈德符乍然在万玉山房见到薛幻,很是惊奇。薛幻笑道:“冯尚书想要完整的《牡丹亭还魂记》戏文,我是特地给他送来。”沈德符道:“原来如此。”

薛幻道:“沈公子老久不来浙江会馆了,有空来看新戏。”招呼一了声,跟着仆人秦德去了。

沈德符进来书房时,冯琦正半躺在书房南窗的大罗汉床上。那床为黄花黎木所制,左右和背面装有围栏,正中放着一黄花黎木的炕几,两边铺设坐垫、隐枕,十分讲究。炕几上放着一杯茶盏和一碟点心。冯琦一边聆听飒飒竹声,一边轻声吟诵着第十二出戏文《寻梦》中的唱词:“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手中还握着书卷,正是薛幻新送来的《牡丹亭还魂记》,显是爱极汤显祖的这部新戏。听到沈德符到来,急忙起身迎客,呼叫他坐下,命小妾夏潇湘奉茶。

沈德符见冯琦脸色不好,忙上前扶他坐下,劝道:“世伯是朝廷肱股重臣,保重身子要紧,千万不要太过劳累。”冯琦摇了摇头,急切地道:“贤侄,那晚寿筵,我说你若能像令祖沈公那样安居乡里读书也是好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沈德符愣了一愣,才道:“小侄尚不能肯定,世伯要小侄放弃功名么?”冯琦道:“错了,全然错了!大丈夫在世,唯功名可求,千万不要学那些‘安身立命’、‘明哲保身’的异端思想。你要记住了,一定要考取功名,金榜题名,方才不辱没祖先英名。”

沈德符恍然大悟,暗道:“原来我全然误会了冯世伯的意思。冯世伯着急派仆人叫我来,为的就是这件事么?”虽然有些不解,还是应道:“小侄遵命。”

心中仍然放不下润娘怀有锦衣卫牙牌一事,本有心询问一些旧事,但见冯琦脸色难看之极,料想是疲累所致,只得起身告辞。

冯琦道:“先别忙走,我有一诗赠送贤侄。”命夏潇湘研墨铺纸,走到书案前,略一思索,即提起毫笔,下笔如飞,一挥而就。

却是一首七绝,诗云:

浩渺天风驾海涛,三千度索向仙桃。

翩翩一鹤青冥去,已隔红尘万仞高。

沈德符略略一读,觉得此诗诗意不祥,隐隐有绝命诗的味道。正待劝慰几句,忽见冯琦脸色大变,手中毫笔掉落,朝后趔趄两步,仰天便倒。

沈德符大吃一惊,忙扶冯琦坐在屏背椅中,叫道:“冯世伯!冯世伯!”

冯琦脸如金纸,瞪大眼睛,一手扯着沈德符衣袖,一手指着一旁的夏潇湘,口中“嚯嚯”有声,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两手一松,就此死去。

夏潇湘先是一愣,随即上前跪倒冯琦脚下,放声大哭起来。

冯府上下不论主仆,不得冯琦命令均不得擅入万玉山房,书房中的打扫均由夏潇湘亲自动手,就是夏氏的贴身婢女印月,也只能做些打扫的杂活儿,不能走进书房。仆人冯七候在院子外,听见里面着实动静不小,忙高声叫道:“印月!印月!”不见人应,这才想起印月请了几天假到乡下探望母亲了。又赶到门外,喊了两声“老爷”,还是无人应答,便大着胆子推门进来——

却见冯琦坐在硕大的椅子上,怒目圆睁,眼、鼻、嘴角有丝丝黑血沁出,情状极其恐怖。夏潇湘正抚尸痛哭,一旁沈德符则呆若木鸡。

冯七愣得一愣,便大声叫了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礼部尚书冯琦离奇暴死在万玉山房后,冯氏家眷闻讯赶来。冯妻姜敏出生太医世家,一看便能断定丈夫是中毒而死。由于书房中只有沈德符和夏潇湘,二人难脱下毒嫌疑。姜敏遂命将二人捆送官府调查。

正好锦衣卫千户王名世有事来寻姨母姜敏,得知冯府再生变故,遂命校尉将沈德符和夏潇湘逮捕,先押送到锦衣卫监狱囚禁。

锦衣卫官署位于大明门千步廊以西,与礼部东、西相望。

虽然在京师出生并生活了十余年,但这还是沈德符第一次来到锦衣卫官署。当然,在他内心深处,着实希望永远不要有机会进来这个传说中阴森恐怖的活地狱。一进来官署大院,便听见头上有怪声,抬头一看,却是槐树上栖息着一只怪鸟,身体象鹤而比鹤小,正冲着众人怪叫,叫声凄厉,弄得人心里愈发悲凉起来。

锦衣卫大狱位于官署的西南角,到门前正好遇到欧洲耶稣会士利玛窦。遇到沈德符一行,利玛窦亦是相当惊讶,他记得在冯府中见过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而那名被校尉粗暴挟持的女子,似乎就是冯尚书的侍妾。那晚冯府寿筵,冯琦蓦然遇刺,现场大乱,冯府家眷也都顾不上避嫌,尽数冲出来查看冯琦伤势。他还记得那女子抱着孩子,站在冯琦身侧哭泣,楚楚可怜。愣了一愣,忙上前拦住问道:“这二位是……”

负责押送的锦衣卫百户王曰乾道:“是害死礼部冯尚书的凶手。”

利玛窦听说礼部尚书冯琦遇害,“哎哟”一声,不及多问,急忙去了。

王曰乾便命校尉押着犯人进来督捕房登记姓名。狱吏蒋守约见罪犯是一对衣饰华丽的年青男女,很是好奇,问道:“是什么人?犯了什么罪?”

王曰乾报了名字和案情,叮嘱道:“这是重犯。王千户已进宫禀报陈厂公,说不定皇上要亲自过问案情,可千万别出了差错。”蒋守约笑道:“晓得了。”

送走王曰乾,蒋守约慢吞吞踱到夏潇湘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连声叹息道:“好端端一个美貌小娘子,竟然谋杀亲夫。你,无论如何是活不了了,可惜了这副花容月貌。”拍了拍手,叫道,“好好招待夏夫人。”

便有几名禁婆抢上来,拿镣铐锁了夏潇湘手脚,又取过一面十五斤重的木枷,将她脖颈和双手禁锢在木枷中。夏潇湘泪流满面,早已瘫倒在地,禁婆不得不拖着她一路走下地道。

蒋守约又走到沈德符面前,道:“看你模样,也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你可有看见刚才那妇人的狼狈样子?诏狱的规矩,无论是谁,下囚室都得戴上三木刑具。当然,事情也不是一概而论……”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右手,将大拇指和食指捻在一起。

沈德符初见冯琦暴毙惨状,又是惊愕又是伤痛,以致不能替自己辩白。但被带来锦衣卫官署后,那怪鸟的惨叫促使他从浑浑噩噩中惊醒过来,可惜王名世已经先行离开,无人肯听他解释。此刻一见蒋守约的手势,便明白对方是在公然索取贿赂。久闻狱事黑暗,果然如此。然而当此境遇,除了低头,他也别无可想,当机强忍悲愤,从身上摸出所有的银子,又解下腰间玉佩,一齐递了过去。银子只有几两,但那玉佩却是沈家祖传玉佩,古意盎然,触手生温。

蒋守约居然是个识货之人,笑道:“这玉佩成色还算不错,是祖传的么?”沈德符道:“是。”赔笑道:“这不过是一点小意思,官爷若肯知会我家人一声,另外还有重谢。”

蒋守约笑道:“这个好说。到底是知书识礼人,我就喜欢跟公子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进来这里,苦头是免不了要吃的,但只要能行方便之处,公子尽管开口便是。”问了沈德符住址,这才派吏卒带沈德符入诏狱。

走下阴森森的地道,沈德符心中不由得涌起了深切的悲凉。他知道自己无辜,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走出去。关在诏狱、死在诏狱的人,又有几个是真正有罪的呢?他不是第一个,也决不会是最后一个。

沈德符被关进上层临近入口的囚室中。囚室狭小,不过数尺见方。一进去就就觉得阴风扑面,闻见一股奇怪的臭味,令人欲呕。他本能地用手捂鼻孔,等到目力大致适应阴暗,才摸索着靠墙坐下。

忽听得有人阴恻恻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

沈德符吓了一跳,寻声望去,发现墙角乱草堆上缩着一个人,头发凌乱,衣衫破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才知道自己还有个牢友,忙报了自己名字,问道:“不才请教老先生尊姓大名。”

他熟知京师掌故,自是知道诏狱关押的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罪犯,而多是朝中官员,或是忤逆了皇帝旨意,或是得罪了税监,总之没有真正的坏人,甚至可以说这里的绝大多数囚犯都是耿直报国的忠臣。他听对方声音苍老,年纪似已不轻,料想必是什么大官,是以特意用了敬语。

那人奇道:“你姓沈,跟翰林院沈自邠沈北门是什么关系?”沈德符道:“啊,我正是他的长子。先生认得亡父么?”那人道:“认得。沈北门……你父亲……他已经过世了么?”沈德符道:“是,家父过世已经有十四年了。”

那人叹了口气,道:“埃,我被关进诏狱已有二十一年,外面的很多事都不知道。”

沈德符听说他入狱已经二十一年,蓦地心念一动,失声问道:“先生莫不是前临江钱知府?”那人笑道:“不错,我正是钱若赓。想不到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钱若赓是浙江宁波人,隆庆五年进士,万历即位后任礼部官员,因进谏阻止皇帝在民间选妃充实后宫,被万历记恨,有心杀他。但当时万历即位日浅,大权又尽在内阁首辅张居正手中,皇帝难以依己意行事,只将这笔帐记在心里。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万历立即将钱若赓调为临江知府,不久给他安了个“酷吏”的罪名,命锦衣卫逮下诏狱。但实际上钱若赓非但不是酷吏,还是有口皆碑的好官。临江府百姓听说知府无辜蒙难,自发凑钱结队到京师为其鸣冤,一连数年,人数最多一次多达千人。但万历却坚持要将钱若赓处死。当时内阁首辅申时行知道钱若赓实属冤枉,便设法营救,与法司密议,表面遵从皇帝旨意判处钱若赓死刑,然而每到行刑时,就找个理由如天象有异之类缓期执行,改以长系诏狱。早年张居正出任首辅之时,权高震主,皇帝不过是个龙椅上的摆设。申时行继任之后,内阁的权势依然强大,万历也不得不听。日后历任内阁首辅如王锡爵、赵志皋均同情钱若赓,指使司法机构对其暗中保护。加之万历皇帝困于国本之争,很少上朝理政,钱若赓的案子才不了了之。但皇帝只是忘记杀他,并没有下诏释放,他等于被判了终身监禁,活着与死无异。

沈德符在诏狱中与传奇人物钱若赓相逢,既意外又难过,见他形容枯槁,衣衫褴褛,便脱下自己的外衣,为他披在身上。

钱若赓道:“多谢。年轻人,外面都发生了些什么大事?你给我好好讲讲。”沈德符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讲起,便拣了件最重大的事先说:“最大的事,就是圣上在两年前立了长子为皇太子。”

钱若赓道:“那么圣上本人呢?”沈德符道:“圣上依旧不上朝,没有什么改变。”

钱若赓叹息道:“我本来一直被关在最底层不见阳光的囚室中,几日前吏卒忽然将我移来这里,不但去掉了手脚的桎梏,伙食也有所改善。我还以为是圣上要放我出去。”

他被关押二十一年,身披三木,动弹不得,每日唯等死而已,忽然生命中露出一丝自由的曙光,哪知道瞬间又熄灭了,这打击不可谓不大,软软靠在墙上,露出失望之极的神色来。

沈德符本有心安慰几句,可人们都说进了诏狱等于进了阎罗殿,九死一生,他自己莫名身陷囹圄尚无出去的希望,更何况钱若赓这样被皇帝衔恨的钦点要犯呢?勉强安慰也是苍白无力之语,还是不要说了好。

漆黑的夜晚深邃幽长,不时地有丝丝的寒意肆虐侵袭而来。沈德符困意极浓,但脑海意识里却丝毫未有要睡的欲望,神智始终处于一种迷离而茫然的异境,似乎醒着,又似乎睡着了。他能听见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哭声、笑声、叹气声、呓语声、尖叫声,仿若来自大地深处的幽灵,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无在,令人恐惧。他甚至分不清这是幻听,还说现实。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忽有吏卒举火来开了牢门,带他出来。却见傅春和鱼宝宝正站在督捕房中徘徊。

见到沈德符出来,鱼宝宝先抢上前来,问道:“还好么?有没有受刑?”沈德符见他满脸忧色,颇为感动,道:“暂时还没有。”

傅春道:“我和宝宝听到吏卒报信,便赶来这里见你,哪知道递了许多银子,依然进不来。还是素素出面求情,王千户才肯破例带我进来见你。”

沈德符大为意外,道:“素素姑娘肯为我出面求情?”傅春道:“嗯,闲话以后再说。你明日就要过堂了,快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德符便大致说了经过,道:“老实说,我也觉得冯世伯死得莫名其妙,可我对这件事真的是一点也不知情。”

傅春凝思片刻,转头叫了一声。王名世走进来问道:“你们讲完了么?”傅春道:“还没有。这案子有许多疑点,我们想当着千户的面问小沈。”

王名世道:“无所谓啊。不过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们,冯尚书夫人往宫里递了紧急奏疏,说案情关乎家丑,怕是有碍冯尚书清誉,请圣上秘密审讯。冯夫人的父亲姜太医曾为圣上治病,圣上一直感念在心,所以特别批准了奏疏。因而现在这桩案子不会经过三法司,只会在锦衣卫内部解决。”

沈德符一听,愈发焦急起来,道:“我没有下毒害人,你们一定要相信我!”鱼宝宝也道:“小沈亡父跟冯尚书是故交,他自小出入冯府,冯尚书待他如以亲子,他亦以一向父礼视之。怎么可能妄生歹念?”

傅春道:“小沈,你别着急。我来问你,书房内是不是只有你和夏潇湘两个人?”沈德符道:“是。”

傅春道:“既然不是你下的毒,那么一定是夏潇湘了。”沈德符迟疑了下,反问道:“会是她么?”

不由得又回忆起冯琦临死前的情形来——冯琦一手扯着他衣袖,一手指着一旁的夏潇湘,好像要说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莫非冯琦当时已经意识到是侍妾下毒,所以刻意提醒沈德符,好让他知道夏潇湘就是凶手?

可这完全说不通啊。自从他认识夏潇湘以来,一直觉得她柔弱善良,逆来顺受,只知道相夫教子。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有心为自己谋取利益,可她虽为冯家生下了两个儿子,地位却并不巩固,怎么可能下手毒死正需要倚靠的丈夫呢?

鱼宝宝也道:“夏潇湘尚有幼子需要抚育,确实不可能加害冯尚书。就跟小沈尚需要冯尚书提携前程,不可能下毒害人一样。下毒杀人不会是临时起意,小沈和夏潇湘毫无动机,又怎么会下毒害死冯尚书呢?王千户,有没有可能是有人事先在送去书房的茶水中投了毒?”

他说话又急又快,就像一长串鞭炮一样“啪啪”炸过。王名世愣了一愣,才答道:“我已经派人验过,茶水中根本没毒。这也是尚书夫人怀疑沈公子和夏潇湘的原因——书房里没有任何东西有毒,但冯尚书却中毒而死,那么只有二位有机会下手了。”

鱼宝宝道:“小沈,你进书房后,有没有发现夏潇湘有异常的行为?再好好想想。”

他倒不是刻意将矛头对准夏潇湘,只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沈德符和夏潇湘,他既选择相信沈德符,便只能怀疑夏潇湘是凶手了。

沈德符只得说了冯琦临死前的异状。鱼宝宝道:“如此,倒可以作为夏潇湘下毒害人的一条证据。”他一心要营救沈德符出牢狱,甚至提出想见见夏潇湘,却被王名世断然拒绝。

鱼宝宝对此颇为不满,道:“千户之前不是还邀请傅春和小沈一同来查案么?这么快就忘记了。”王名世道:“我是奉陈厂公之命,邀请傅公子协查冯尚书遇刺一案,跟沈公子卷进的冯尚书中毒案是两码事。”

鱼宝宝道:“冯尚书遇刺在先,中毒在后,这两个案子说不定有所关联。”王名世冷冷道:“鱼公子机敏善辩,这话怕是你自己也不信吧。冯尚书遇刺一案,刺客的真正目标是李巡抚,跟冯尚书并无关系,跟冯尚书中毒自然没有关系。”顿了顿,又道,“明日审案,除了证人外,冯府作为苦主和原告,也会派人来旁听。傅公子,鱼公子,你们这就请回吧。”

鱼宝宝无可奈何,只得握了握沈德符的手,道:“放心,不会有事的,一定有法子能证明你的清白。”沈德符苦笑几声,就此作别。

被押回牢房后,钱若赓尚未入睡,问道:“怎么,你就要出去了么?”沈德符道:“不是,只是见了两个朋友。”钱若赓闻言,只重重叹了口气。

沈德符见他意兴阑珊,便安慰道,“我是使钱贿赂狱吏才没有戴械具。钱先生既是境遇有所好转,肯定也是外面有人出力。我听说历任内阁首辅都很同情你的遭遇,说不定是有朝廷重臣暗中营救也说不准。现任内阁首辅沈端公,不正是先生的同乡么?”

钱若赓道:“你初来诏狱,不懂这里的规矩。这里就是活地狱,狱吏一手遮天,不使银子,首辅出面说情都休想去掉那些镣铐枷锁。我被关在这里已经二十一年,内阁大学士换了一拨又一拨,谁还会记得我,肯为我花钱?”

沈德符道:“很可能是钱先生的家人呢。”钱若赓摇了摇头,道:“我被锦衣卫逮捕时,所有家产都被抄没充公。可怜我孩儿敬忠才刚生下来几个月,尚在襁褓之中,从此生生分离,再也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他们母子怎么生活,现在可还好?”

不过是因为一纸劝谏皇帝选妃的奏疏,便是二十一年不得与妻儿相见的局面。那么沈德符自己又会是什么命运呢?一时心头沉重,再也说不出话来。

次日懵懵懂懂地醒来时,阳光透过小窗,正好照射在钱若赓身上。他仰靠在墙壁上,斑白头发披散开来,脸颊枯槁如鸡皮,满身疮疡,脓血淋漓,看起来已是行将就木的老人,情形极是可怜。

忽然,他睁开了眼睛,看到沈德符正凝视着他,便举手捋了捋头发,微微一笑,道:“早。”沈德符道:“早。”

钱若赓道:“年轻人,不要这么沮丧,尽管已经进来了这里,难以扭转局面,但还是要有信心。”沈德符苦笑道:“不是我没有信心,而是案情对我很不利,我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洗脱冤屈。”

钱若赓笑道:“你知道我的遭遇了,完全清白无辜,不一样还是在这里被关了二十一年?千万不要寄希望于有机会从这里脱身,期待越高,失望越大。”

沈德符道:“那么我还能希望很么?”钱若赓道:“你心中可有放不下的人?”沈德符道:“自然有,有许多。”

钱若赓道:“你一定要坚信你还有跟他们再见面的一天。不然的话,在诏狱这样的地方,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窗外,悠悠道:“我相信在我有生之日,一定能见到我的敬忠孩儿,这是支撑我苦苦熬着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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