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寒夜,雄关城楼上,执夜的任务又被抛到杨勃一个人身上,只是今夜,篝火边多了一张矮桌,多了一壶热酒、两个杯盏和一些人。
“东晋自吴王刘鉴领兵以来,在西南连克楚国五大上将,宏隆用兵,北魏亦不能敌,其声势鼎盛,依你看来,刘鉴是否会进一步向楚国或魏国进兵?”千面神姬鹤羽羚说完,将酒盏递给了杨勃。
杨勃接过酒只是放回面前桌上,并没有回答。
鹤羽羚笑了笑,脸孔乃是一神态安详的妇人,“帝党、相党、王党,东晋党争不分出结果,刘鉴即便有建功立业的雄心,恐怕也不敢妄动,那你觉得,相党与王党联手,真的可以在东晋改天换日吗?”
杨勃淡淡回答道:“你为何要问我这些?你难道不知道答案吗?”
鹤羽羚抿了一口酒,微笑道:“那就不说东晋吧,说一说这魏国,大魏铁甲原本雄视天下,即便蒙歌未陷入困境之时,逐日铁骑也至多与其打成平手,人人都说大魏皇帝忘恩负义又刚愎自用,竟将天下第一统帅李神通囚于夜牢,此事说来也奇怪,李神通被夺走兵权,但仍保留大将军之职位,皇帝既对他施以打压,却又重用他的侄子李仙予,一上一下之间,似乎毫无道理可言,杨勃,你对此又有何见解?”
杨勃依旧不作回应。
鹤羽羚同样不以为然,自顾自的说道:“再说西楚吧,楚国五大氏族把持国政,楚皇年不过三十,却在五年间,使朝政逐渐趋于稳定,虽然内耗严重,但依仗其山水富饶,十年内足可养兵百万,照此情形......”
“你不要再说了。”杨勃打断了鹤羽羚的话,“我不知道这些,也回答不了你。”
鹤羽羚看了看他,又将目光转向陈楼边缘,五名士卒背对着两人站在那儿,只需再往前一步,他们便要坠落深渊。这些人身体僵直,除了不停颤抖之外,已无法行动。鹤羽羚右手轻握,紧接着五指突然弹开,一股黯淡内力射出,不远处那五人中,立刻有四人被推下城楼,无声无息的消失在晦暗的夜空中。
杨勃紧紧闭上眼睛,低声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鹤羽羚说:“我问了你四个问题,你一个都没有回答,先前和你说得很清楚,一个答不上来,我就杀掉一人,哼哼哼,今夜我刚好有五个问题向你请教。”
她说完之后,城楼边缘仅剩的那名士卒抖得更厉害了,他喉咙里发出阵阵呜咽,像是在哭,又像是在骂。
杨勃睁开眼说道:“你不是想请教,你是疯了。”
鹤羽羚笑道:“疯了?不错,我是疯了,不过天底下如果没有疯子,那不是很无趣吗?”
杨勃那平淡的目光突然有些异样,他死死的看着这女人,像是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
鹤羽羚等待着,可最后,杨勃还是没有开口,鹤羽羚站起身来,“看来最后一件事也不用再说了,杨勃,我明夜再来。”
说完,只见他袍袖一挥,城楼边上仅剩的那名士卒也终究掉落下去。
鹤羽羚纵身离去之后,杨勃这才端起面前那盏酒,然后一饮而尽。他走到自己执夜的地方,抓着那杆插在石缝里的长戈,身体微微蜷缩,依然固执的看向北方。
尽管千面神姬的逼迫还远未结束,更有五名同袍在自己眼前无辜惨死,但杨勃只要一站在这里,内心便能完全平静下来。此刻,他回想着这几日观察的情形,凭借自己的直觉,他感到北方黑暗中的那个东西似乎已经越来越近了。
到了子夜,杨勃终于松开那杆长戈,走下了城楼。
关内的士卒此刻要么在花寨,要么在房间里伶仃大醉,台阶上偶尔碰到些人,也都是对杨勃毫不在意,说白了,在这个鬼地方,谁也管不了谁,大家都只是在用各种方式打发自己的时间罢了。
经过几番查探,杨勃已经找到了雄关城楼中,离北面城门最近的那个窟窿,那个房间是堆木柴的地方,说是最近,但距离地面仍有十丈,而且洞口极窄,即便杨勃身形消瘦,想从那里出去恐怕也有些困难。
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柴房,杨勃将先前藏在角落里的绳索取出,将一头捆在木柴之间,另一头则直接从哪个窟窿抛出。做好准备之后,杨勃又检查了一下身上的火石和火把,然后便爬上墙壁,钻进了那个窟窿。
当他上身探出窟窿之时,迎面而来的风雪骤然加剧,杨勃感到脸颊一阵刺痛,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等到他勉强适应了风势,才又缓缓睁开双眼。
底下的风居然比城楼上还挂的厉害,让杨勃觉得古怪,但他没有时间多想,立刻顺着垂下的绳索继续爬行。此刻,他就像一只瘦弱的蚂蚁,在寒风侵袭下,不停的左右摇摆,手肘和膝盖不断在城墙上撞击、摩擦,越往下,风势就越大,杨勃的身躯也摇晃得越厉害。
就在杨勃以为自己将会被风雪抛向地面之时,突然,风停了,雪片顿时也变得温柔,耳边的呼啸声彻底平息,四周围安静极了。
然而杨勃并不敢放松警惕,天象难测,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一双手仍牢牢的抓住那根绳索,再往下时,杨勃也不敢冒然加快速度,一来他身手并不矫健,二来他更害怕大风又突然来袭。
当杨勃估计自己距离地面已经不远时,他却停了下来,原因很简单,杨勃发现,自己身下的绳索已经到了尽头。
然而事实本不该如此,因为杨勃此前已经尽可能做好准备,这根绳索的长度少说也有二十丈,怎么可能到这里便没有了呢?
杨勃向下伸长脖子,在幽暗中隐约看到绳索尽头处,居然有撕裂的痕迹,这让杨勃心底一寒,他凝望脚底黑暗中那隐隐约约的雪地,犹豫着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不久,杨勃做出了决定,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松开了紧紧抓住绳索的双手,朝着那未知的黑暗跳了下去。在杨勃的预料中,自己距离地面应该已经不过一两丈远了,跳下去应该问题不大,并且那厚厚的积雪也能保证自己不被摔断双腿。
事实证明,杨勃的判断一点也没错,他摔落下来后,雪地的确让他避免了受伤,然而当他在地上滚了一下,身子沿着一个低缓的斜坡继续朝前时,一把弯刀的刀锋距离他的咽喉也已经不远了。
杨勃吓出了一身冷汗,猛的朝另一边扑去,将将避免自己被割喉,身子又撞击在一块硬物之上。
白雪映照下,杨勃看到自己压着的是一具身穿铠甲的尸体,他立刻站起来,想起了以前和刚才从雄关上掉落的士卒。
然而当杨勃从背后取下火把点燃后,他赫然发现,那尸体却并非大魏士卒,而更像是一名蒙歌骑兵。杨勃赫然想到方才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弯刀,举起火把朝周围扫去,刹那间,他为眼前的景象感到一阵骇然。
这里到处都是蒙歌骑兵的尸体,光是杨勃看到的,就不下上百具,而且这些尸体的样子都很奇怪——俯卧、平躺、盘坐或者背对背的依靠着,他们不是战死,而更像是不知原因的来到这里,然后各自默然死去一样。
杨勃检查了一下尸体之后,也应证了这一点,在这些年轻健壮的蒙歌骑兵身上,看不到任何伤口,那些战马的尸骸也同样如此。
拍着一具瘦成皮包骨的战马尸体,杨勃低声道:“这些骑兵死得古怪,但战马却无疑全都是饿死的,草原的战马果然不同寻常,即便主人死了也不愿离开,全都守在他们身边,直至咽气。”
杨勃又往前走了一段,直到周围的尸体越来越少,他沉息凝神,觉得这些人虽然死得古怪,却和自己所要找的东西没有太大关联,在骑兵尸体身上,杨勃感受不到那种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