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剑心听闻此言,顿时意外得说不出话来,随即便是一阵惊喜。
“邓老前辈愿意收我为徒?”苏剑心道,“我,我没听错吧?”
“不是愿意,是老夫想要收你为徒。”邓玄淡淡道,“你如今虽然体魄不全,但一心求剑却是看得出来的,我从没想过要有弟子,但今天见了你,莫名的就想开这个先例,苏剑心,你可愿意啊?”
“愿意,我当然愿意。”苏剑心纳头便拜,“师父在上,请受徒儿苏剑心三拜。”
他生怕老剑神会反悔,三个头磕得当当作响。
邓玄露出笑容,“起来吧。”
苏剑心起身后,彻底忘了自己的伤势,觉得整个人都仿佛新生了一般。
从今以后,自己的师父可是邓玄啊,别说能跟着师父学到什么,单单是这个身份,岂能不叫神洲九成九的武者羡慕不已,说自己是邓玄的徒弟,又不知比说自己是晋朝太尉之子要高出多少倍。
苏剑心越想越激动,不仅忘了伤,更忘了自己本来打算做什么。
不急,有人会点醒他。
邓玄让苏剑心坐下,缓缓道:“你先别高兴,老夫虽然从未有过弟子,但既然肯收你,那也是有条件的。”
“师父您说,弟子一定谨遵师命。”苏剑心道。
邓玄道:“我的条件只有一个,那便是,直到我死,你都必须待在我身边,不准离开。”
苏剑心因为太过欣喜,初闻此言,还准备满口答应,可话刚到嘴边,他却像突然被人推了一下,然后便清醒过来。
“不能离开您身边......”苏剑心犹豫了起来。
邓玄笑道:“怎么?做不到?又或者你还想去找那个也许比我更强的用剑者?”
邓玄的话正中苏剑心所想,但也并非完全准确。
“不瞒师父,弟子的确很想找到那个人,这两年来,我每天都能透过残剑感受到他的气息,并非因为他曾经胜过您老人家,而是我总觉得这个人对我而言,极为重要。”苏剑心说道。
“那便作罢,你也不用认我这个败者为师了。”邓玄的话不好听,但语气却没有一丝责怪或是嫉恨,反而带着一丝惋惜。
苏剑心又道:“师父您误会了,弟子之所以犹豫,其实另有原因。”
“你还有何顾虑?”邓玄问。
苏剑心道:“不知师父可曾听闻过东晋党争?我的父亲在晋朝为官,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朝廷局势复杂,危机四伏,家父年迈,哥哥病弱,若是出了任何事情,我们苏家都将难以保全,我此次出行,一是为了自己,也是在帮家族完成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此时此刻,正不知家中局势,心有牵挂,我与家父更有约定,三年内必须返回,所以,师父,除非您愿意前往东晋帝都金陵,否则,弟子难以保证一直待在您身边。”
邓玄沉声道:“金陵是个好地方,我也曾去过,只可惜那里有妖气,与我的剑道不利,我是不会再回那里的,不仅如此,最近这十年,我都打算待在苍秦山,哪儿也不去。”
“妖气?”苏剑心疑惑道。
“我不是暗指什么妖风邪气,而就是常人所理解的妖气。”邓玄目光凝视着火堆,“金陵城盘踞着一只很可怕的妖怪。”
“师父见过妖怪?”苏剑心蓦然想起了此前与王琼的对话,“这世上真有妖怪?”
“十兽之一的洪貔你都见过了,妖怪又有何好奇。”邓玄道,“且不说这个,苏剑心,我再问你一遍,我的条件你能做到吗?老夫可没有与你商量的余地,好好想想吧,做一个好的选择。”
苏剑心沉默了,他想了良久,好几次要紧了牙关,可最终却都松懈了下来。
雪兔烤熟,邓玄撕给了苏剑心一半,而苏剑心接过之后,闻着那烤肉的香气,却难以下咽。
“邓老前辈,您的条件我做不到。”苏剑心权衡再三,终于如此说道。
“哼哼,这么快就又改口了?”邓玄笑道,“不用再想一想?”
苏剑心觉得,老剑神已然给足了他机会,然而比起自己的成就,苏剑心终究更在乎那个他不怎么喜欢的家族。
“我做不到您开出的条件,自然没资格做前辈的弟子,但前辈的好意苏剑心当毕生铭记。”说完这话,苏剑心显得有些落寞。
“也罢,天下之事本就难随人愿。”邓玄显得很平静,“烤肉正热乎着,你快吃吧。”
苏剑心便不再言语,而是和邓玄一起,分食那只雪兔。
等两人都吃过之后,邓玄站起身来,“走,到外面去。”
苏剑心便拿起拐杖,拖沓着走到外面的大雪之中。
“前辈要在外面运功为我疗伤吗?”苏剑心问道。
浩雪中夹杂着山间呜咽的风声,邓玄眺望远处,浑身上下突然显露出一种几近仙者的气度。
他没有回答苏剑心的话,而是说道:“老夫当年生在一个大家族之中,兄弟姐妹很多,但因为我的母亲只是府上的一个小妾,所以我从小便受尽欺凌,那时我一直都在隐忍,我以为只要忍到自己长大,这些事情就会自行远去,可是最后,父亲却将我赶出了家门,他对我说:‘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你是我的骨肉,我当然不会无动于衷,但是我不会帮助你,更不会怜悯你,你知道为什么吗?’我那时心智不明,不知道原因,于是他又告诉我:‘因为你懦弱,因为你不敢跟你的兄弟姐妹们争,这世上要想得人瞩目,就必须要去争,你身为男子,就更应该去争’,他让我滚,到外头的世界去跟人争,等争到出人头地的时候才准我回家,呼......十年后,我十九岁,成了云剑宗最厉害的弟子,我回家,父亲不肯见我,五年后,我二十四岁,西楚已经无人敢与我比剑,于是我高高兴兴的回家,父亲却连门都不肯为我打开,又过了二十年,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然将神洲用剑之人都踩在了脚下,再回家时,父亲已经入土三年了。”
江湖上从未有过关于邓玄身世的传说,苏剑心自然听得格外入神。
“我这大半生都在争,一开始是为了我父亲,后来,争,已然成了我的命格,更是我一身剑道之本源,我不敢说自己是这神洲江湖上最顶尖的人物,毕竟神洲之大,藏龙卧虎,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真正的绝世武者在哪儿,但唯独剑道,我自信可以睥睨天下,绝无敌手,就在四年前,当我以为唯一能跟我争的只剩这老天爷的时候,有个人突然找到了我,他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戴着斗笠,连鞋都没有,手里拿着的是一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长剑,剑身上还刻着‘王二麻子’几个字,哼,多半是打造那把剑的铁匠,可笑啊,听他说要跟我论剑,我更是觉得可笑,甚至都不想搭理他,可他说了一席话,哎,让我不得不出手啊。”
“他说了什么?”苏剑心很好奇,如邓玄这般人物,不可能轻易与人比斗,因为天下大多的武者似乎都不配老剑神出手,又为何会因为一席言语而出剑呢?
与此同时,苏剑心更是在心里叹息:自己还给残剑起名叫什么“惊鸿”,现在想来,真是自作多情了。
“他说:‘你个老怂货,欺世盗名的狗东西,跟缩头乌龟一样的无胆鼠辈,见了老子,肯定是吓得屁滚尿流,你他娘的要是识趣,就赶紧跪下认输,给老子磕八个响头,再向天下宣告自己是个废物杂碎......’。”
“啊?”苏剑心愣了一下,随即便与邓玄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邓玄更是笑得前仰后伏,“哈哈哈哈......真是,你说,哪儿有骂得这么难听的,后头还有几百句,我都记不住了,当时听完,我就想杀了呱噪的家伙来个清静,然而,当我出手时,我才意识到这个人并不简单,从冥花谷到这苍秦山,横跨数万里,我与他斗了足足三个月,我用尽毕生所学,使出自创的所有剑法,却根本不能伤到他分毫,更可怕的是,无论我施展剑气还是剑招,那个人的应对永远都一样,先是轻轻用剑将我的攻势挑开,然后笔直的一剑朝我刺来,我自认为剑道无敌啊,可是面对这种犹如羞辱一般的招式,却根本无从下手,渐渐的,我意识到了一种差距,一种我从来没有想过的差距,那种感觉告诉我——‘错了,当九岁第一次拿起剑的时候,我就彻底错了’,苏剑心,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吗?”
苏剑心能够想象一个人遭遇挫折的心情,却难以真正体会到老剑神当时的心境,他摇了摇头。
邓玄继续道:“于是,我开始躲,因为我知道,自己根本碰不到那个人,而他,只要碰到我一下,一切就都完了,然而,他的剑终究碰到了我,就在这个地方。”
邓玄冲苏剑心一笑,“当时他就站在你所站的位置。”
苏剑心下意识的往自己脚下看了看,脑海中那模糊的画面变得清晰了一些。
“他那柄‘王二麻子’剑正中我胸膛,虽然如此,但因为那剑太烂,根本无法伤到我分毫,剑断之后,又被我的内力震飞,你所说的残剑,可能就是这样来的吧。”邓玄在不断的回忆着,“剑虽然没了,但输的却是我,我输了比斗,更输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剑道,我竟然还想与天争?呵呵,哈哈哈......我知道,比起那柄破剑,那个人用手来杀我或许更容易千百倍,但他没有这么做,只笑着说了一句‘剑神’,便飞下了这边的悬崖。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待了三天,现在也记不清我是怎么回过神来的。”
“原来如此。”听完了这段经历,苏剑心更觉得那神秘人简直匪夷所思。
不过这外头着实太冷,苏剑心问道:“前辈,您为何突然告诉我这些?”
邓玄缓缓道:“没什么,压在心头之事,说出来会好很多,更何况我也不喜欢无故杀生,所以总要你死得明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