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蓝强,办招待,快点,出来办招待!”香秀走在竹里馆的场坝里,高兴地喊起来。
蓝强听到香秀的声音,急急从屋里出来。天天闷着读书写字,好久不见阳光,连冬日的暖阳也让他感到不适应,用双手遮住眼睛。从手指缝里偷窥香秀淡黄色的大衣衬托出的玲珑身体和洁白皮肤。
“真成大老板了,好久不见,生疏啦?”张大华比蓝强要高出一个头,说着已把长拳头揍到他的胸口。
“好啊,躲在你这竹里馆干什么?当真成诗人啦?”站在张大华旁边的李志也凑上前去拍了一下蓝强的肩膀。
这两个都是蓝强和香秀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三年多不见,张大华长得牛高马大,满脸横气。他父亲是退休工人,家境比大家好,读书时调皮捣蛋,初中毕业后就到广东打工,听说混得不错。李志初中毕业后考上的是镇上的高中,如今在北京地质大学读书。
“好啦,什么是人不是人的,就看咱老大还认不认咱们。”张大华接过话茬子又开起玩笑来,就没有给蓝强一个开口的机会。
“你们两个呀黄鳝斗泥鳅,滑头对滑头,人家班长是那样的人吗?”香秀嗔怪到。
到底是年轻人,几句玩笑话,蓝强笑了,指着两人说:“来来,欢迎黄鳝与泥鳅。只是多年不见,咱不知道谁是黄鳝,谁是泥鳅。”
说完,几个人哈哈大笑,像读书时那样打起口水仗来。
一边和大家闲聊,一边把桌子搬出来,还到附近农民家借来板凳和碗筷。窝藏已久的怨气何时跑了,连蓝强自己也不知道。他拍拍心胸,觉得心底像这冬天少见的蔚蓝色天空一样澄明。
“老大,你这里太简陋了,干脆我们到桃塆去搓一顿。”张大华见蓝强捅蜂窝煤,忙说。
“放心,我不会只招待你吃稀饭的。我这里没啥子东西,但是清静,馆子里太闹杂,摆龙门阵没有乐趣。我煮点饭,就去弄菜。你们先坐一会儿,参观我的竹里馆吧,随便点,不收费的。”蓝强说着话把米下锅了。
三个人转了一圈,蓝强背着草背篼回来了。一件雪花啤酒,猪耳朵、干兔和牛肉三个凉菜,外加香秀凉拌的藤藤菜,大家吃得兴高采烈。
张大华喝得急,两瓶下肚后,见香秀还没来,硬把她拉过来坐。他看见香秀把藤藤菜放在猪耳朵旁,纳闷地问:“我说咱们的老师咋子会亲自去掐别人的菜呢?这事应该我来干吧?人民教师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可是神圣的。”
香秀不语,一个劲地笑。蓝强看见香秀被误会了,拿起瓶子碰了一下张大华手里的空瓶子说:“你呀,误会了,那是我种的,香秀给我的。”
“哦……”张大华斜眉吊眼地看着蓝强和香秀,哈哈大笑,一定要两人一起陪他喝一盅。不料香秀坚决不喝,你推我就拉着大锯,局面有点僵持。
李志接过香秀的酒倒在蓝强和自己碗里,说:“大华,你别在为难咱们的老师了。你才说了人民教师的好,现在又亲自把她拉下水,这就是你的不好。大家同学一场,随便点。”
“好好,依你不吵架。记住,以后喝喜酒时一定要给我面子哈。”张大华来了个一口闷,一瓶啤酒咕噜咕噜就下肚了。
张大华喝得咕噜噜,把自己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经过上次的折腾,两人在一起时反倒多了客气。除了说起学生说起别人的事随意自在,一提到与自己有关的事就支支吾吾。其实心里有多少话要说,就是拔不开瓶塞,开不了头。恋爱关系还这样模棱两可,现在又说喝喜酒的事,香秀和蓝强都不自在,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闷闷地坐着。
李志看出些眉目,叉开话题说:“咱们说点正事。班长,你说你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去补习?”
“对呀,从小学到初中,你都是我的偶像。咱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你和我们一样的耍,一样地疯跑,可你的成绩照样全校第一。你知不知道,这是我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事。老师都说我们是调皮捣蛋的二流子,可是咱们二流子里却出来一个又好又棒的班长。其实那些老师哪里知道我除了打打架,追追女生外,大多时候都跟着你干好事……”
才隔几年,却恍如隔世。尤其是蓝强,他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曾经是那么的威风凛凛。“老王”是班上的“烂龙”们给他取的绰号。喊到后来,几百人的学校个个都知道,个个都这样称呼。大家一提起他,发自内心地崇拜。的确他就是农村娃心目中的英雄。因为他总是能号召调皮捣蛋的“烂龙狗熊”们去学赖宁做好事。
先是在校园里种上美丽的花草。蔷薇、玫瑰花、扁竹根、芙蓉、葵花、指甲花……大家都心甘情愿地从家里把最漂亮的花儿拿来,按照设计好的草图,分成不同的区域,把校园的每一个角角落落都利用上。浇水、守护,个个干得欢天喜地。那株黄桷兰,张大华的父亲刚买回来,他就偷到学校,像对待婴儿一样呵护。不出一年,一个乡旮旯的学校就成了花园,变成最美的地方。
接着,蓝强又带二流子挑炉灰,捶黄沙,砸瓦片,整整一个星期天,把通向学校的大路修得平平整整,雨天走在上面也舒畅。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掏水井,栽树,给孤寡老人挑水,开辟菜园,甚至建立起助学基金。热火朝天的事业,把每一个参与者弄得红光满面,朝气蓬勃……
张大华举起瓶子又整了一半,说起话来大声武气:“老大,像你这样的人中豪杰,咋子会在农村。在这里养啥子羊呀?我不是嫌你这个地方,哪里是人住的?臭熏熏的,啥都没有,简直像坐牢。你就应该对得起自己,像李志一样,当一个大学生,坐办公室,又安逸又巴适。”
在农村,提起大学生提起坐办公室的,人们自觉地仰视,由衷地尊敬。这一点,张大华深有体会。这几年他在外鬼混,见过的钱用过的钱虽不能用箩筐挑,至少皮包装不完。但他知道自己在农村人眼里永远都是一个脓包。这回去找李志,李志家周围团转的人提起李志,口水四溅,比吃了肥肉还亮人的样子,他张大华高兴惨了。同学有出息就是他有出息,他就是一个能够随时找到安慰的人。想起别人说的一大箩筐好话,他抹着油嘴对蓝强说:“要是可以重来,我呀一定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让咱一个村的人脸上放光。” 说完仰脖将剩下的啤酒猛灌进嘴里。
“好啦,华哥,别喝那么猛,咱们这么久不见,摆摆龙门阵。是呀,班长,你是一个有理想,有耐力,有分寸,有办法的人,农村对你来说是茶壶里洗澡,折腾不开。明年去补习吧,外面的世界海阔天空。”李志把眼镜取下来,揉了揉眼睛,认真地盯着蓝强。
理想一词在蓝强心目中像撞击地球的流星一样,经过大气层猛烈的燃烧,依然能留下顽固的陨石。为理想行动的过程是自我毁灭的过程,也是自我成长的过程,任何高强度的燃烧都不会化掉他的理想。当初,他既是学生会主席,又是同学心目中的“老王”,做的一番好事轰轰烈烈。可老师不断对他旁敲侧击,六年级时还将母亲请到学校去做思想工作。不管老师们说什么,目的就只有一个,阻止任何形式的活动。好像学生只能呆呆地读书,他觉得老师们的想法很可笑。但在老师面前他不冷不热,对他们的话不反对也不赞成,只是私下里更加隐秘地执行自己的计划。在他心目中,理想是一个神圣的词语,只能做不能说,说多了就成了空想。
在农村呆了半年,天天与羊呀鸭打交道,他从没有忘记自己留下来的原因。他相信凭自己的这股劲去补习是能考上大学的,可从不后悔自己的放弃。农村人读书的目的是考大学。考不上呢?打工。所有的年轻人都在逃亡,大家都视农村为洪水猛兽,唯恐躲之不及。的确,农村太苦,农村太穷,“背太阳过山”,“靠天吃饭”,农村的生活很原始,很落后。
反复读《******》,让他对农村的现实有了进一步的思考。毛主席过雪山,走草地,住窑洞,他老人家为了什么?为了中国的解放,为了四万万同胞过上好日子。今天中国解放了,农村却没有解放,家乡也没有解放。断桥为什么会冲倒?因为包给私人养鱼,到了洪水期也不开闸。这是什么?脖子上挂算盘,打的是眼前利益,老鼠的眼睛,看寸寸远。
吃了这顿不知道下一顿,几千年的农村人都在为生存,准确地说为肚皮作斗争。这样的背景下,为明天做计划就成了奢侈的愿望。何况,农村一直扮演母亲的角色。母亲对子女的付出天经地义,子女对母亲的反哺随其心性。自生自灭,任其发展,随意索取,自然就是农村这片土地最公正的命运。哺育是母亲的责任,付出是母亲的心愿。得不到休养,得不到补给,得不到滋润的母亲只会一天天萎缩,慢慢老去。她的呻吟无人问津,她的憔悴无人痛惜,连她身边的儿女都不再关心,农村的天地只会像沙地里的白茅草。无论它的生命力有多强,无论它的繁殖力有多大,缺少水分的根只能如裸露在外的叶子一样干涩又硬气。如果等到所有的白茅草藏在地底下的根,都萎缩为干涩硬气的叶子,白茅草还是白茅草吗?
表面茂腾腾的农村已经严重沙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痛苦地折腾。水分、血液、激活、发展……一个个词语不断从他的心底冒出,如泉眼一样清凉心田。连别人认为坏透顶的烂龙们都能如树木一样吐出沁人心脾的氧气,茂腾腾的白茅草就不能固化土地,让土地盛开鲜艳的花朵?太多的企盼,太多的责难,不如脚踏实地地干。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几多白云幻化成的轻柔丝巾,是它最美的装扮。有如此美丽的天穹笼罩,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蓝强揉揉眼睛,仿佛看到了百花盛开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