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宝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在五年内免除农业税,我省今年开始逐步免除农业税。在漫长的中国农业社会历史上,政府收缴农业税、农民交纳农业税从来都是天经地义的。各朝各代,只有过局部减轻包括农业税在内的税赋的举措,从来没有在全国范围内取消农业税的先例。共和国成立后50多年里,特别是最近十几年为减轻农民负担做了许多努力,但农业税政府还是得收,农民也还是得交……取消农业税,体现了党和政府执政为民,扶持社会弱势群体的施政理念……”
“爸爸,你听,收音机里面说的啥子?取消农业税,意思就是种地不交一分钱了。”蓝强举着满是羊粪和水的扫把飞奔出来,脸上也洒下几颗可爱的羊粪痣。
“取消,不可能吧?我晓得以前豌豆、胡豆、包谷、麦子和谷子这些五谷杂粮啥子都要交,剩下的只能耗子喝米汤,勉强糊口。你还记得咱们吃稀饭糊糊的事吧?后来改成只交谷子,大家的生活要好过一点。可是那些吃了胡炭,黑了心的家伙还是光整咱农民二爷。那时老子们把谷子风了一遍两遍,全是金灿灿饱满满的,挑得汗流浃背的拿去交,还要扣水分扣谷壳,想些巧巧整半天,最后只跟你评个二级****的。‘真银行,假粮站,污二麻麻食品站’,哼。前几年改成交钱,不用受气,还公平,老百姓是千感谢万感谢。现在真不交税啦?”忘记投食,蓝丙一握着瓢站在池子边,像扯酸菜坛坛里的老酸菜一句又一句,好像总是说不完。黄鳝都飘在水面上来了,有的把脑袋伸出水面,张着嘴要吃。喂乖了的畜生都通人性,哪怕野惯了的黄鳝。
“是呀,爸爸,拿紧瓢!去年我在车上碰到一个老头,他说要免,以后国家还倒拿钱给你种土地,看来是真的。国家终于对农村有大手笔啦,农村有希望了。”蓝强一改沉静的性格,拿着扫把在场坝里舞起来。
蜷缩在屋檐下睡觉的小狗从来没见过主人如此快乐,斜着一只眼打量了一下,发现主人还在跳,一蹦三尺高,蹿到主人面前配合主人的节奏,举起前脚跳起双人舞。
吃完早饭,父子俩背着背篼以割草的名义结伴回家。一路上他们都在宣扬这个好消息,有的人兴奋,有的人怀疑,有的人漠然。不管怎样,两人心情照样好,照说不误。
“哦,你们两爷子自己回来了,我还说来找你们!”李桂兰端着饭碗坐在场坝中间,显然有些不高兴。
“老妞儿,有好事了,你晓不晓得?”蓝丙一捡起被他丢了十年的“老妞儿”这个称呼,卖着关子逗趣。
“得病不吃药,看你怎么好?老子看你们两个一天到黑跟羊打交道,都成木鱼脑壳了,捡到点芝麻大的事就好。‘嘿嘿’说要修马路,每份土地交四百块钱。搞过啥子仙山生态基地,整了一排排,钱都写在水瓜瓢上,现在又要出钱出力还要出土地。”李桂兰将一粒豆豉放在嘴里,刨了一口饭,边嚼边说,“灯草架屋,老幺我看你还是白费力了。现在我屋头的事反正我管不了,我也不管了。看你们两爷子,反正老子不同意。”李桂兰用筷子刨完最后一口饭,站起来把一粒石子狠狠地吐在地上,伸出光脚板上的大拇指把它碾得粉碎。
饭里头石子多,因为场坝还是农业社那会儿打的,坑坑洼洼,经常掉石灰瓦砾。粮食晒在里面,一推一扫,灰屑瓦砾混在粮食里,再也挑不出来。吃饭时,稍不留神就咬到一颗硬邦邦的石子,如果是硬的还好,像李桂兰那样一口吐掉,最多算磨了一下牙齿。不过,很多时候,当牙齿发现是石子时,已经把它咬碎。于是,满口的渣滓任你怎么吐怎么漱,牙齿缝,舌根里都是它的藏身地点,闹得你整天都不自在。像李大婆的烂牙齿就更不必说。其实有个好办法,就是吃稀饭,不咬不嚼一口吞下去,什么感觉也没有。
当然,光吃饭不吃菜这样解决倒是好办法,但是不吃点盐味,不吃点菜总是过不去的。而李桂兰做的菜最多就是一钵儿豆豉,豆豉经吃,整一回可以吃上十天半月。本来豆豉是佐饭的好咸菜,葵花就特爱吃。可她吃了第一回就发觉上了当。因为李桂兰做的豆豉不一样。豆子煮好后,最多放一天,不让其发酵,就直接伴上烂的干辣椒面,让你吃在嘴里既不是是豆子味也不是辣椒味,总之就是味怪,就是有点盐味的需要嚼的东西而已。
要吃盐味,就得吃豆豉,吃豆豉就得嚼,一嚼就得碰到石子……
看到母亲对石子的愤恨,往事一一浮现在眼前,蓝强又想说出打场坝的事,一想到她的脸色只好住口,何况回家主要是报喜的。
母亲被修路的事搅得一肚子气,对她老人家来说自己的场坝都舍不得打整,又要拿钱去修马路,的确需要好好开导。交通的闭塞,导致人心胸狭窄。如果把马路修通了,出门方便了,有机会让她出去转一圈,再不开化的头脑也会通泰。
想到美好的未来,蓝强搬张板凳坐在母亲身边,说:“妈,修马路是好事,不是有句话叫“要致富,先修路”吗?交通方便了做啥子都方便。”
“老子们啥子事都解决了,它方便有啥子用?要是没修房子,没结媳妇前,老子一个呃声都不打就会把钱拿给他。现在,我凭啥子好事别个?”李桂兰一下子扯开嗓门,指手划脚,好像她面前有一个隐形的仇人。
“妈,香秀她们那边交通方便,人家卖红苕都比我们这边贵一分。现在我们这里又发展起来,要让别人进来,不修路怎么办?而且这个路一修,造福的是子子孙孙。”
“子孙,这个年头年轻人都要出去,你以为我的子孙会守在这个压死人的大山,过一辈子哟。发展,哪个要发展哪个来修路,凭啥子我来修?还有,那些修了路的队是不是都比我们富裕嘛,我看还不是跟我一样的喝稀饭!”李桂兰将碗敲得叮当响,盯着石子粉碎的地方,喷出的每句话犹如机关枪打出的子弹,颗颗中的。
“妈,好嘛,这些都不说,那你也应该听听爸爸的意见。挑抬都是他,你以为不恼火吗?”蓝强恳切地望着正在场坝中央打竹疙蔸的蓝丙一。
“我说,修嘛是好事。但是不修我也不怕,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哪个还怕挑抬呀。”蓝丙一把早上的一股兴奋劲都用在还有点青绿色的竹疙蔸上,头也不抬就把自己的意思说了,也不知道他的话里有几分是真的几分是违心的。
“哥,你和二姐的意思呢?”发现蓝红两口子一直在堂屋里默默吃饭,一句话也没说,蓝强再一次寻找帮腔的。
“我,我,我觉得修不修都无所谓。”蓝红吞吞吐吐地说,显然葵花二姐想到要买房子的事也不赞成。
吹火筒当望远镜,狭窄的眼光不是靠说就能开阔,蓝强又不会吹,就一个人朝竹林逛。吊床没有了,在茶馆里租来的桌子也没有踪影。平整干净的地面总算保持着,竹林里虽没有夏清明吹嘘的那么多鸟,几只麻雀和小唧唧雀倒是穿梭不停,一片竹林也不至于寂寞。
来到果林,发现白茅草有些裹卷的老叶子都舒展开来,茂腾腾地斜插向天空。从一两片才抽出的新叶子中,绿油油毛茸茸的穗也探出头来,可比玩具布狗狗可爱,难怪农村人都喜欢将它称为毛狗。再隔几天,毛狗就会变成白生生的样子,像雪一样飘扬在果树林中。如果何县长能晚一阵来看,定会看到这浪漫的一幕,那又将得到多少好评呀。
只是那天表演后,无人再过问其死活,更没有人关心它的美丑。不过树喜欢清静,只要它们已经和土地融合在一起,就不大需要人类的关怀,即使不浇水不施肥,照样能生存。你看,枇杷苗先前只在蓝强的腰间,现在都长到胸口了。
他轻轻碰了一下湿漉漉的叶子,露珠便滚成一颗大大的“水晶球”,在枇杷叶上荡秋千。直到细密的黄色小绒毛再也无力与水晶球嬉戏,水晶球就飞快地滑落,猛地伸出小嘴衔住叶片最尖端,把叶片拉得垂直。这也加速了水晶球的消失,它极其不情愿地拉长身子,把自己变成一个蜘蛛袋的形状紧紧扭住叶片。不过当叶片抖抖墨绿色的身姿,昂起头时,水晶球就消失在土壤里,无声无息。
蓝强赶忙缩回自己的还带着水晶球冰凉体温的手,想着水晶球美丽的挣扎,微微叹息一声。挣扎的结果是消失,不挣扎的结果还是消失,水晶球为什么要去做无谓的挣扎呢?
一曲《葬花吟》在耳畔响起,蓝强低头轻吟,眼睛却在白茅草身上定格。他猛拍脑袋,思绪又回到自己的老路上来。
美丽的易逝的东西总是让人怜惜,普遍的易存的东西却得不到应有的关注。白茅草可以治病,白茅草可以当柴烧,白茅草可以做笆篱,白茅草可以喂牲畜……人们发现了白茅草太多的利用价值,却没有人愿意为它的生存提供环境,更不要说对它进行必要的关心。农业税的取消是千古大事,却只能是杯水车薪,对沙化的农村无法带来太多的滋润。
见到风就是雨,早上真的高兴过了头。而刚才的多愁善感与小儿女情调,让以务实精神为目标的他恼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