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太阳还是鲜红硕大的，这会却像病恹恹的的痨鬼，惨白的脸盘单薄无力，无助地躲着满世界的烟雾。不一会儿，墨汁一样的烟雾竟把整个天地涂得青灰，太阳不见了，房子不见了，树木不见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蓝强一行人穿梭在雾气里，眉毛，头发，包括汗毛都沾满水珠，和世界同色了。
匍匐在大地上浅毛似的麦苗，花朵一样的油菜苗，还有顽强挺立的白茅草都像刚从冰箱里出来，全身都在蒸腾着水气。路边几丈远的竹林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分不出哪里是起点哪里是终点。远处的山体把雾气当成自己的被子，露在外面的山头清晰可见，倒像飘渺在大海里的小岛。
坐上了公共汽车，蓝强和李俊坐在前面第一排的位子上，张大华和夏清明坐得靠后一些。车子里还有十来个人，都在擦拭身上的水珠，关闭窗子。车还要等到八点才出发，能把雾气隔在外面，大家都像逃离笆篓的鱼，自由自在地摆动起来。
蓝强把眼光停留在身边少年脸上一秒钟，发现他还是一个孩子。轮廓分明的脸蛋，明亮的眼睛，坚挺的鼻子，聪明机灵的成分没有减少，邪恶可怕的影子也看不见了。蓝强对他还是蛮喜欢的，十分关切地问：“李俊，你才十四岁，你应该继续读书，不应该当兵。”
“蓝，蓝哥，我这样叫你可以吗？我知道你是白老师的同学，也知道你们真的是为我好。可是，你们不懂得我的苦啊。”李俊望着窗外苦笑了一下，然后很潇洒地把手插进又短又粗的头发往后一捋，好像话匣子藏在里面。
确定打开了话匣子，他转过来认真地看着蓝强说：“你说读书有什么用？像你算是读书的好材料吧，可是你却在干什么？养羊，我知道你挣了钱，可是你愿意一辈子过这种单调无聊的生活吗？现在你进入村委会，当什么连长，我想奉劝你最好早点退出。那是些什么人？都是下三流的脚色。我是发现你像我的老师一样都很单纯，才提醒你。你不要说话，你应该知道我的年龄虽然比你小，可我的经历比你丰富。我跟烂账混过，社会上什么黑的阴的我都见识过。也到职高走了一趟，什么叫虚伪，什么叫金钱，我都算认清了。总之我看到了生活的阴暗面，而你们总是看到阳光灿烂。”
蓝强对所谓的“烂账”算了解，知道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向上的心，可是小小年纪的李俊说出这一番话来的确出乎他的所料。不过擅长同烂龙打交道蓝强明白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也不说，认真地倾听。
见蓝强非常认真地听，李俊心里一热，继续说：“像咱们后面的那个老花儿，就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坏东西。依老子的脾气可以让他死一千回，我妈却叫我忍着，说让他帮了这回再说。对不起，请原谅我的粗野，我一提起他，浑身的热血都在涌。哦，对了，蓝哥，我其实还是想读书，可是我的脑袋里真的装不进去那些死知识。你看读书得行的眼镜越来越厚，嘴巴越来越笨，全被那些考试呀作业呀折磨成傻蛋了。我不想当那样的呆瓜。当然呆瓜考上大学就不是笨蛋了。哦，对了，你除外，你有正义感，能够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能够在人人为己的社会里考虑别人，我就佩服你这样的英雄。我一摸到书，想到的就是我老汉满脸的汗水和满身的灰，想到我老妈祈求的眼神和脖子上的金项链。这一切让我的脑袋都要爆炸了。我装不进书，想逃离学校，又不想出去打工受苦，就只好走当兵这条路了。”
勇于承担，追求上进，胸怀梦想，一年多前，李俊还是一个多么可爱多么单纯多么优秀的孩子。现在可谓“五毒俱全”了。究竟是什么让他发生如此巨大的蜕变？小镇的空气当真如此污浊，能将一个纯洁的农村少年染色？他一定经历了什么打击，或者遇到不能承受的重压，才会把过去的自己封存起来，让一切美好沉沦，无聊地露出邪恶的獠牙，无奈地扮演起大人来。
汽车抖动起来，遇到不平和上坡都要吼两声，好像走夜路吹口哨一样跟自己加油。蓝强一直在思索李俊变化的原因，见他自己说出当兵的原因，就拍拍他的肩膀说：“谢谢你，你是一个好兄弟，有思想有见解，有情有义，这的确胜过读死书的学生。如果到了部队，千万别忘记学习。了解自己的爱好所在，哪里都可以学习，不一定非要到学校，是不？”
“你真是一个不赖的人，就像白老师一样。看见你们清澈的眼睛，我觉得什么话都可以说。即使我说得再废话再偏激，你们都耐心地倾听，不骂我，不笑我。要是我妈像你们这样理解我就好了。也许这就是读书与没有读书的区别吧？”李俊一脸的深沉，悲哀地甩甩头。其庄重的样子真不是一个十四岁孩子的表现，倒像一个饱经沧桑的思想者。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不过我觉得这个社会也太不公平了。像白老师那么有才华有耐心的好老师，工资一千都不到，像我老爸背井离乡起早贪黑地出卖力气，两千块顶天了。我那个哥们的老爸是当官的，其实也不大，只配给七品芝麻官拎文件。沾了个官就好像挖到了金娃娃。我那哥们，手机不知道扔掉多少个，而且都是名牌，球鞋一千多的起了一点皱就不穿了。每天专车来专车去，五十一百甚至上千的钱随便让他花。他们的家，唉简直像皇宫，什么都有，听说成都还有一套呢！他什么都敢做，什么做了都没事，总有他老爸在后面揩屁股。我跟他跑了一阵，我羡慕他，羡慕他有钱有势。可我看不起他，他过的不是人的生活，抽烟喝酒赌博抢劫，哪样刺激就整哪样，女朋友也换来换去，比扔衣服还快。表面上看他什么都有，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心里空虚，没追求。我虽然什么也没有，可我有老妈老爸。他们打我骂我，是爱我，我就要活出一个样子，挣钱来养他们。”说完李俊从裤兜里掏出一包云烟，熟练地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啪的一声点燃，再递给蓝强一支。
“没吃早饭，是饿了吧？去当兵，这烟就不抽了，伤身体，何况马上就要体检。”蓝强诚恳地说。
李俊愣了一下，把烟扔在脚下，用运动鞋把它碾得稀烂，然后抬起头说：“我妈说过很多回，我听不进去。今天我听你的，因为你不罗嗦。”
十一月份的天气，不逢场，再加上浓雾天，路上行人稀少，车辆也少，不一会儿公共汽车把乘客像豆子一样倒出来。夏清明叫蓝强他们三个先到医院门口等一下，他到学校去一趟。
“****的不要脸，胃口真大！我老汉拿了一千块给他，他还想在老子们这儿要钱。老子拿一包中华给他，他还像小狗向火一样望着我！****的烂东西！”张大华插着腰指着夏清明站过的地方破口大骂，好像那块水泥地都招惹他了。
“你拿了一千，怕是少了。我妈说现在部队的待遇提高了，想去当兵至少要搞过三五千，有些还搞上一万呢。当然不光是给那一个老东西。我问我妈拿了好多，她不说，只是叫我要认真对待。唉呀，这个年代啥子事都要钱啊！”李俊摸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轻描淡写地说，当真像一个看穿世事的老人。
张大华把一根烟叼在嘴里，边摸火机边嗡嗡地说：“老子啥子都缺，就是不缺钱。随便摸一把出来也把他吓住，可是老子就是不想跟他花儿打交道。老子看不起他那种赌棍、淫棍、烂货、****。老大，我老汉硬要我回来当兵，说当兵有出息。我本来死活都不干，你想我在外面活得自由自在，才不想进笆篓当死泥鳅。后来我老汉说你在当民兵连长，那我想给你一个面子，就回来了。你看，加上我才两个人，老大，我对得起你哈。”他点燃火，猛吸一口，取下来，自己哈哈笑起来。看见蓝强心不在焉的样子，又凑到他耳边小声问：“夏清明是不是在咱们村搞了个啥子基地？” 蓝强看了他一眼，说：“大华，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晓得我不喜欢这一套哈。”
张大华这个人一点事也搁不得，搁着心头慌。见到蓝强的第一眼他就想说，可是一直没有机会。现在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他实在卖不了关子，把两人拉到没有人的一角说：“我前天就回了县城，在城里头耍了一天。我先去唱歌洗脚，然后就去找了一个老熟人。一年没有见了，我一下子就看见她的脖子上有一根狗链子。我软磨硬泡，你晓得我对付女人的手段。”说得这里他自得一笑，兴奋地说，“她终于说是一个村长送的。她还说那个村长对他好得很，经常到城头去找她，每次除了给钱还要买些小东西。狗链子就是他拿到什么基地的钱后送给她的。她说大概是三四个月前，他打扮得像一个城里人来找她，还和她喝了好多酒，高兴得狠。他说先以什么水钻公司的名义花二十万请电视台和县长考察，建成一个什么基地，事情成功后，弄到一百万。我本来不相信，在外面万万块是一个小数字，在内地，尤其我们小地方上百万可是天文数字。我以为是她编出来哄我的，骂她乱说。她一急就说出他姓夏，整了什么基地，我记不到了。还说专门选最偏僻的地方搞，一来那里的人落后不晓得事，二来上面的人也懒得来查。到时候晓得点风声，用钱就打发了的。老大，你说有那么巧没有，是不是那个淫棍？我以前在桃塆打牌只听说他死爱赌，而且大方得很，几千几万的整，我还是不相信他有那个胆量。”
“你不说话，看来就是他了，真是脑壳上生疮，脚下面流脓，坏透了底，坏透了底！”大大咧咧的张大华还在嘟嘟囔囔地骂。
蓝强回忆起三四个月前他碰到夏清明的事。当时他确实很高兴，精心打扮一番，说要到城里去。却实在不敢相信夏清明把他、他哥和大山的人如此置于手掌中间，如此随意地玩弄。街上的人口稠密，房屋众多，雾也显得稀薄。看着从雾气中奔来的车辆呼啸着消失在雾霭中，他仿佛觉得生活中也有一场比这更浓更稠的雾，它能掩藏一切，还能吞噬一切。雾气越来越浓，越来越近，睁着眼睛却看不到世界，只觉得白茫茫的一片。忽然一滴晶莹的水珠响亮地落到地上，方才发现自己流泪了。再苦再累的生活，这个可爱的十九岁男子汉都能承受，却不能忍受这样明目张胆的腐败，这样大张旗鼓的欺骗。满腔热血化作别人手心里的骰子，一颗真心成为别人脚下的跳板，把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拱手送给别人，他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感到钻心地痛，感到透心的凉。对着苍天，他听到胸腔里撕心裂肺的声音响起：“婆啊……”
李俊拉了一下蓝强，表示夏清明来了，便一路朝医院门口走去。夏清明找来十个本村的初中生，一人给了十块钱，让他们凑数参与体检以完成送兵任务。他让蓝强带队，顺便也凑一个数。蓝强什么也没说，一声不吭地带着大家体检。
体检完毕后学生回学校，夏清明说镇上还有事，张大华去了城里，李俊说逛一逛，就蓝强一个人没安排。他本来想去找香秀，却一个人坐着车回到了竹里馆。竹里馆只剩下那十只母羊和一些种鳝，其余的在一个月前都卖了。羊比上次的要重一些，一只六十斤左右，总共卖了将近七万块。黄鳝十八块一斤，三百零五斤，泥鳅一只也没有留，三百五十斤，全卖了。他拿了五万给哥，让他们买了房子，一百二十个平方，两万多一点，装修花一万块左右，其余的留作做生意的本钱。还给父亲一万，希望他在母亲面前能够说得起话。蓝强算是给自己的家有了一个交待，可是不敢见母亲。母亲不同意哥买房子，也好像知道哥不会在农村长久呆下去，守着偌大的房子在家里天天咒骂。蓝强也想回去住，却回不去了似的，只还是觉得在竹里馆有羊陪着心里踏实一些。蓝丙一叫他再买一些羊，他总说等等，究竟等什么他也不知道。县畜牧局打电话说让他有规模后派人来摄像参观，他也推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