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影宫寝殿的宫门猛地被一阵大力推开,元玉梧甚至都感到了那震荡的哐当声,她皱眉,漫不经心的看着身旁男人面色不善的样子,心想道,这门最近算是遭了殃,总是被他这么推来踹去,迟早有一天得一命呜呼了。
“你在想什么?”
不算严厉的话语声让她终于正眼看了下面前的男人,她摇摇头,显然一副不愿开口说话的样子。
“好在不算深,”他边说边轻轻转动她的下巴,方便仔细查看伤口。然后男人微一皱眉,说道,“别动。”然后俯身、竟然是半跪在地上,抬手将白色的药粉均匀的洒在她的伤口上。她本能的身子向后一缩,不料却牵动了那道细长的伤口,疼的倒吸一口冷气。
“别动。”他又耐心的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伸出另一只未拿药瓶的手,托住她的背,固定住她圈在怀里。
寝殿内只有他们二人,上过药之后,一时安静极了。然而这种相对无言的安静,却令人觉得很是尴尬。
元玉梧的发丝有些散乱,几缕不听话的滑落到脖颈上,正巧是伤口附近,她感觉到了,抬手去整理,触碰到了一只同时伸过来的手掌。她如碰到烈火一般,猛地垂下了手,任由他替自己把发丝揽到耳后。
可这几缕长发却似故意一般,又一次滑落下来。元玉梧抬头看了眼站在面前的男人,只见他微叹一口气,似笑非笑的开口,却只是一个字,“来。”他伸手揽着她坐到妆镜前,从妆奁中细细挑选了一只钗子,站在身后,替她将长发挽起。
她透过妆镜,看着他并不熟练的动作,觉得眼下这一时半刻的温存对自己来说竟有如苦苦的煎熬一般。好像明明心的距离已经那么远,却手中的动作却仍是和以前一样相偎相依、不分彼此。可不知为何,她却莫名的盼望着此刻的时间过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一个样式并不复杂的发髻挽成,淡雅的玉簪在发间将青丝稍一固定。
“你看,可以么?”他问。
“还好。”她答,又补充了两个字,“谢谢。”
楚君微略一点头,紧抿的唇角,从元玉梧的角度看去,竟然显得那么冷酷。她一愣,垂眸不再看他,只是淡声说道,“天色已晚,我想休息了。”
“早些休息,也好。”他仍是略一点头,好像再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然后向门口走去。这一次,轻轻的合上了门。
虽然这夜中变故丛生,又经历了刺客一事,可元玉梧却睡的异常安稳,一夜无梦,直到天初亮时才醒来。睁开眼睛,听到门外窸窸窣窣有些动静,她疑惑,平日桐碧知道她夜里睡不好,天亮时才略微睡一小觉,所以晨起一般不会过来打搅。这么早,是何人在门外?
她随手拿起一件外衫披上,穿进绣鞋,将门打开一条小缝。刚刚探头向外看去,就对上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定然的看了过来。
“你……”元玉梧看着正在穿朝服的那人,只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手中的动作不停,眼神却一直锁着她。
“你怎么在鸾影宫?”元玉梧终于把这句话完整的问了出来。
“昨夜有些累,不想再回临华殿了。”
他很少有说累的时候,元玉梧心中忽然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脚步一动,想上前去侍候他更衣,可刚刚走了两三步却又停了下来。好像,缩短他们之间距离的那一步,怎么都无法迈出。
“桐碧,”她开口唤道,“侍候皇上更衣。”
“不必,朕去早朝了。”那声音中带着一丝一闪而过的失望,他自己披上外衫,就那样步履匆匆的离开了鸾影宫。
昨夜宫中的刺客身份已查明,确实如他自己所说,是南英山的一位小卒。但在昨夜已经自尽,留给宫中之人一个死无对证的谜团。他进宫行刺的目标是皇上么?当时的场面虽然混乱至极,惊险至极,但元玉梧还是听到了容妃的那声惊呼——
“这人……我上次在安贵妃宫中见过,是那个黑衣人!一定是安贵妃指使他的!”
这句话伴随着阵阵剑气声传入她的耳中,既然她能的真切,那楚君微没理由听不到。可当时毕竟天色很暗,究竟是容妃看错了?还是她有意这样乱说也未可知。元玉梧只觉得又一桩事降临到自己面前,想动手一层层的解开谜团,却觉得无力再继续纠缠下去。毕竟后宫之中纷纷扰扰,几时有消停?
她还记得,那个刺客动手之前,曾在自己耳边低语道,“到此为止了。”
到此为止的究竟是什么?是她的性命、还是她在后宫中的地位和生活、甚至是她和楚君微之间的一切?
“玉儿。”
一声呼唤将她从昨夜种种重又拉回现实。“二哥,”她扬眉轻笑,讶异的问道,“宋子凌不是在宫门处,你怎么……”
“他并没有在那里。”元振甫耸耸肩,神情颇为轻松。
她心里一震,不知这算是因祸得福么?
元振甫习惯性的抬手轻抚她的长发,然后俯身仔细看着她勃颈处的伤口,“似乎好些了。”
“本就不是什么大伤,况且昨夜及时上过药,大概再有三五日就能痊愈了。”
“虽然不是大伤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元振甫想起昨夜的情景,不禁皱眉说道,“毕竟这位置太危险了,只差一寸就到喉咙。”
“可见那个刺客的剑术还没有精湛到一剑封喉的地步。”元玉梧歪着头打趣道。
元振甫无奈,轻笑着问道,“怎么就不见你有半分害怕的模样?”
“若是害怕了,还是你元大将军的妹妹么?”
“玉儿,我的意思是,你毕竟是个女子……”
“我知道,所以我并不是无所畏惧,只是昨夜的事,不再我担心的范围之内,所以没有来得及害怕。”
“没有来得及害怕?”
元玉梧点点头,看着他哑然失色的神情,倒了杯热茶递过去,也给自己倒满茶杯。她自幼便不论喜忧、有事从不刻意瞒着二哥,于是开口问道,“二哥,你和昨夜那个刺客是旧识么?”
“不。”元振甫摇头否认。
“可我听到他好像叫你了一声‘公子’,那语气似乎是认识你。”
“认错人、或者是想令我分神都有可能,”元振甫面不改色的答道,“玉儿怎么对这两个字感兴趣?我还以为你会仔细琢磨的是容妃那句话。”
元玉梧淡笑着摇头,“恰好想起,随口一问罢了,二哥不必放在心上。”
“是你不必放在心上才对。”
元振甫在鸾影宫一直陪着她过了一个下午,直到夕阳暮下,才起身离开,又免不了一番叮嘱,元玉梧皱眉、无奈的暗暗想到,怎么平日话不怎么多的二哥,今日倒是这样啰嗦了。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这字字句句的叮咛中,带着些告别的意味,虽然、只是短暂的别离,但想必二哥也是十分不愿十分不忍的罢。
元振甫刚刚从鸾影宫踏出,每走多远,便迎面走来赵公公,他轻甩了甩手中的拂尘,开口说道,“元将军,太后娘娘有请,还望将军切莫推辞,不要闹的奴才也不好做。”
他没有答话,甚至连点头都没有,缓步向慈宁宫走去。这条路太熟悉了,这里本就是前朝皇宫。他记得,那时还并没有玉儿,他正是那不懂事却已记事了的年纪,终日在慈宁宫里生活着。后来,十六岁的皇帝继位,那种日子便成了终结、成了只在回忆中不时出现的梦境。如今,要再一次踏进慈宁宫中了么?
确是紫微星变,天下易主。争夺到最后,他曾想过许多个结局,却唯独不曾想到,有朝一日,江山都会保不住。
太后摒退了左右侍从,偌大华美的宫殿中只有苍苍白发的她与元振甫。
元振甫负手而立,不跪亦不行礼。
“哀家不勉强让你行跪拜礼,”太后在座上声音冷冷,“哀家知道,无非也是多费口舌罢了。”
“‘哀家’这个自称,太后用的似乎很是习惯。”元振甫满不在乎的轻笑。
“这江山姓楚,我自然是‘哀家’,并且当之无愧。”太后也轻笑,声音平静极了,“叫你过来,是当面告诉你,希望你三日之内离开这皇宫。”
“哦?怎么这皇宫也姓楚么?”元振甫挑眉,答道,“若我说‘不’呢?”
“昨夜发生的事,哀家不想再看到第二遍。”太后紧攥着手,皱眉说道,“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才引来那些不干不净的人进宫。而且,你没有别的选择。你若不离开,那么除非你做得到寸步不离你的妹妹,否则哀家总能得到机会除掉她。”
“你以为你能轻而易举的做到这一点么?”元振甫语气嘲讽,“看来太后不仅是一个是非不分的人,而且还很不自量力。”
“放肆!”
“你有资格与我这样说话?”元振甫毫无惧色的望着她,“楚氏不过是乱世中雄起的一支稍强些的军队,根本算不得天氏贵胄。太后忘记了么?而且,我再说一遍,昨夜的刺客不是我带进来的,他如今效力于你一手提拔上来的安贵妃。这事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是你一直被蒙在鼓里,一厢情愿的以为秦沛安甘心做你的棋子而已。”
言罢,他轻蔑的看了眼座上的人,然后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去。如今的慈宁宫,再也没有年幼时在这里能找到的一丝温馨,留下的尽是肮脏的交易和那不堪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