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天天流逝,元玉梧却真的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如非必要,她不再踏出鸾影宫半步,御花园的花开盛景再如何美不胜收、九曲回廊的湖水再怎么碧波荡漾,也始终不及宫外的空气自由。念及此,她坐在不染亭中自嘲笑道,自己竟真的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深宫女子。
看着花园中前日才装点好的盆景,她深吸一口气、呼出,仍是觉得混沌不堪。满园的花香却只能限于想象,也许窗外高悬天际之上,无比自由的月光永远也无法体会回廊上被菱纱宫灯笼罩住的烛光那份忧伤。那个爱字,他们都已说不出口。因为这个字所带来的重量,竟令二人都显得彷徨不已。
有时,楚君微会在鸾影宫中留宿。如今他们之间的拥抱,再没有了半分温柔的色彩,已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力量的对比——她无论怎样挣扎,力气都始终敌不过他,于是只能任由他紧紧圈在怀里。
那如铜墙铁壁一般的胸膛,抵着她的面颊,让她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只能无能为力的接受这与外界隔绝的命运。可她不甘心,不甘心看到曾经也是一身傲气的自己竟会变的不堪一击。一遍遍告诉自己,困兽犹斗。于是抡起拳头如雨点般狠狠砸在他的身上。
楚君微不为所动,如木头人般只有一个动作——便是紧紧圈她在怀里,仿佛稍一不留神,就会失去一样。当尖锐的针蛮横的一头扎进棉花中,便有力也无处可使了。元玉梧的气氛再怎么强烈,他都以一句“不可能”让她一再明白眼前的一切都已没有分毫转圜的余地。
元玉梧用尽所有的方法,最后只剩下无能为力的流泪。她哭,哭的声嘶力竭,不管不顾。仿佛要将五年来的所有委屈一并通通用眼泪讨回来。
起初,楚君微一手揽住她、一手替她擦眼泪,后来她哭的愈发汹涌无措,他便俯身与她额头相抵,不住的轻声安抚,那样温柔的神情就像对待一个无助的孩子一般。
有时他也会一时情动,忍不住想要她。元玉梧抵死不肯,固执的认为他这样的目的是再一次想用孩子将她牵绊在这九重皇宫中。那天夜里,挣扎无果之下,慌乱之中她竟随手取出匕首挡在他们二人之间。
楚君微却忽然挑眉一笑,俯身继续在她洁白的脖颈上落下一连串炽热的吻。
元玉梧终于惊呼出声,因为在方才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个男人俯身的瞬间,匕首已经刺进了他的肩膀。可他的动作依旧不减,全然不觉疼痛一般,元玉梧眼睁睁看着那把绿松石匕首一半都没入了他的身体。
“君微,”她挣扎着起身,“君微你怎么样?”
楚君微一把将她重又拉回自己怀里,垂头声音波澜不惊的说道,“这世上,我只给一个女人伤害我的权力,那就是玉儿你。”
“不要再说了,求你。”元玉梧流着泪摇头,“我去让太医过来。”
“不要走。”楚君微托着她的后脑,欺身上前,将她的哭喊声尽数含入自己口中,让他们再次融为一体。
良久,他才松开她的唇,手掌却仍托着她的后脑,抵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低语道,“若这一刀仍是不能让我重回到你的心里,那我宁愿你方才在匕首上淬了毒。”
她心里默念着“回不去了”,含着泪跑下床榻,飞奔到门口吩咐丫鬟去请太医。
那一夜,元玉梧才终于明了了对于楚君微这样的男子来说,爱是一个多么强烈、多么汹涌的字眼。只可惜一切似乎都已太迟。她无力再说服自己去重新接受有他、也有痛的漫漫余生,只好断了心、锁了情。
她知道,即便他肩头上的伤口愈合,她所给予他的、那道心口上的疤痕也会久久存在。那道伤口,或许就成了他们之间的诀别。
这夜过后,楚君微没有再来过鸾影宫。尽管他已经令太医不准将受伤之事泄露,但不知是何人所为,这个消息还是在宫中不胫而走。楚君微本不欲解释,可想到毕竟是在鸾影宫出了此事,于是便说是自己不慎划破,言简意赅、再没有半个多余的字。
元玉梧一直暗暗觉得,或许有一日自己是能够出宫的,可是她从未想过会是以如此惨烈与决绝的方式离开这个掩埋了自己前半生的重重宫殿。
元玉梧在桐碧的跟随下向慈宁宫走去时,并不知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踏上这条曾走活无数次的宫道。
太后在慈宁宫花园中煮茶,见她到来,指了指身旁的空位示意她赐坐。元玉梧行了礼,安静的看着太后如多年前那般熟练的煮茶技艺。太后摒退了左右,不急不徐的抬手、洗茶......元玉梧亦不言不语,神情淡然。
直到太后把青瓷茶杯放到她的面前,温言道,“你可知哀家其实从未恨过你。”
“臣妾也从未怨过太后娘娘。”元玉梧垂眸浅浅一笑,“战乱那两年,我亲历过,太后也同样亲历过。因为亲眼目睹所有战争的艰辛和惨烈,所以如今才会如此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生怕一招不慎,河山又会拱手送人。”
太后沉声说道,“那时,楚氏起兵不过三个月有余,君微的父亲就因病撒手人寰离开了我。我虽不是他的生母,但也亲眼看着他一年又一年的成长起来。他是楚家的独子,我在心底早已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元玉梧笑着摇头,“太后娘娘,每个人的立场都不同,我一直都试图理解您,所以不论这些年发生了多少事,我始终对您礼敬如初。”
“我也一直都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有时比皇上更懂得大局为重。”太后目光一沉,叹道,“待你去世之后,牌位自然是要入祖宗祠堂的。”
元玉梧闻言却没有半分释然,苦涩一笑,果然不出所料。她没有丝毫的慌乱,定然的望向太后,答道,“我想我明白太后今日特地宣我来的原因了。”
太后点头,眸中不易察觉的划过一丝不忍,“你可以拒绝。”
“您会有办法让我无法拒绝的。”元玉梧执起青瓷茶杯轻抿一口,苦茶滴滴流入了心里。“可我真的不懂,太后明知我对皇上没有二心,究竟为何还要将我逼到绝路之上?”
“我今日不妨将你的疑问一一解开,”太后轻转着茶杯,又补充了一句,“反正这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元玉梧不慌不忙,“太后请讲,我洗耳恭听。”
太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缓缓开口道,“你倒是洒脱能放的下前朝的一切,可这
五年来你始终放不下元振甫这个人。”
“他毕竟是我的二哥,”元玉梧强调道,“我也不懂为何我二哥会与太后之间又什么矛盾。”
太后忽然间眉头紧皱,“很多事情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在五年前,我知晓你的身份之后,坚决不允皇上将你纳入后宫。皇上一直对我礼敬有加,但那时却第一次忤逆了我的意思。于是你入宫以后,我便对你处处刁难,后来知晓了你心心念念惦记着你的二哥,我便暗中派人去找他,想以他的性命来威胁你,让你主动离开皇上。可是也是因为这点,我知道了元振甫的身世。”
太后顿了顿,继续说道,“他是前朝皇室,更准确的说,是你曾经侍奉着的那位前朝先帝的一位皇弟。他本姓不是元,而是前朝皇室之姓,钟。”
元玉梧猛然记起前朝皇宫中那个成为谜团的人物——钟裕公子。没有人见过他、但是关于他的故事却在宫中一直流传着。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他,就是钟裕公子?”
太后点点头,继续回忆着说道,“你觉得我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皇上他会不知道么?但他只丢给我一句话,钟裕也好元振甫也罢,他只晓得他爱的女子是元玉梧。我气的险些背过气,告诉他若不将你速速赶出宫外,我便有的是方法折磨你。他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不久之后,皇上与我做了一个公平的交易,四年之内他会除去钟裕公子。而我,不在后宫中一再的刁难你。我同意了,可皇上却并没有做到他该做的条件。我从江南行宫回来之时,恰好是我们之间那个交易的最后期限。皇上非但没有除去钟裕公子,反而任由他入了宫。我对皇上的做法很是失望,这也就是为何我近来百般刁难你的原因。”
元玉梧忽然觉得一切都已茅塞顿开,原来一直令太后耿耿于怀的不是她的身份,而是二哥的身份。不,或许今后不能再继续这样唤他了,应该是……钟裕公子。从钟裕公子的身份为起点,一点一点摸索上去,所有的谜团都在刹那间明了。
她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抬袖掩面,深呼一口气之后,她告诉自己,要淡然一些,再淡然一些。即使她一直深信不疑的二哥也对她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即使她已经用五年光阴,对楚君微埋下了一颗误会的种子。
“钟裕公子这些年来一直在暗暗积蓄力量,期望复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终于平静下来,反正当事实尽数摊开在眼前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至少就我所知道的事来看,皇上对他防备有加,所以应该是这样没错。”太后无奈的摇了摇头,“若你不肯信我的话,就把余下的疑问留着见到钟裕的时候再去问他罢,只要你还有机会活到那时。”
“您又怎么能容许我再与他见面?”元玉梧了然的答道,“太后娘娘,有您在的皇宫中就真的容不下我么?”
“并不是这样,”太后抬头望了望天,说道,“不是后宫中不能容不得你,而是这天下容不得两个王者。况且,这五年来,皇上为你所做的,是他一生都不会再为第二个女人做的事了,你该知足、也该安心。”太后的神情像是位看透世事的老者,“只要你一日活着,他们便会因顾及着你,而一日不可能有正面的交锋。一旦积怨爆发的那一刻,必定天下大乱。”
元玉梧满不在乎的嘲讽笑起来,不知是笑太后的冷酷,还是笑命运的无常。她不过一介女流,却因造化弄人,而拥有了左右天下的力量。
纤纤玉指一一划过面前的青瓷杯,她漫不经心的开口说道,“一共三个,到底哪一杯里清茶、哪一杯又是置我于死地的毒药?”
“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你死后牌位会入祖宗祠堂,并且……”太后顿了顿,似叹非叹道,“皇上若是要求与你合葬,我不会有反对的意见。”言罢,她起身欲离开,最后留下了四个字,“好自为之。”
元玉梧不经意间瞅见腕上那只的玉镯,通体是晶莹剔透的羊脂白色,纯净的没有一丝丝杂色,也没有任何雕花纹。只是在玉镯中,隐隐可见一条细细的红色暗线。看上去,就像手腕被这条线绳拴住。
她还记得楚君微当日送给自己时的那番说辞,这隐隐的红线,是月老的缘牵。
轻一握拳,取下那只玉镯,她依次取过青瓷杯面含微笑、仰头饮尽。
玉镯碎,心似梧桐,于这一年的冬季斑斓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