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炮竹长鸣声中迎来新的一年,家家户户都在贴对联,因为是千禧年,所以烟火飞舞的场面都比往年的要热闹得多,到元宵佳节更是到处张灯结彩。
她穿着爸爸给她买的枣红色新裙子,宽宽的领边是白色的蕾丝,胸前正中央排着两只小蝴蝶,周围布满了金光闪闪的珠子,脚下是厚厚的棉袜外套一双粉红色的小短靴。她故意在莫小奇的跟前转了几圈,以显示自己今天的美。换来的却是莫小奇的责怪声:“我求你别再转了,转得我头都晕了。”
“我就是要转。”她边说边双手提起裙子两角礼貌性地鞠了个躬。然后审视莫小奇但带有些鄙视的神色说道:“你管好你自个吧。啧啧啧…哎!”
“我这一身你有意见啊?”
“有。而且是很大的意见。”她还特意用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莫小奇撅起小嘴很不满地回应:“你有意见也没用。我都哀求我妈老半天了,她还是非得要我穿这个。”
再看看莫小奇,平常她都习惯了他那副脏兮兮像个小乞丐的模样,今天这装束让实在她太难以接受了。倒不是因为太帅,而是太丑。衣服是新的,没有问题,颜色很鲜艳,没有问题,但为什么偏偏是老虎装,后面还拖着一根尾巴,头上的那两只耳朵嚣张地竖起,让她有种想要扯掉的冲动。
“深表同情。”宋年华若有其事地环抱着点点头。
街上满满都是人,莫小奇钻进人群久久才回来,手里还提俩小灯笼,只要在灯笼里面点燃蜡烛就可以拎着满街跑了。
“诶,今晚村里有宰牛,要不要去看?”莫小奇满脸都印上异常的兴奋。
大过年的宰啥杀牛,这么的残忍,这么的血腥,这么的暴力。她不仅颤抖了一下,灯笼掉到了地上,火焰烧着了外层的包装纸。
“我…我还是…”
“快走吧!不然就要错过大锤锤牛头的精彩画面啦。”
莫小奇拽着她奋力跑,丝毫不给她说不的机会。她心里在默哀,为自己,也为那只即将被宰杀的牛。
焰火在身后逐渐熄灭,灯笼被烧掉了一半,露出发黑的支架。
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就在她和莫小奇零时差赶到的那刻,一把巨锤刚好砸在牛头上,大概是砸偏了些许,牛没死,四条腿还在蹬,踢飞了摆在地上的木桶,血溅一地。几个彪形大汉分工合作,一个牵着牛鼻环上的绳索,两个分别紧握牛角,还有三个在旁预防突发事件。又一锤下去,牛闷号了几声,又一锤锤下去,牛不出声了。接下来的工序她连看都不敢看,整个就在那发呆,嘴巴张的老大,据后来莫小奇形容都能塞一箩筐的鸡蛋进去。
自观赏完那场宰牛,她连做了半年的噩梦。从此,就对牛的愧疚感升华到恐惧感。即使多年以后,她在超市里看到猪肉旁边摆放着牛肉,都是要么捂着脸快速捡起猪肉往购物推车里丢,要么直接就吃斋。
“莫小奇,短时间之内你不要来找我!”
她清楚记得“宰牛事件”的那天晚上对莫小奇说的就是以上的这句话。要是莫小奇会这么老实地听话,那他就不叫莫小奇了。
昨晚的触目惊心还惊魂未定,莫小奇就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她眼前,恨得她牙痒痒。
“宋年华,我们去玩好不好?”莫小奇那小狗式的求人法没几个能拒绝,自然也包括她。
虽然她嘴上说得很决绝,但莫小奇那可怜的眼神竟可以活生生地将昨晚残存在她脑海中的画面强制性暂时删除掉。对此,她甚是佩服。
年过完了,所有的东西都像突然跳带了的录音机,还归平静。
一场霜冻使得天气骤冷,宋年华趴在窗台上,对着窗户哈气,玻璃表层立马被模糊,透过朦胧的像薄雾般的水蒸气,她隐约看到了外面的人影,瘦小,头发乱蓬蓬,裹着一件不合身的大衣,露出高粱红一样的小脸蛋,双手正朝这边挥动。
隔着玻璃她听不见那人在说些什么,于是便上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他在喊。她也忍不住推开窗户:“莫小奇,找我干什么?”
莫小奇仍然在喊。他的唇在动,但空气却静谧得很。难怪她没听见,原来某人根本就没出声。她才知道自己又被耍了。
“莫小奇,你就不能正常点么?”
“谁叫你不开窗?我只好让你自己探头出来咯。快下来吧,我都冷死了。”莫小奇不断用手相互摩擦,还一直对着吹气。
“我就不下。冻死你活该。”她边说话便抓起撂在床边的棉衣,边穿边匆匆地往楼梯跑。打开门的时候,莫小奇说:“宋年华,你再不下来,我可就要上去找你了。”
“你想得美,女孩子的闺房男孩子免进。”
“还闺房咧,肯定又脏又乱所以才不让我进。”
“你那狗窝才又脏又乱,上次你妈还跟我投诉说,以后不帮你打扫了,要让你自己来。”每次宋年华去莫小奇家,莫小奇他妈妈都说,哎呀,年华帮我找找这对袜子的另一只,找找这鞋子的另一只,找找看有没有这颜色的裤子什么的等等。然后她不是在箱底找到袜子,就是在厨房找到鞋子。
“我妈投诉了么?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的事我就当是没有的事。哈哈。”莫小奇加快脚步,她都赶不上了。
“你再这样下去,以后哪有女孩子会喜欢嫁给你啊。”她在后面卯足劲边追边喊。
“没有其他人,不是还有你嘛。”
“就会耍嘴皮子。我又不是你家佣人。”莫小奇突然停了下来,宋年华一不留神撞了上去。“要死啊,停下来也不说一声。疼死我了。我没练过铁头功,头皮很脆弱的。”
“就是。你怎么会是我家佣人呢。”她正想点头,莫小奇就来一句,“你是我家专用的阿四嘛。”
宋年华很想飞莫小奇一鞋底,可是他已经跑出很远了。
在那电视机还没完全普及的年代,普通家庭能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就已经算很不错了。由于宋年华的爸爸当时是在国企里工作,拿的是国家粮,收入稳定,家里早就有彩色电视机,但她还是经常跑去莫小奇家蹭黑白画面看。
“你冷不冷?戴上这个吧。”莫小奇递给她一双毛茸茸手套。
“嗯。”
学校组织放电影,她跟莫小奇早到了。一进校门,就看见在操场上摆弄放映机的师傅们,他们正对着挂在教学楼前的那张白布亮灯。莫小奇率先跑过去,问:“师傅,这是什么?”
一个个子高高,很显壮的师傅饶有兴趣地给他们介绍起来,他俩也拿出上课时都没有的认真,仔仔细细地听讲解。
“你们看着啊!”师傅拿起胶片放到放映机上,胶片转了几圈后立刻将画面投影在白布上,在他们惊呼神奇的同时,那跳动的出来的字幕很清楚地显示着四个大字:哪吒闹海。
人,陆陆续续地挤了进来,凳子都被碰得铿铿作响。宋年华赶紧挑了个最前面的位置,坐下去之后才发现视野不佳,老要抬脖子,久了就像落枕一样。于是她想趁人还没满座悄悄地往后退,低声喊:“莫小奇,你在哪?”
“这呢。”她在安静的人群中听到了回答,但是黑乎乎地一大片人头,压根就不知道该往那方向望去。只见屏幕上某个个头比较突出的影子,俩根辫子随着脑袋甩来甩去。人群开始躁动起来,“那个谁谁谁,赶快蹲下。”这她才意识到自己站到了最显眼的地方,连忙猫下腰,继续寻找莫小奇身在何处。
“我在这里。”人堆里再次传来莫小奇的声音。
“哪啊?”宋年华曲着腰在努力地寻找着莫小奇的方位。
“你原地往后转,然后左转走五步,然后向前走俩步。”在那只能靠声音辨别的情况下,她依照指示,大拇哥亲吻鞋子N次,膝盖撞凳子N+1次之后终于到达目的地。
“刚才你去哪了?我一转身你就不见人影了。”莫小奇左右挪动着腾出地儿给宋年华。
一屁股坐下去之后,她死命地揉自己发疼的地方。“我想着到最前面会看得比较清楚,谁知那是个折磨人脖子的位置。”
“瞧,冲动惹得祸吧。”莫小奇干笑了几声。
“你还笑。”她揪着莫小奇耳朵,疼得他直认错。“诶,我听说今早你们年级有个男生在做早操的时候弊不住尿,漏裤里了。是不是真的?”
“嗯…”莫小奇一副不想正面回答的样子让宋年华觉得很是奇怪,平常这种八卦基本上都是他八给听她的,今个他居然缄口不提。
“是不是真的?是谁啊?告诉我嘛!”
“你看,哪吒骑在龙王三太子的背上了。多精彩啊,你快看呐。”
宋年华的目光瞬间转移。无论是电视还是电影对于她都是有致命的诱惑的,她喜欢那种平面上移动,可以很真实,也可以很虚假。特别是对动画片情有独钟。刚开始,莫小奇还说她胆小,不敢接触外面的世界,老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后来莫小奇也迷上了动画片里的夸张表情,于是宋年华嘲笑他:“现在你不也一样跳进了我小世界,赶也赶不走。”
电影在宋年华意犹未尽的时候播放出了片尾曲。身旁的同学也都一个接一个地搬着凳子离开,师傅们也都将器材放好,骑着摩托车走了。操场的露天灯在身后逐一熄灭。
回来的路上,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有件事忘了说。
“莫小奇…”她回头才发现莫小奇跑掉了,“你跑那么快干嘛?”
“你不要再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那小小的背影在月光底下逐渐浓缩成一点,最后消失不见。宋年华嘀咕道:“我是想跟你说,明天我有事情要做不能陪你去剪头发。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