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舒玉到得不早不晚。
彼时,各方士族子弟已经就坐等候,当寰舒玉出现在宴厅门口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且纷纷被吸引。空气凝滞了一瞬。原本还曾有人与旁边人窃窃私语,却忽地屏住呼吸,只知瞪眼看她,眼里心里俱是惊讶。
——寰夫人对她的厚待理应得到如此回报。
寅时刚过,寰夫人便派莲叶送来夜里裁制好的新衣,顺便督促她梳妆打扮。
上衣是藕荷金银丝上糯,搭配流彩暗花拖地翠纹纱裙,芙蓉花鞋上嵌烟蓝宝石;翠纹纱是姬雅的翠纹纱,因为织进了一种感光变色原料,可在不同光线下呈现不同颜色。烟蓝宝石则产自南樊,因其稀有而价格不菲。寰夫人嫁妆里的那盒烟蓝宝石共有六颗,一直不曾动用,想不到这次竟全部用在了她身上。
一切就绪,揽镜自照时,她自己都差点要为镜中女子而喝彩。
沉寂过后,宴厅中陡然变得喧嚣。
“她是寰舒玉?”早有人宣过姓名。这是不必怀疑的了。
“可不是?前几日被二王子退婚的就是此女了。”
“闻言寰三小姐品行恶劣,但姿色妍丽,可却不曾想竟是这般超凡脱俗、清雅可人……”
“我也觉得诧异,昔日我曾在游园会上见过寰舒玉,她哪里有这般妍丽多俏?”
喧闹之中,有人忽而重重地咳了一声。
顺着声音,寰舒玉看到了郑囿。此时,这位二王子面色古怪,察觉到她的视线却故意不看她,咳了声后,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到底还是安静下来了。
淡淡扫视一眼,寰舒玉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毫无疑问,她看到了柳淳,事实上,在她还没有扫视四周的时候,她就已经注意到了那个身穿琥珀织锦长袍的身影。她无法不让自己在第一时间察觉他的存在。这让她懊恼,也有些沮丧。自以为已经让他逐渐从心底淡去,但每次看见柳淳时就会燃起的火焰如今又出现在她眼底,难以遮掩。
她知道这样会出卖她的真实情感,于是只有让自己刻意不去看柳淳。
视线掠过柳淳,漫无目的地看向其他人时,她的心底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当她在柳府和他两次相遇,与他四目相对的时刻,他是否看到了她眼底的火焰?
蓦地心头一乱,脚步有了片刻的迟疑。
随后她看到了寰倾雨。一身素雅装扮的寰倾雨看来温和怡人,柔婉可亲,眉目间虽仍有淡淡忧愁,却只衬得她惹人怜惜,柔弱动人。
这一刻的寰舒玉没有忘记提醒自己一个残酷的事实:这位是柳淳的妻子,是她现在的姐姐。心底苦涩漫过,清楚自己当日在柳府时做出的决定是正确的。当初她身为春娘,不曾对柳淳抱有幻想,今日依旧不能。索性把那微弱的一丝希望也掐灭,让她从此绝了一切念想,让自己的心从此自由。
眸子微闪,她朝寰倾雨稍稍点头。随后,唇角微微勾起,带着一贯迷人自信的笑容,她泰然自若地跟随世子府仆从的指引,来到自己的位置上。
俱是一人一案,设有软垫,成两列。
寰冷山今日仍是护花使者,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的他一出现,自然也应是众人目光的焦点,然而他偏偏是和寰舒玉一起出现的,所以便被寰舒玉抢了风头,即便是女子,多半也会出于较量或者妒忌的心思而将目光放在寰舒玉身上,从而忽略了他。
但这时,那几个女子已经注意到了他。
寰冷山的面孔倒也让她们觉得陌生,因为寰冷山向来不喜参加游园会之类能见到贵族女子们的项目,酒宴倒是去得多,但酒宴却属胤城贵族男子们的专属,像今日这般倒是很少见。乍见之下,不免有女子砰然心动,惊叹于寰冷山的相貌灼灼、气宇轩昂。
寰舒玉自然清楚寰冷山对女子的吸引力,为此便忍不住一边落座,一边有些促狭地想:不知道公主是不是也在这里,见了寰冷山又是如何感受?
坦然坐稳,抬头时正对上柳淳看过来的目光,猛然惊觉,她竟是与柳淳面对面。
因为此次酒宴有了女子参与,所以座位不分主次,打乱后随机分配。这是她早就知道的,可是,她没想到坐在她对面的会是柳淳。
那双深幽眸子此时正闪耀着疏冷淡漠之光,即便是朝她点头致意时,她仍是不曾看到任何温度。
他为何总是这般冷漠?
她不知道,她从来不曾了解过他,他是她心底的谜。正因他是谜,她才念念不忘,才会让她忍不住要去了解,于是在这个过程中,她不可救药地陷进了他那双冷漠的眸子里,陷进了他周身散发的清冷气息中。
这刹那,往日影像疏忽闪现眼前,她的神情有了片刻的恍惚。
她又看到他低头执笔的样子,翩然走来时的高贵风姿,他难得一见的笑容,以及他同她说话时若有所思的神情,甚至,她还看到了她与他同**而眠的数个晚上。那是她永世不能忘怀的场景。——她和他、孤男寡女同宿一**,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如何能不让她铭记?
她看得到柳淳的**,就连在柳淳的呼吸中,她亦能察觉到他身体的隐忍。然而,他甚至不曾碰过她的身体。为何,为何?
既不想要她,为何还要与她同处一室、同睡一**?为何还要让自己承受煎熬?不惜钱财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为何却不曾索取分毫?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是烟花/女子,原本不易动情,但偏偏遇到了他。他出现得太诡异,又太频繁。习惯了他的突然到来与突然离开,习惯了他睡在她身边,听着他的呼吸,竟至于——她后来产生了一种“春园是两人的家”的错觉。她为此而憎恨自己,恨自己等他来时的心情,恨自己的不能自拔,恨自己不能与他比肩的身份,恨自己只能苦苦单恋连让他知道都不敢。
然而,这一切难道不是柳淳造成的么?她更恨的是他!
何以要用这种方式进入她的生命?何以要如此与众不同?倘若他同普通男人一样寻花问柳,见异思迁,周旋花丛之中,对她豪掷千金就是为了春宵一刻,她又怎会对他动情?
原以为离开春园,就能与他再无交集,从此将他遗忘,却不曾想,他竟换了种身份继续参与她的生活。
这不是幸运,这是悲剧。
对柳淳回以淡淡一笑,她装作坦然地挪开视线。非常突兀的,一张笑脸愕然进入她的视线。
不是别人,正是司空诩。
他的座位与柳淳的相邻,此时正笑眯眯地迎上寰舒玉的视线。上一次,他见到寰舒玉时唯恐避之不及,这一次面对面,他稳如泰山,丝毫不惧,目光坦然得仿佛两人是初次相识。这倒让寰舒玉能够仔细打量一下此人。
上一次她只顾着确认司空诩是否真的生有一张笑脸,竟没去留意此人具体五官如何,这次一见,她倒也觉得稀奇,明明是俊眉朗目、眸若星辰、面如冠玉,怎么她第一眼没发觉到?看来她真是太专注于他那副笑模样了,竟忽略了这也是位才貌双全的人物。
还是复姓司空的大人物哩。
正想着,这位大人物忽然收敛笑意,一本正经,直视着她说道:“你真美。”
寰舒玉愣了一下,司空诩如此跳脱出格,倒真叫她没想到。不过惊愕只是片刻,她随即笑得坦然,不皱眉不恼怒,一副不把对方的冒失视作无礼的样子。非但如此,她还嫣然笑道:“司空公子谬赞了。”
司空诩扬扬眉毛,笑得有几分邪恶,“何以说我是谬赞?莫非寰三小姐觉得自己不过是徒具其表,并不配得‘美’这个字?还是故作姿态,要博一个‘谦虚’的名头?”他那笑眯眯的模样看起来并不含丝毫恶意,然而说出来的话却含有恶意。原来他之所以稳坐如泰山,是因为他今日来者不善。
他分明是在逼她承认,或是她徒具其表,或是她假作谦虚,显然无论何种回答都是对她自身的侮辱。
她知道自己能被邀请来便是因为有人要借机侮辱她,却没想到刚刚坐稳,就迎来了第一波的敌意,更没想到最先出手的还是人称“笑面君”的司空诩。——她原以为这家伙笑嘻嘻的构不成什么伤害呢。没想到此人笑里藏刀,绵里藏针,才见面就要让她下不来台。
可惜她不是以前的寰舒玉。
面带微笑地看向司空诩,把挑衅与锋芒一并送回:“‘美’这个字我的确配不上,然而我之所以觉得自己不美,不是如司空公子所说徒具其表,而是因为我一直认为‘美’虽只是一个字,却包罗万象,仪容过人可以称之为‘美’,品德出众亦可以称之为‘美’,正直友善一样可以称之为‘美’,而真正的‘美’正是要无所不备。偏偏我算不上友善,生来就爱捉弄人,比如现在,明明看得出有人虽是整日一副笑模样,却是气量狭小、睚眦必报之辈,我却仍是要故意气他一气。”
低头笑,假装没看到别人惊诧的目光。眼角瞥到司空诩似乎微微一怔,撇撇嘴,暗骂他活该。
这下轮到司空诩为难了。
若是反驳自己并非气量狭小、睚眦必报之辈,倒反而显得他气量狭小;若是不反驳,那便有承认的嫌疑。
忽然有人大笑:“好,说得好!”笑声爽朗,声音也是清朗雄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