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还记得,1996年10月1日,我肩背一只简陋的行囊,按照行程计划,准时抵达韶山冲那个风景秀丽却竭尽曲折的小山村时,我在伟人的故居前竟无语凝噎,泪流满面……我记得,当风尘仆仆的我拖着瘦长而又单薄的身影徘徊在毛氏家族的宗祠,深秋的凉风掠过韶山冲一望无际的红土地,如同伟人向我迎面张开宽阔而温暖的胸怀,我大颤,继而久久地伫立在韶山之巅,这火红而温暖得令人几近窒息的夕阳下,我张开双臂,冲着漫漫云海,冲着遮天蔽日的霞光,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唱《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歌声飘散开来,有微啸之风为我伴奏,就这样,我引吭高歌,一首接一首。直至斗转星移,汗流浃背的我才找到那家闻名遐迩的毛家菜馆,不顾口袋银钱无几,特意点了一大碗毛氏红烧肉,自斟自饮,一气喝了六两本地烧酒,心满意足睡去……经年流浪使我尝尽悲欢离合人间百味,也抒发了满心的浪漫与激情,回到现实中来,开始为生活奔波,为一个人的柴米油盐劳作。
1996年底,我怀揣从广州一家小报拉广告所得来的第一笔钱,重又编织着爱情的美梦,为了追求一个美丽得令我心颤了好几年的昆明女孩,我从贵州沿着云贵高原一路流浪到了春城,并在一家小报做了半个月的打工记者,最终因为那枝终于送出,而又很快在这高原的冬天枯萎了的玫瑰,我又无功而返,重返南方流浪。
因为热爱写作,更因生活所迫,我进入广州爱群大酒店毗邻的一家香港公司做了一名三流文员,两个月后因无法忍受香港老板的剥削,团结二十多名员工一起炒了那个长得像狗熊一样家伙的“鱿鱼”。
后来我又坐上继续南下的汽车,混迹于大批淘金者之中涌向了深圳,涌向深圳人满为患的人才招聘市场。因为我曾是一名海军陆战队员,在一次当众高亢的神吹胡侃之后,不久被聘为一名千万富婆的私人保镖,月薪暴涨到四五千元,生活猛然来了个大翻身。
同样因为我曾是一名海军陆战队员,血性方刚本色不改,最后,因实在无法容忍那位年近半百风韵犹存的香港女老板颐指气使,特别是她那双只想将年轻男人骨碌碌吞下的饥饿眼睛,令我如临大敌,三个月后溃不成军,逃之夭夭了。
猎德村治安员持枪铐人
进入《南方都市报》以来,我接连采访了好几宗有关保安员违法乱纪事件,由于新闻媒体的介入,其中一部分事件很快得以圆满解决,以至于后来有不少读者经常向我举报保安员打人骂人偷鸡摸狗之事。
我在类似事件的采访中,有一起天河区猎德村数名治安持枪恐吓、用手铐铐人的恶性事件,至今其情景还令我记忆犹新,心存余悸……那几名身着旧警服、肩挎长长的双管猎枪、腰挂锃亮手铐耀武扬威的保安员,俨然一副执法者派头。
9月25日上午9时15分许,《广州青年报》送报员宁志新致电本报,称由于停车收费问题发生纠纷,广州猎德村治安队员无理打人,并用手铐将其女友铐住。当他试图突围时,那些治安员正在四处围追堵截他呢,吓得他一口气逃出村外……当他直接奔向当地派出所求助时,对方一听说是猎德村治安员惹的事,连称不好管。无奈之余,小宁只好向报社记者求援。
我闻讯后,当即与魏东一起奔赴现场。猎德村与《南方日报》大楼相距不过两里地。我们赶到猎德村村口时,刚好与5名神气活现的治安队员迎面相遇,只见对方分乘3辆车尾高挂红色警灯的摩托车,两人各手持一支猎枪,另三个人腰间还别着亮锃锃的警用手铐。见有陌生人在村口晃悠,对方的摩托车立马加大油门,呜呜呜地向我们威风凛凛地冲过来,他们虎视眈眈地审视了我们半天,见我俩并没有马上进村的迹像,也不搭话,掉头走了。
我和魏东在村口附近一条偏僻的小巷,找到了正在等候我们的当事人宁志新和他那位双眼通红的女友罗许红,据他们叙述:
这天一大早,小宁像往常一样将那辆用来送报的小货车停放在猎德学校门前一块空地上。当他送完报纸时,已是上午九时许,正当他与女友罗许红埋头整理报纸时,猎德村治安队几名治安队员随同该村交管站的一位负责人突然冲到他们面前,将他们团团围住。这些治安员们身穿没有警号、半新不旧的警服,其中一个用随身携带的猎枪指着他们胸口,“义正词严”地喝问道:
“你是哪个单位的?你的破车为什么要在这里乱停乱放?为什么不将车子开入村里的停车场?”
另一个指着宁的鼻子开骂:“你他妈的这辆破车停在这儿已经半年了,难道不知道要收费吗?”
随即,这伙人喝令他们马上补交车辆保管费500元,否则就要将人带到派出所。
毫无防备的宁志新忙解释说:“我一大早就出来送报纸,身上只有一百多元钱,实在没带这么多现金,先去附近找老乡借来补交,半个小时后就回来,行吗?”
在征得对方的同意后,宁赶紧离开这儿,跑到外面去借钱,留下女友罗许红在此看车。
谁知,就在宁刚离开十多分钟后,一名治安队员冲罗大声叫道:“我们不可能等那么久,先把车开走再说!等他拿到钱后,再来开车!”
说罢,几个人欲将车开走。罗许红不同意,交管站的人就自行动手发动车辆。
这时,气喘吁吁的宁志新已从附近的一个老乡家中借到500元钱返回,见状赶紧上前拦阻:
“不是说好等我去借钱的吗?我现在就给你们钱,你们不要把我的车弄坏了!”
但对方置若罔闻,强行要将车开走。宁与女友一起上前阻拦,几名治安队员和交管站李站长一边大声叫骂,一边对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即是一顿拳脚相加。
宁拚命挣脱,逃至村外一小卖店打电话向当地派出所和附近的《南方日报》求助,而其女友罗许红虽奋力挣扎反抗,但因势单力薄,最后被治安队员按倒在地,用警用手铐将她的双手反铐起来。由于手铐太紧,罗疼痛难忍,高声哭叫,惹来众人围观,在路人劝阻下,这伙治安队员才将其放开,但罗柔弱的双腕上已留下多处明显的血痕。
采访完两位当事人后,我和魏东又决定马上前往村治保会采访。宁志新和女友当即提出要与我们一起同往。
我们先来到了猎德村的村交管站,打听到曾参与此事的李站长,没想到他很痛快地承认确有此事。据他说,他在启动汽车时,罗上前阻止,将李的小手指弄痛了,李于是回手打了她一下。
离开该村交管站后,我们一行四人又来到旁边不远的治保会采访,谁知,就在当事人宁志新和女友罗许红一同随记者刚进入村治保会大门时,几名虎视眈眈的治安员怒气冲冲地围了过来,其中两人手中还拿着长管猎枪,宁腰部被一名治安员持枪捅了两下。我和魏东听到宁的痛叫后,赶紧回过头去查看,只见他的右肋上面已经留下了一个明显伤痕。在我们的奋力制止下,对方才悻悻地收起枪支离开了。在治保会办公室里,宁指着那名治安员气愤地责问:“治安员有什么权利拿枪捅人?”对方满不在乎地瞪了他一眼,当即回敬道:
“他妈的,你还敢牛X?你小子不老实,就要用枪对付你!”
然后,这位满脸青春痘的治安员又冲着魏东喝道:
“你们记者最好不要在我们这儿拍照,否则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
我们对这个目中无人的家伙的叫嚣没有理睬,直接对那位梁主任追究问道:
“请问主任,村里的治安队员平时配猎枪吗?”
梁主任回答时显得有些紧张:“请你们记者不要误会,那枪不是我们治安队的,是队员私人的。”
我加紧追问:“那么,为什么你们治保会允许他们配枪呢?再说,私人携带枪支是非法的,治安员有特权吗?”
梁躲躲闪闪,汗沁了出来:“这个——这个问题嘛,不是属于我们管的范围,我们只是一个农村组织,没有权利来管这些事——那是属于公安派出所管的事,不是我们管的。派出所允许就允许,不许就不许……”
在猎德村治保会里,记者就治安队员是否使用手铐铐人之事进行了有关调查,但对方根本不承认他们使用了手铐,猎德村治保会梁主任、林某等人对打人及使用手铐铐人之事予以坚决否认,并质问罗许红:
“到底是谁铐你的?是不是别人?是不是派出所的人?”
下面是我和魏东在治保会里采访时的对话——
记者:罗说你们(指治安员)用手铐把她双手反铐起来,是否真有此事?
林某(治安员):我们根本没有使用手铐。
梁某(治保主任):我没在现场,不知道。
李站长:谁用手铐?根本没有!
记者:请问罗手腕上的伤痕是怎么弄的?
李站长:可能是在发生冲突时,不小心推的。
当我们出示小罗两只青紫红肿且伤痕对称的手腕,询问对方是怎么一回事时,对方几人均装聋作哑,半天不吭声。
罗气愤地指着他们说:“你们为什么当着记者的面就不敢承认了?你们不承认也没用,当时现场有许多人围观,在码头打工的那伙民工可以作证。”
在记者的再三追问下,治安会负责人表示可以把去过现场的治安员都叫进来,当着记者的面让罗辨认,到底是谁用手铐铐了她。
等了半天,陆续进来四五名吊儿郎当的治安队员。罗睁大眼仔细地一个个辨认后,说铐她的人根本没有来。
记者忙问梁主任,该村治安队员共有多少人,是不是全在这儿。
梁答:“大概有30多人,但他们现在大部分在外面巡逻去了,多数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直到中午12点左右,在闻知有记者采访后,当地派出所一名李姓民警赶到,对发生的事件进行了调查。他对记者说:事件开始一段时间他在现场,后来因为有事就离开了。这名警察表示,事情正在调查之中,目前尚不能下结论,他还说:欢迎新闻单位对其工作提意见,如果其或治安队员的工作中有不足之处,一定及时纠正和处理。
在我们采访期间,宁志新向村交管站交了180元管理费。李站长还称,这还是看在我们两位记者的面上少收了他的钱,没有罚他的款,实属“高抬贵手”,言下之意让他别再“闹事”。
这位李站长表示,那辆车子可以让他们开回去,并警告宁以后要把车停在规定的停车场里,不要再随便乱停乱放!在我们回报社后,负责处理此事的那位派出所的民警对宁志新和他的女友表示,治安员打人是不对的,他代表猎德村治保会向他们两人赔礼道歉,并拿出200元人民币,作对他们精神损失赔偿费和医药费。
9月26日,《南方都市报》在当日的头版头条上,以《广州猎德村昨日发生恶性事件:治安员收费铐人》的大幅标题独家披露了此事。三天后,《南方周末》又转发了其中的部分章节。
无独有偶,在相隔一年多的时间后,也就是1998年10月9日,同样是在这个猎德村,又发生了一起恶性事件:
当日凌晨3时许,猎德村治安员一行3人来到该村爱日巷住宅三楼,先用自配的万能钥匙打开楼下的铁门,然后上楼一脚踢开《南方都市报》发行员肖春娥的房间。正在熟睡的肖春娥见突然冲进几个陌生男人,吓得魂不附体,慌忙高声大喊救命,但被对方大声阻止住。当她战战兢兢地缩在床上,好不容易才敢开口问来者何人,有何事时,对方回答说是村治保会的,要查暂住证。随后,这几个治安员就将肖春娥等3人带至猎德村治保会。
他们被关进治保会后,对方砰的一声关上门后,气势汹汹说:“你们都是没有办理暂住证的,没有暂住证的人每人得交100元罚款,否则就别想走出这个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