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朦胧,兰猗披着件茶色斗篷,低头悄悄出了凤栖阁。
秋蕊命一旁早候着的小内侍与自己远远的跟着,一直到了华林苑里的留香阁外,静静藏在了外廊的拐子窗下;
这里原是花房,两边连着长廊各有一扇门,前后又有小径通向华林苑里,虽然许久无人打理,但自从兰猗回了凤栖阁后,宫闱局也时常派人过来看看,此时水仙和腊梅开得正好,香气清郁宜人。
兰猗静静走进留香阁里去,将头埋在深色的斗篷下,立在梅树旁若隐若现。
那日兰猗让人放了那只鸟,只用香饵做引子等着,不过两日,那只传信的鸟儿便果然回来,并且脚上带了张字条,上面只有几个字:戌时三刻,留香阁。
这里纵是再孤寂僻静,也毕竟是后宫之所,这个时辰可以留在宫中的人,身份倒是不难猜测。
等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对面的外廊上一点灯火隐约而至,兰猗低头吹灭手中的风灯,月光照进留香阁里,她的影子映在地上,似水仙般孤清。
只见那黑影身形高大,披着厚厚的黑色大氅,只知道是个成年男子,却看不清容貌。
他缓缓走进留香阁里来,将手中灯笼搁在门口架子上,自己慢慢走近了一些,借着月光望见了立在梅树旁的兰猗。
“晴红纵是机灵,可惜却是胸无点墨,大字不识,若是以朱砂点了印记,我兴许会以为今夜来的人许就是她!”那男子悠悠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字正腔圆,听上去颇有气度。
“既然知道是请君入瓮,为何还要前往呢?”兰猗说的淡定,心中暗暗留意。
那男子轻轻一笑:“此言差矣,所谓借花献佛,公主惠质兰心,与其让晴红打探,倒不如开门见山来得方便!”
兰猗心里狐疑,缓缓从梅树旁走了出来,站在月光清谥之处,伸手将斗篷上的掀了起来,脸上清淡如雪,凉凉说道:“你既然知道候在这里的人是我,那想来晴红一开始便是冲着我来的,她本该是你们安插在后宫的棋子,跟着得宠的文昭仪,倒可以探听到不少皇上的消息,可是突然间得罪了昭仪娘娘被发配到凤栖阁来,你们这步棋也算是牺牲不小!”
“那就要看值不值了,如今皇上对公主余情未了,旁人看不明白,但公主自己心里可是清楚?”那男子笑得淡慢,又悠悠说道:“公主心里明镜似的,又何必装傻呢?”
“可惜就连阁下是何方神圣,我都尚且不清楚,又怎能看得那般通透呢?”兰猗浅浅一笑,眼中沉静。
那男子轻笑一声,却越发走近了些,就着月光揭开了斗篷,相当年轻的一张脸,不过刚到弱冠的年纪,却风采清雅,宛如珠玉在侧,他低头望着兰猗,见她眼中神色渐渐由狐疑转为凝重,不由露齿一笑,淡淡说道:“在下名唤君泽,君王的君,恩泽的泽......”
“君泽?”兰猗轻轻念道,眼中却泛起水色来,沉吟了半晌,才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缓缓说道:“君泽的确是个好名字!”
“却不知如今官拜几品?”兰猗幽幽问了一句,君泽神情不改,微微笑道:“不才,正二品左司侍郎!”
“也好!”兰猗若有若无叹了口气,眸中似有哀色。
“不知道公主现下心中如何打算?”君泽刹那间的神情亦有哀色,嘴角飘过一丝苦笑。
“打算?”兰猗将目光慢慢移至君泽脸上,冷冷说道:“太医院、宫闱局的一切用度虽有皇上口谕,但总要经过门下省,我曾问过太医替我调制香料可有难处,他说门下省从未多问过,可见我在凤栖阁里的一举一动,你们自是清楚!”
她打量了君泽一眼,又微微道:“你们不是早就替我打算好了么?用我一直用的枷蓝香去驯了那对红嘴玉,故意引我和昭郡王见面,再让晴红骗我去冬梧阁,然后让皇上撞破我和昭郡王私会?我倒想知道你们到底是何打算?”
君泽眼中沉了沉:“皇上心思晦涩难明,一时要囚你,一时要放你,总要弄个明白才行!”
“别人的心思我倒不管,只问君大人你现在的心思?”兰猗盯着君泽,语气中似有寒意:“正二品左司侍郎,的确算是不小的品级,你所求的就是这些?”
“时移事易,如今这天下波折动荡,我不过替人跑腿罢了!”君泽避开兰猗的目光,脸上似有牵强。
“那好!你回去告诉那个人,你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至于怎么说,你自己看着办!”兰猗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字字清晰,说完仍旧披了斗篷,转身往另一边的门口走去。
她站在门口重新点亮了那盏风灯,淡淡说道:“你想清楚再来跟我说,明日我便放晴红出来,仍旧让她传话便是!”
兰猗依旧从外廊上缓缓离去,君泽立在原地,久久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融进蓝染的夜色里去,脸上神情复杂。
凤栖阁内,秋蕊悄悄走进寝殿里来,兰猗脸上若有所思,只望着那簇烛火摇曳,低低问道:“你都听见了?可知这人的来历?”
秋蕊往炭盆里加了几块银炭,才走近兰猗身边,轻声答道:“听这个说话的口音,倒似是南楚那边带过来的人!”
“难为你寥寥几句居然可以分辨出来,左司侍郎不过二品,可以自由在宫中走动又不避讳神策军的,除非有他人的腰牌,否则一旦抓住,其罪当诛!”兰猗侧目望着秋蕊,秋蕊眼中闪烁了一下,脱口而出:“除非是郡王或是皇上亲赐的腰牌?”
“秋蕊,你说我该怎么办?”兰猗声音沉了几分,指尖轻轻滑过烛台上的莲花座,转过脸去,望不清神色。
“奴婢只是不明白,公主素来与世无争,难道只因为一个前朝的身份,便要招人嫉恨?”
兰猗轻轻叹了口气:“若是他们只拿我当棋子,却也罢了,我怕的是他们所求的,远远不止这些!”
秋蕊咬了咬嘴唇,沉默了半晌,说道:“依奴婢所见,皇上对公主还是极在意的,倒不如在宫中找个依靠!”
“看来这九霄皇城终究还是将我弃了,如今反过来我要去靠别人才能保全!”兰猗淡淡说道:“也好,早些歇息吧,这几日倒有事情做了!”
德辉殿外,青石阶上的残雪扫得干干净净,掌事女官玉容略有慌张的匆匆跑进殿内。
“婕妤!凤栖阁里的那位帝姬突然来了,正在殿外候着!”玉容的嗓音微微透着些尖利,这九霄皇城传遍了前朝帝姬伤了皇上的事情,皇上居然没有追究此事,后宫里本来就是非争端不断,如今这位麻烦缠身的帝姬却找上门来,这让她如何是好?
“嗯?她怎么来了?”江若紫也觉得有些诧异,那位帝姬一向孤清,居然会往后宫处走动?
“吓了奴婢一大跳呢!不是好好的禁足在华林苑里么?”玉容面有难色的说道:“要不然,奴婢去回了她,推脱说婕妤身子不适?”
“谁说禁足的?原是那位帝姬一向不喜与人来往,还不赶紧去请进正殿里来,命宫人好好侍奉着,待我更衣便来!”江若紫似有不快的扫了一眼玉容:“你也跟着我不少时日了,竟也如此糊涂,这宫里一向拜高踩低的习气倒沾染了不少!”
玉容面上一红,低头去了,江若紫唤了一旁的小宫人过来伺候她更衣,心里想着南宫芷生辰那日,她在雪地里与他站在一处时,两人恰似一对壁人,不由心头微酸,又思忖着南宫昱受伤一事,虽然后宫一向没什么秘密,但此事永安殿里口风甚严,几乎没人知道来龙去脉。
江若紫踏进正殿里时,望见兰猗正坐在那张竹青色的灯挂椅上,专心打量着上面的刺绣,见她进来,微微一笑:“见过江婕妤,打扰了!”
江若紫在她对面坐下,轻轻笑道:“今日倒是我的造化了,只盼着帝姬能常来坐坐!”
“这椅上绣着的雁纹真是精巧,宫中寻常所用多是孔雀牡丹华丽之纹饰,可见江婕妤清雅!”兰猗语气淡淡的,里面并没有任何刻意示好的感觉,但听在人心里却是格外的舒服。
“李商隐曾写过: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江若紫刚念了两句,却见兰猗眼中浮上笑意,轻声接道:“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江若紫眉头舒展,柔柔笑道:“帝姬才学,怕是这后宫里无人能及!”
“江婕妤谬赞,叫我兰猗便好,如今何来帝姬,不过是个庶人!”兰猗说得清淡,脸上神情如旧,轻轻道:“自古越有才情的女子,才越容易被情所伤,婕妤喜欢大雁,鸿雁乃是思慕痴情之鸟,可见婕妤也是重情之人。”
“兰猗,这个名字极好,兰之猗猗,扬扬其香!”江若紫眸中笑意不减,悠悠道:“后宫妃嫔得蒙圣宠,但多数心底还是小女子的心性,左不过图个吉祥寓意,只求与皇上和乐美满,比翼双飞!”
江若紫一边说着,眼中却若有若无的闪过一丝落寞,在这后宫里,有时候脸上笑得越甜,心里就越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反倒是兰猗这般无拘无束,独来独往的才教她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