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著名穷汉,年年缺队里钱粮,穿衣更靠国家救济,一年一套棉袄,冬季穿新,春天转暖,抠去其中棉絮,作为夹衣;人夏天气热了,撕去里层,便成单褂。待秋冬复又天寒起来,衣早破了。国家又救济下来,恰好接上日子。如此周而复始。
穷汉中以一人为最著名,善编顺口溜的白嘴甘泽美,曾为他编四句,道是:
老子本姓照,一年穿一套,穿了就不洗。
洗了就不要。
照是照顾的照。姓照原是影射,其实这人姓涂。
老涂唯有一样不穷:四个儿子。那时尚未计划生育,女人尽力为他猛生。四个儿子名字皆为老涂自取,为红富、红贵、红有、红财。“富贵有财”四字,是衷心希望,一人一个红字,乃是图的吉利颜色。据说一穷二白,白既是穷,那么红自然便比白好。
红富十八岁,一人能下地干活。其余三个皆小,只会吃。
吃亦只配吃些苞谷、洋芋、红苕、南瓜之类,难得尝上米面。菜更寒碜,萝卜、薯叶乃至野菜,大多与饭熬成一锅。一年见不到一片猪肉。因连糠菜都缺,便更喂不起猪。
儿子们极想吃肉,夜间做梦,嘴里发一片空嚼声。一条烂床单上圈圈点点,上边是流的涎水。
红富已是干活的劳力,饭量大,更需油水补充,吃肉的欲念胜过三个弟。同时亦总想弄出一碗不论什么肉来,止弟们的馋,以及孝敬爹娘。却因无钱,眼望着买不到手,又不能在路上拾到。偷是要不得的,于是只有做梦。
队上有养猪场,饲大小猪等数十头,三两月可宰一次,卖给喂不起猪的社员,一手交款,一手割肉,缺款户只有旁观。吃照顾的则最好莫去。
这日又逢杀猪,红富本不存非分之想,收工回家,路逢远方一表兄,手提好大一块肥肉,见红富一脸馋相,随口道:
“快买肉去!足五指膘!”
红富尴尬一笑,摇摇头:
“肉好吃,可惜没钱!”
表兄做诡秘状,立住脚跟:
“教你一个办法,包你不给钱,倒有肉吃!”
红富迫不及待追问。表兄趋前一步,旁顾无人,俯他耳边悄声告他:
“队干部今夜在队屋里,将剩下几斤猪肉煮了下酒。你可在夜静时假装过路,去队屋捉。捉住了,怕你说出去,自然让你也吃。”
红富想好一阵,点头正经答道:
“我不吃,只想他们给块肉,拎回去老爹老娘和弟们都尝一口。”
当夜真就收拾出门,说是晚些回来,告娘把门留着。老娘问做什么,并不提前说明。老爹再问,便与表兄那样诡秘一笑:
“莫问,明天吃肉就是!”记住表兄的话,在野外转到夜静,绕到队屋后墙檐下,穿过窗孔朝内窥视,果然队干部们围成一桌,正猜拳行令,大筷夹住肥猪肉往嘴里填,油水顺嘴角流进脖子,顾不得揩。红富眼睛红了,一步闯进门去,喊一声:
“好哇,多吃多占!”
队干部齐齐吓一跳,脸纷纷变白,一时停了咀嚼,借一盏昏灯向喊声处望,待认出是红富,便出一口大气,一边重新吃喝,一边互相递个眼色。会计眼珠一转,突然一掌击在桌上,起身厉叫:
“来人捉贼呀!”
空旷静寂四野被喊声炸破,却因深更半夜,没人来捉。队干部便亲自动手,将红富按倒,赏一顿拳脚。队长气咻咻骂:
“这次把你放了,看你下回还敢偷肉!”
红富被揍得屁滚尿流,有乌红鲜血掺着涎水从嘴里淌出,腰背痛不可当,挣几次挣不起来,以手撑地,爬半里路回家。老娘按他嘱咐将门掩着,听得响动,举灯出来l血他,见地上血糊糊一个儿子,哭问根由,红富仰天喊一句冤:
“他们半夜偷吃,反说我是贼!’,翌日,全队传遍一个消息,涂家老大昨夜偷肉,被巡逻的队干部捉住,打了一顿。众人皆骂活该,便是打死亦不好告状。
当然没打死,不过伤了腰,一月后还伸不直。不是因公负伤,还得下地干活,将身子弓起,如一副驾牛的轭头,前面走,后面总追来人的窃笑。
队长毫不体恤,分工派活,仍将他列入精壮劳力。
冬季田里活闲,队里决计拆了旧的队屋,重造一幢新的,大兴土木,首先点人扒瓦拆墙。红富已致残,上不了丈八高的房顶,便被分派在下面,持一柄锄撬动墙脚。表兄在房顶揭瓦,急得双手乱摇:
“这样悬乎!墙脚一动,墙就倒了,下面人跑不出去,砸个急死。别处拆墙,都是从墙顶一层一层揭下来的!”
队长讲速度,坚决反对:
“就你怕死!那样拆要到猴年马月?从下面最快,轰一声,就倒他娘!”
红富只好在下面挖。想着表兄的话,总觉墙身在晃,时而战兢兢想望一眼墙顶,碰上队长射来的目光,立刻又埋下头,挥锄再挖。
过一阵,房顶瓦已全部扒下,表兄跳到远处,遥遥观看。又过一阵,似乎看出动静,见红富再挖,挥手又喊:
“再不能挖,再挖就砸死人了!下面人都快闪开,到这边来使力推,喊一二二!”
人都听他指挥,半数闪到三丈开外,半数聚于那边,连队长亦加入进去,大家一字儿顺墙撅起屁股,喊一二三,奋力推墙。喊几十遍,墙大晃几下,仍不肯倒。
队长住了手,大口出气,用眼找着了红富,喘喘地喊:
“推不倒的,再去刨他娘几锄头!”
红富望望墙垛,打个寒战,嘴张一张,复又闭上,双眼哀哀地向队长看。队长懂他意思,却发个冷笑:
“怕死?死了我赔你一条命!”
红富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蓦地将牙咬紧,朝掌心吐口唾沫,互相搓搓,仿佛为自己壮胆,然后操起板锄,牛轭头似的大弓着腰,奔到墙脚下,刚挖三下,听背后三丈远处表兄又一声嘶喊:
“墙头动了,快跑!”
红富被这一声吓慌,仰脸去望,墙头真的似在晃动,一下扔了锄,转身逃命。看的人一片呐喊,催他快跑。但他腰伸不直,步子无法跨大,弓身疾走,像一个偷了东西又怕捉拿的贼,喊得愈急,心里愈慌,心里愈慌,脚下愈乱,看看奔出一丈远近,被一块石头绊翻在地,一下没爬起,第二下爬起又继续跑时,脑后一阵风响,涌来大片黑暗,只觉万吨之力凭空从腰部切下,身子一下趴倒,下半截埋在墙里,上半截露在墙外,脸色顷刻变黑,眼珠突出眶外,鲜血自鼻孔喷泉也似射出,挣命昂一下头,似乎想活,却终于缓缓垂下。
人们奋力刨开墙土,拖出红富,气息已绝,眼睛瞪大如两枚鸡蛋。人皆哀叹,说是跑快一步,亦不会死的。又有人骂那块挡路的石头,又有入怨他不该伤残了腰,跑得太慢。还有人张嘴想说一句不该从墙脚下挖,侧脸一见队长,叹口气嘴又合上。
队长沿倒塌的墙横走了一趟,又直走了一趟,仿佛丈量土地尺度,终于找出另一个原因,对刨墙的人嚷:
“这蠢东西不该直跑,要是顺墙根横跑,屁事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