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目的早晨,楼长刚刚起床,手里的裤子才套上一条腿,就接到本楼一个女人的举报电话。楼长你到底管不管?你到底是管还是不管?女人尖锐的嗓子像锥子一样向他扎来,我家隔壁放录像的声音大得要命,天天晚上都是这样,简直就是一座战场,我们全家睡着了又给吵醒了,不信你来住着试试!
楼长一手拽着裤腰,一手举着话筒,冷静地问道,是吗,你住几层几号?
女人却一点儿也不冷静,我住九零八号!我:不住九零八号,还有哪个倒霉的住九零八号?
楼长急着要腾出手来穿裤子,就劝她说,你先把电话挂了,等我穿好裤子就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女人又唠叨一阵才把电话挂了。但是楼长的男一条裤腿还没穿上,电话又响了,楼长拿起来说,我不告诉了你,等我穿好裤子就去问吗?楼长说到这句口气突然变了,原来你不是刚才那个,有什么事你说吧。
这次也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比刚才那个温柔,她把愤怒变成了幽默。昨夜我家的吸顶灯从楼顶上突然掉下来,正好落在西瓜上,两样都破了。我打电话找安装公司,公司说是不是住在你头顶上有第三者插足?我说不知道,反正够凶的。
楼长笑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你的楼上夜里很吵。你住几层几号?
女人说:好像是八零九号,你听,他把我都吵糊涂了,我连住哪里都记不得了。
楼长那只提裤子的手都酸了,也劝她说,你先把电话挂了,等我穿好裤子就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楼长坐下来一边穿着裤子,一边眨着眼想,九零八号的隔壁是九零九,八零九号的楼上也是九零九,两个女人状告的不是同一户人吗?想明白后接着又想了一会儿,这下却又糊涂了。九零九号是一个独居,里面只住着一个刚退休的老头儿,都六十岁的人了,是个搞政工的,支部书记什么的,一身上下瘦得像根鱼刺。楼长想着笑了起来,这么个老家伙,就是想有人插足也没人跟他插,想跟人打架也没人跟他打呀。而且老头儿好像也不喜欢看武打的录像,要说他看电视里的夕阳红节目倒还有可能,不过夕阳红里的老头儿老太太练剑练拳,谁个出声哪?
就像各级比楼长更大的官员应付下面一样,楼长穿好裤子以后并没有就去问问是怎么回事,而是进卫生间去撒了一泡折磨了他后半夜的尿,放水冲了臊气,接着又刷牙,洗脸,出门去小摊上吃早点,买两根油条一碗馄饨吃了,打一个嗝又擦一把嘴,然后回到楼里。他站在门口还想了一会儿,好像有什么事情他给忘了,但他终于没把埋在油条和馄饨下面的那件事情想起来。
直到晚上,直到那两个女人的电话一前一后又打来的时候,楼长才猛地想起他今天清早的许诺。九零八号的女人厉声问道,你不是去问问怎么回事了吗?问了怎么还是那么回事?八零九号的女人却催促他说,你快去亲临现场吧,电视连续剧又开始啦!
这次楼长立即出发,让电梯工直接把他送到九层。在走出电梯的这一瞬间,他忽然有点犹豫起来,但只是这一瞬间,他很快就向九零九号的方位走去了。
他一路打开楼道所有的电灯,经过九零八号的门口,发现那门早已拉开了一道一掌宽的缝隙,一个女人愤怒的窄脸正好嵌在门缝中,俨然是在迎接着他,看见他来那女人挤一个眼,又把一只手伸出来弯着往那边一指。就缩进去把门关了。随着她的插门声,楼长听到了她刚才所指的另一间房里发出的更大的声音。那声音沉闷而又有力,果然有些像是两个女人形容的那样。
楼长蹑脚走到门外,侧了脑袋把一只耳朵贴住门板,对里面那可疑的声音作进一步的测听。他的脸突然一下白了,紧接着他转身就走,他的步子迈得急促而又慌乱,走过九零八号房门之后,两脚分明就变成了跑。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在楼长的带领下,跑步来到这个门口。屋里决斗似的声音依然响着,一名警察双手握枪闪在门外的墙角,另一名警察则右手把枪端在胯下,左手把门敲了三下,嘭,嘭嘭。
屋里的击打声戛然而止。隔了一会儿,九零九号房的门从里拉开了。
屋里没有灯光,一个又矮又瘦的影子隐在门缝中,嘶着嗓子小声问,你们找谁?
门外的三人同时喊道,把灯打开!
啪的一响,屋里的灯就亮了。矮瘦的影子变成了一个老头儿,上面穿着一件背心,下面穿着一条大裆短裤,再下面是一双塑料拖鞋。老头儿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两只:老鼠眼里露出迷惘的样子。
你们找我?他的眼睛避开警察,却转过去问楼长。
屋里还有什么人吗?楼长问他。
没有啊,什么人也没有啊,老头儿一定累得不轻,现在还把气喘得呼呼地响。我是一个孤老头子,他知道的。他用手指一下楼长,让楼长证明他的身份。
那你在和谁格斗?警察将手枪插入枪套,斜睨了紧急报案的楼长一眼。
我还以为有蒙面人来行劫,谋你的财害你的命呢。楼长尴尬地说。
他们迎着灯光,鱼贯而人。一走进屋里就看见从客厅通往卫生间的门框下面,吊着的一只沙袋还在一甩一甩地动着,就像打秋千一样,果然是刚才挨过打的。沙袋是用一只旧牛仔裤的裤简缝制的,一尺五六寸长,从膝盖到脚跟的部位,石磨蓝的裤筒上似有几个用黑色圆珠笔描出来的字,走近细认,字共有三个,是“王子儒”。
这是一个什么人?楼长指着那个名字,好奇地问。
你是问他吗?老头儿说。他的气喘匀了一些,这时候抬起一只手来擦了把汗。这人是华贸公司的总裁,可是二十年前他是一个什么臭玩意儿,说捆就一绳子捆将起来,说打就一拳头打趴在地,见了我们骨头都是酥的,目前他竟成个人物了!
楼长和警察惑然地看他一阵,接着互看一眼,三人一起笑了起来。
你这样打王子儒,王子儒就倒了吗?楼长好不容易把笑止住,以后可不能再这样,闹得你的隔壁和楼下夜里都不能睡觉!
再闹我们可就要来干涉了!警察补充说,看你是个老同志,今天我们就不批评你了。
老头儿嘴里诺诺地应着,等到三人走了以后,他又照准“王子儒”打了一拳,由于用力过狠,他龇咧着嘴摇摇手腕,过一会儿又踢了一脚。他踢的时侯身子一下失去重心,打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后来他就把“王子儒”从门框上卸下来,抱在怀里四下打量一阵,无处可放,就嗵的一声扔在沙发上面了。
不许我打你,我坐你该是可以吧?老头儿自言自语着,他的尖屁股立刻响应号召,往后一撅就坐了上去。“王子儒”因为是用牛仔裤筒做的,肚里又装满了沙,加之老头儿的屁股光骨头没肉,坐上去硌得慌,老头儿龇咧着嘴,索性使劲蹭了几蹭,将它左右蹭得扁了一些,方才感觉像个坐垫。
次日一早,楼上有人看见这个又矮又瘦的老头儿穿着一套好料子的西装,胳膊挽着一只菜篮子,从菜市场上一拐一拐地回来,篮子里装着一条鲜鱼,一块豆腐,一袋花生米,还有一瓶二锅头酒。他的两只老鼠眼睛红红的,可能昨夜没有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