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是在日夜赶写他那部不朽之作时,一头栽倒在地上的。此前我曾经三次力劝他不要玩儿命,他都叭叭地拍着鸡胸说是没事。我知道他拍胸脯一点儿用也没有,因为枪手有可能埋伏在其他的器官。事情恰好就是这样,谋杀他的那个病毒藏在他那颗圆锥形的脑袋里。老庄果然倒下了。不朽之作刚刚写到三分之二,如果他就此撒手人寰的话,身后有没有高鹗式的人物为他续写,续完能不能不朽,这统统都是一个问题。但是无论如何,作为他的朋友我得去看他。
我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速康医院的住院部门口,停车后又让司机往前开了十米左右,因为那里临街的两侧都是花店,远看像是一座鲜花盛开的村庄。很显然这些花店都是为住院病人的探视者开办的,这是近些年来在城市悄然兴起的一项业务。我跳下车,正付着司机的车费,一大群卖花姑娘向我涌来,霎时间把我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先生买篮鲜花吧!卖花姑娘们凭直觉认出了我今天的身份,花瓣似的红嘴唇里争相说着大体相同的话,有的还小心地在我的裤子上扯一下子。
我知道这是行业竞争,暗示着出售鲜花的心情比同类更加迫切,其他条件也更好谈。这样做有点儿风险,被拉的顾客完全有可能认为这样做是不礼貌、不卫生的,一生气反而会把本来可以给她的生意给了别人。但我没有,我在选择一件事情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往往需要一种外在的因素促进一下,现在这个卖花姑娘的手就起到了这样的促进作用。
我把目光转向了悄悄扯我裤子的卖花姑娘,她的眼睛立刻水一样的湿亮了,冲我甜美地一笑,一对酒窝如两只对称的小湖,将她那张梅子型微黑的小脸衬得十分生动。卖花姑娘知道她在竞争中已经取得了胜利,一只手向我软软地招着,转身向一个很小的鲜花店走去,中途好几次回头看我跟上没有,她是不放心我是否会被别的卖花姑娘拉走。事实上她们的行风不错,刚开始的时候是互相争夺,而一旦发现我确定了她们其中的一个,剩余的就自觉地散了开去。
我随她走进她的小鲜花店。这个店小得几乎不足一平方米,里面陈列的花篮不多,不过十二三篮的样子,我犹豫着是不是另换一家规模大的,这样选择的余地也可以更大一些。谁知我刚一动这个心事,卖花姑娘就警觉地发现了,小湖的酒窝又现了出来,她用身子挡住我的去路,让我出不了这个小鲜花店。卖花姑娘穿着一件半透明的粉红短衫,胸脯很鼓,下面是一条米色的超短裙。她仰起一张花样的笑脸,望着我说:先生您就买我的花吧,花不多可都是一样的好花,我不骗您,我可以给您最优惠的价,先生您想要哪一篮?
如果我要执意出去,一定会碰到她鼓鼓的身子,她的小鲜花店实在是太小了。我不想这样,觉得进而复出会令她失望,还不如当初就不进来,强行出去后假若选中了别人的鲜花,那就更加对不起她了。何况她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花不在多,新鲜就好,她并且还说她不骗我。送花仅仅是一种心意,病主老庄从来都不注重礼品的细节,他接受的是我真诚的祝福而非完美的鲜花。我在小鲜花店里巡视一遍之后,指着门边一篮最气派的鲜花,问卖花姑娘说:每篮鲜花都有它的含意吗?
卖花姑娘流利地回答:是的,先生,先生您问哪一篮花?
我说:比方说就是这一篮。
卖花姑娘立刻表扬我道:先生真的好眼力,这篮花最吉祥了,您看这花前面总共是九种,每一种都是九朵,代表着久久长寿,中间有两朵百合,代表着百年好活,背后衬的是万年青,这都是长命的意思,每种花间都插着康乃馨,是祝福病人早日康复。先生您就买一篮吧。
她说着别扭的普通话,话里透出南方乡下的口音,把百年好合的“合”字念成了活命的“活”。但我觉得她的意思表达得还是不错的,就点头说:好吧,就这一篮,多少钱?
卖花姑娘眨着眼睛想了想说,我看先生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又是我小店今天开张的第一个人,就优惠给先生,本来100块钱进的,卖120块,先生只给110块,我赚先生10块店租费吧。
她的转弯抹角的意思我听懂了,是说她其实并没有赚我一分钱。作为一个生意人,这样做实际上就意味着亏本,我不能接受她这么大的优惠,伸手从后兜里掏出一张大票,又加上一张小的,一并交到她的手里。卖花姑娘嘴里说着客气的话,和我推让了几个回合,毕竟还是把钱收了‘。我弯下身子去提这只花篮,手刚触到篮子的竹提手,一朵插在最边缘的菊花被我的胳膊碰得一颤,几片金色的花瓣便跌落在地上,金钩似的发出疑问。
我:直起身来,望定了卖花姑娘,试探地问道:你这花是不是……有的不太新鲜了?
卖花姑娘慌忙笑着,两手轮流地比画,浑身都动了起来说:先生开我的玩笑呢,刚才我还对您做过保证的,我的花都是当天剪、当天插的,绝对是朵朵新鲜,是先生的手劲太大,性子又急,就是绢花、塑料花也会被您碰掉了。这样吧先生,我替您送到病人的房间去好吗?
说完她并不等我做出表态,就飞快地把110块钱塞进裙兜,弯腰捧起地上的花篮,然后挺起鼓鼓的胸脯,直立在我的面前等着我的许可,两颊的小湖里注满了甜笑,都快要溢出水来,滴落在那一朵被我碰落花瓣的金钩菊上。我刚想问她这个小鲜花店里居然还开办了送花业务,话到喉尖却临时变成了:你走了谁给你看这个花店?
卖花姑娘咯咯地笑出声道:先生放心,这里没人拿我花的。
我点点头,又问她:送一篮花服务费是多少?
卖花姑娘似乎对这问题还很陌生,睁圆眼睛望够了我,后来一摇头说:先生看着办吧,不给也没关系的,只要先生满意我也就情愿了。
我对她一挥手说:走吧。
卖花姑娘其实比我熟悉路径,双手捧着鲜花在前面带路,鼓鼓的下身活泼地扭摆着;一条黑亮的马尾巴辫在脑后一甩,又一甩,忽而垂直下来,那是她缓慢了走速,来到一个即将转弯的地方,回头对我一笑,看我跟上了她没有,是不是走到了别的歧途。我猜她一定是常常替人送鲜花到医院的,不然就没有如此的老道。一路上她左转右拐,又乘电梯,不断与来来往往的行人相遇,她总是极谨慎地或左或右地侧过身子,避免了对方碰落她的一片花瓣。望着她那么机灵的背影,我的心里竟有了一丝感动。
我们打听到了老庄的病房,一位眉心有粒黑痣的护士小姐正在为他注射一种药剂,床边的白色推车上放满了闪亮的仪器。仰脸向上的老庄听到门响,一转眼就认出了我,脸上的肌肉动了几动,试图想昂一下身子的样子,被护士小姐一声喝住,便只好仅对我咧出一个笑意,望着我从卖花姑娘的手里接过花篮,摆放在临街的那一个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