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
野莽,湖北人,少我二十岁,大嗓门。每次电话铃响,拿起话筒:
“林老爷子吗?”平地一声春雷响,声音震耳。拿着话筒,向老伴一挤眼儿,告诉她,拼命三郎。
听说是拼命三郎的电话,老伴也紧张起来了。怎么我们老俩口就如此怕这位拼命三郎呢?莫非我们欠他银子不成?非也。拼命三郎不光是自己拼命,拼命三郎一找到你头上,就拉着你和他一起做拼命三郎。
正常状态的编辑,每次电话索稿,都是先有一阵寒暄,最近身体怎样?正在写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可以支持我们一篇新作?温良恭俭让,一派绅士风度。唯有这位拼命三郎,什么话也不问,开门见山:“老爷子,我要一部什么什么书稿,半个月行不行?”
而且提醒诸君注意,不是编一本什么书,将篇目凑齐,写个前言后记交稿了事,是一个全新的选题,十几万字,一点准备没有,要你立即构思,立即开始写作,半个月的时间,十几万字的书稿。就算我有两部电脑吧,可是我也只有一颗人头,两只手呀!拼命三郎哪拼命三郎,你四十岁才过,一个人拼命我管不着,怎么你还拉着我一个年过花甲的人和你一起拼命呢?我这把老骨头可是经受不起你如此折腾的呀。
三折腾两折腾,我这匹老骥,还真让拼命三郎折腾成一只小马驹了,欢实着哪。
2000年,野莽策划主编一套《古诗苑汉英译丛》,分到我头上的任务,是将几十首乐府译成当代语言,据他在这套丛书的总序中所说,“我的要求是古诗中的每一个字词,都准确而优美地翻译在新的诗中,并且句数相等,尤其也要有韵律。”电话中我向野莽求饶,谢谢阁下厚爱,我实在难以从命,也不是身体欠佳,也不是时间紧迫,是我正在搬家。这理由充足不充足?一般人听到这样的恳求动情不动情?老同志了,好不容易买了一套新房,正在装修,大家也知道装修是怎么回事,小民工们一八看不准,就在你的眼皮子下面糊弄你。只有拼命三郎不好通融,找别人来不及了,莫说是乔迁,就是登极,你也得先把这件事做完了再说。“就这么着了,乐府诗选,明天我就用特快寄给你。”
放下电话,我对老伴说,卖身契,野莽替我按下手印了。
莫说是置搬家于不顾,已经是置生死于不顾了,立下军令状,就得是不成功便成仁,面对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帮助读者解读古代文学作品,野莽兄有了一个好创意,朋友责无旁贷只能把这件事情做好。至于迁居搬家,那就只能是舍小我,顾大我了。
从此,诚如野莽在这套书的总序中所说的那样,几个作家和他开始了热线往来,先是将今译的初稿寄给他,他再找专家译成英文,再反复切磋今译的文稿,那才是一字字一句句地斟酌了。最后当今译的文字定稿的时候,几乎每一行诗每一个字都经过了几十次的反复推敲。累苦了,累苦了’,我写了这许多年,这部乐府今译,是我写得最累的一部书稿。
到底,我只是一部书稿的译者,野莽要和五位作家切磋,找五位翻译家订正,找五位画家插图,而且,他本人还翻译了一本。前后只有不到个把月的时间,书出来了。尔说他要付出多少精力,大家是不难估算的了。
这就是野莽的工作作风,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位编辑家的个人风格。十几年来,他编辑的书真是文字浩瀚,洋洋大观。其中许多被市场看好的书,每个系列都是几百万字,居然没累弯腰,没白了少年头,没喊哑嗓子,果然是楚人遗风。
一次去北京,参加国际展览中心签名售书活动,背着背包往楼上走,就听见楼上有个人正在大声嚷嚷,这没做好,那没做好,好像谁做的事也不合他的心意。走到跟前一看,果然是野莽,正担任着这次活动的总指挥,指手画脚,大喊大叫,活赛一个包工头。我不敢打扰他,立在一旁观望,他倒是发现了我,却顾不得客气,只挥挥手:“来了?”转脸就又忙乎去了。
其实,不就是一次签售活动吗?举行一次新闻发布会,差不离也就行了。但是,这项工作的负责人是野莽,他能马虎从事吗?书出来了,只是一个好的开端,还要进入市场,还要畅销,所以他得一管到底,还不是例行公事地一管到底,而是野莽风格地一管到底,有这样认真可靠的人,出版社还能不兴旺吗?
但,我也听说野莽得罪了一些人。
咱管不着,那不是咱的事。
只说我自己,这些年和野莽合作,彼此尊重,彼此信赖,完全是建立在责任心基础上的友谊。就像他那样催命,就像他那样一丝不苟,就像他那样光知道要书稿,不管稿费什么时候开,有一点脾气,有一点私心,早“蹬”了。
出版社内打得一塌糊涂,危机四伏,此时,北京作协要他去签约做专业作家,我也在电话中劝他,就此溜之乎也。但出版社知道野莽一走,必是大好前程,至少经济上要宽裕许多,对不起,你想溜,没那么容易,策划新选题的使命又落到了他的头上。
电话里他对我说:“我是真不想干了。”可是选题落实下来,《中国作家档案书系》一百卷,一辑十卷,每卷一人,要把中国当代重要作家一网打尽,从处女作到成名作、代表作、有影响和有争议之作,一直到新世纪的最新作品,向读书界系列展示新时期二十五年来中国文坛和作家的伟大成就。第一辑十卷的出版日子,又是只有一个月,“真不想干了”的野莽,于是又只好干了起来。
我正好从国外回来,才进家门,电话铃响:“老爷子,你回来了,只剩下一个星期时间了,马上打开传真机,我把东西传给你,七天之后,你把书稿特快寄我。不多说了,下面还有谁谁谁。”拼命三郎,半年没见,才回国,又和我拼上了。
就在野莽以编辑家的身份,拉着我和他一起拼命的时候,我已经发现国内许多名刊大刊,《收获》《十月》《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小说家》《小说界》,正在一篇篇}也推出他的重头作品。写小说的野莽可是比做编辑的野莽可爱多了。野莽的小说带你走进他的生活视野,带你走进他的感情世界,在他的生活视野和感情世界里,非常奇怪,他的那种拼命三郎的狂热一点儿也没有了,在这里,更多的是他对人生的深刻体验,对历史的沉重思考。
他每天在北京普通的人群中跑来跑去,正如契诃夫说的那样,野莽是坐在三等车厢里感受和体验人生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事实上中国的城市,就说首都北京吧,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进过大饭店,并且也不会跳舞。他们骑自行车去市场买菜,在临街的小馆子吃炸酱面,坐在马路牙子边打着赤膊下象棋。”正是这些城市底层的民众,激活了野莽的创作灵感,在对这些底层民众的观察、感受、体验的过程中,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成熟在野莽的世界里。这些小人物的命运,更关照着野莽自己的人生历程,融化着野莽个人的情感体验。一切从事写作的朋友都知道,到了此时此际,写作已经成为一种本能的冲动,它不再是任何使命,也不再负载任何目的,地狱之门洞开,野莽和我们一起跳了进来。
他终于知道了,在国际展览中心的喊叫是没有意义的,他的意义在另一个世界。因为对野莽有了一个先人为主的拼命三郎印象,在读他的小说作品时,他的那种观察生活的细腻,那种表述形式的机敏,那种发自生命深处的幽默,一下子,在我的面前站起了另外一个野莽。
也许他属于当代城市人的写作群落,但他从来不去写作那类浮光掠影的表象城市万花筒,他所开掘的正是被当前城市写作群落故意回避的日常人:生。在他的作品里,你看不到灯红酒绿的奢华景象,更看不到所谓成功人士们的醉生梦死,他向他的读者展现的是一幅幅真实的,沉重得近乎残酷的生活画面,在这一幅幅画面里,有我们熟知的每一个人,还有我们自己。
读者会感谢野莽,感谢这样一个洗脱了浮躁心态的成熟作家,感谢这位作家奉献给他们的美丽而又好读的小说。我不是评论家,无法对野莽的小说做艺术上的赏析,但我可以告知读者,野莽的小说是很好看的。野莽的小说写尽了人性的复杂。他的小说充满着幽默和机智,这是新一代作家很难有的修养,与其说这是一种艺术风格,不如说这是一种文化品质,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
他竞一口气写了五百多万字的小说,他的小说正在一部部地由几家出版社相继推出,我相信读者会喜欢上他的这些小说。
野莽是一座富矿,没有人能估算这座富矿蕴藏着多少矿石,更没有人能够估算这些矿石里有多大比例的含金量。野莽是我的好朋友,知野莽者,莫非我也,我知道我对他的期待是可靠的,岁月为他留下了足够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