苎萝村村西的施夷光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即便她不出使吴国，在当地也是一个著名的人物。四邻八乡的人们都叫她西施，都在传颂着她的美貌，她在河里浣纱的时候，鱼儿见了她的影子都自惭不如而沉落水底。
春天到了，她在油菜花盛开的田野里奔跑，果然是那样的光彩照人。可惜她是天足，她的一双大脚需要长及脚踝的裙子才可以盖住。
西施有凝眉的习惯，她凝眉的时候真的是万种风情，让人爱怜。我住在村东，大家都叫我东施，那是因为我同样是一个美貌的女子。我有心绞痛的坏毛病，一痛起来豆大的汗珠子都会滚滚而下。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西施也开始捧心了，西施捧心别有一番风味，村里人都在谈论着西施捧心这件事情，都说村西砍柴的施老头的女儿，那捧心凝眉的模样不知道有多让人爱怜。而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居然连捧心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因为村里人，包括越国的许多人都说，我这是在模仿西施，说我是东施效颦。
我知道西施那时候很风光，那是因为有一天她在江里浣纱时，遇到了乘官船而来的范蠡。范大夫一见西施便知道他想要找的人找到了，从此，西施的名声一日三千里。那时候越国的暖暖的风在二干四百多年前漫无边际地吹，我们谈论的话题除了西施还是西施。西施终于要走了，西施是和江对面鸬鹚湾村的郑旦一起被选走的，她们先要学习三年的歌舞礼仪，然后送到吴王夫差那儿服侍夫差。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一直以来西施都是我们村甚至越国最漂亮的女孩，我看着她上了官船，看着她站在玉树临风的范大夫身边，看着船起帆了大风一阵一阵吹起西施的头发。望着码头上白发苍苍的父母，西施再一次捧心了，从此以后她的这一动作代代相传，成为女孩子在男人面前寻找温暖的最佳动作。
我的心绞痛一直都没有好，所以在西施走后的日日夜夜仍然经常捧心。村里的许多人都已经说了，让我别再学着捧心了，不是每个人捧心都好看的。每天我都坐在临水的窗前，想着一个美丽女子的离去，想着自己居然被说成东施效颦。那时候一场政治运动正在展开，到处都在宣传着早结婚多生子，并且要求积极备战，节约粮食。我记得以前总有一些媒婆光顾我家，但都被我父母回绝了。我父母是凡人，当然希望找到一个家境比较好的女婿。最近媒婆却不再来了，她们站在很远的树阴下看着我，对我指指点点。我知道她们在说我效颦的事，我怎么可以仿效一个以身救国的民族英雄的动作呢？
许多年过去了，终于有一天，一代名医黄癸初游方到了苎萝村，在那个小小山坡的小小石亭上，他刚好遇到了我。他看了我很久，然后说，你有病，你一定有病。他伸出手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手指扣住了我的脉搏。
他温柔地说，你坐下来，你在石亭子里坐下来。我就坐了下来，我们一直从中午坐到黄昏，黄癸初的手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手腕。最后他终于放下我的手来，他说我已经给你治得差不多了，你再去吃一些药吧。他很认真地替我开药，我虔诚地望着他，后来我记得我对他的背影深深鞠躬。越国的风真大啊，掀起了黄癸初的头巾，树叶也在他走动的时候悲凉地唱歌。
吃了许多药后，我的病终于好了，我也不需要再捧心，我不再捧心不再效颦了。我在村子里平静地生活，媒婆又上门来了，又为我说亲，我想我必须找一个好一点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前方战事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终于有一天，越国攻破了苏州，拿下了吴国。河埠头有许多人都在谈论着这件事，都说吴王夫差自杀了，西施立了大功，可是她一点也不高兴，因为她已经爱上了一个正直的男人。男人的名字，叫做夫差。西施后来被越国王后让人装入皮囊沉入了浣纱江中，做了一尾水中的鱼。
听到这样的消息传来时，全村人都集中在苎萝村村口，他们变得沉默寡言，为一个美丽女子的失去而深深惋惜。后来他们渐渐散开去了，我来到西施浣纱那地方，静静地坐了一个晚上，怀念一位红颜薄命的绝色美女。第二天早晨，我看到施老头来江边担水，他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想念施姐姐。风在我的额头上奔跑着，我的发丝开始上扬，一个晚上我都在怀想着青春岁月中那渐远的歌声和美丽的影子。我看到油菜花又在不远的田野里开遍了。
施老头说，东施，西施捧心那是因为想在当年吸引范蠡大夫，希望和范大夫喜结连理，没想到范大夫想的却是把西施送到吴国。西施不是救国的英雄，她的要求并不多，只是想和范大夫守住平静的生活。我点点头，又点点头，那么是什么让西施卷入了可怕的战争，让一个女子挑起了男人都不曾挑得动的救国重担呢。也许女人都和我一样是要得不多的，只要守住男人、孩子和家就可以了。这时候又是一阵大风吹来，我的眼泪开始奔涌了。我听到施老头叹了一口气，他对我说，不是东施效颦而是西施效颦，让你受委屈了。我含着泪说不要说，她没有错，从来她都不曾有错。
这时候，我的心绞痛又开始犯起来，我捧住心想着黄癸初什么时候才能来。我突然看到苎萝村的村民们都集中在岸边，他们看着我，所以我笑了一下，忍住痛，又笑了一下，阳光像麦芒一样，刺得我的眼睛也开始痛起来。我说，黄癸初什么时候能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