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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箍桶匠陈敦儿

自从陈府里头来了一个箍桶匠为小姐做嫁妆后,少爷陈敦儿就喜欢上了箍桶这门手艺。那时候的陈敦儿还只有十岁,他不好好读书却乐此不疲地在院子里铺开很大的场子学做箍桶。陈老爷的咳嗽声在陈府里头此起彼伏,他成片的良田需要一个合格的接班人,这个接班人就是少爷陈敦儿。

陈老爷忧心忡忡的目光越过假山和花花草草,落在不停忙碌着的陈敦儿身上。陈老爷叹了一口气,陈老爷需要的并不是一名箍桶匠。

有一次陈敦儿箍桶,箍着箍着家人就找不到他了,找了很久才听到木桶里面发出的声音,原来是陈敦儿一不小心把自己箍到桶里面去了。从那一刻起陈老爷对陈敦儿彻底失去信心,面对自己经营的庞大家业他感到心痛万分。但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陈敦儿,其实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家中也来过一个箍桶匠,那箍桶匠箍出了一只只精致的脚盆水桶马桶提桶饭桶,这些桶吸引了少年时候陈老爷的目光,使他一步步走向那些桶。但是最终陈老爷不再去碰那些桶和箍桶的工具,他那时候就已经很明白,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不是来箍桶的。

陈敦儿箍桶的手艺越来越精,做得最绝的是他箍的漱水桶,那是新嫁娘或太太小姐们饭后漱口以后吐口水的精巧小桶。陈敦儿在那桶上镂上花,再让油漆匠上真漆一包,就成了精美绝伦的工艺品。陈敦儿长得很小巧,远没有陈老爷那样的高大和英武,他走在路上的时候总是会有人指指点点,看,这就是那个不喜欢做老爷喜欢做箍桶匠的陈敦儿。

其实陈老爷也没能做多长时间的老爷,1949年春天来临的时候,陈老爷的大片良田突然不再姓陈,就连陈老爷豪华的大房子,也突然住进来许多人家,这些人以前都是他的佃农。陈老爷坐在陈府里头绵软的阳光底下晒太阳,他越来越喜欢在无数个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昏昏沉沉地晒太阳了。

陈敦儿就在他不远的地方箍桶,他每天都很忙的样子,他不停地箍桶,大大小小的桶堆满了天井,成了小孩们钻进钻出的玩物。有一天陈敦儿刚箍好一只桶,他看到陈老爷坐在藤椅上歪着头笑,口角边流着涎水。陈敦儿走过去说,爹,爹你怎么了?陈老爷再也没有答应他。

陈敦儿替父亲发了丧,现在陈敦儿完完全全靠手艺吃饭了,他为自己当初的选择暗自庆幸。许多时候他也会走上田头,看那些本来属于陈家但是现在已不再属于陈家的良田里草紫花儿开放,田野的风多么好啊,青草的气息多么好啊,陈敦儿面露笑容巡行在田野,然后是1953年的一场洪水如期来临。陈敦儿看到浊黄的水冲开决口,看着水一点点漫过门槛漫过桌面漫过房屋,像蛇一样游遍整个村落。村里人都拆了门板倒出了水缸里的水,然后在水面上可以看到浮浮沉沉的许多人。陈敦儿的木桶也浮起来了,让人们想不到的是他的那么多大木桶全部用绳子连在一起,冲也冲不走,就像是浩浩荡荡的船队。陈敦儿像一个船长一样坐在第一只木桶里,太阳白晃晃的很刺眼,这让陈敦儿的眼睛很不舒服。他不停地骂娘,不停地救人。他在救起媚娘的那一刻突然停止骂娘,他伸出手去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抓住的居然是一只鲜藕一般的手,他的目光顺着这只手往其他部位延伸,他看到了一张异常美丽的脸鲜花一样盛开在他的眼前。

陈敦儿面对洪水突然流下了眼泪,这是一个他等了很久的女人,他在心里说我一定要娶她我一定要娶了她。陈敦儿和女人还有许多被他救起的人漂流到一个小镇上,他们在小镇扎下了根。陈敦儿对女人说你嫁给我吧,女人想了很久,女人先说自己有老公的。陈敦儿说但是我没有看到你的老公你就不能算是有老公的。女人看了陈敦儿很久,叹了口气说,好的。

陈敦儿就守着女人过起了他的小日子,陈敦儿凭着一身手艺让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女人侍候了他好几年,好几年以后的一个清晨,女人去河埠头洗衣服,再也没有回来。人们只看到河面上漂着的几件衣服,还有就是一条平静流淌的河。许多人说这个女人是水命,明明被陈敦儿从水中救起了却仍然死在了水中。陈敦儿在河边哭出了抑扬顿挫的声调,哭完了陈敦儿就回到了自己的箍桶店里,很认真地箍一只小脚盆。

多年以后,多年以后是陈敦儿垂垂老矣的时候,他坐在店铺门口晒太阳时也会流出涎水,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死的时候也是坐在阳光下嘴角流着涎水,陈敦儿突然有了那么一种害怕。但是他仍然箍着桶,他的眼睛花了手脚不灵便了,箍桶的水平却仍然不减当年。箍桶的手艺在民间流传的越来越少,这时候一个报社的记者来做了一篇通讯,叫做《最后的箍桶匠》。还有法国人也来拍了电视,陈敦儿突然像一个红人一样,让许多人都心生羡慕。法国人还给了陈敦儿一笔钱,说是谢谢他,这是他协助拍摄的佣金。陈敦儿拿着花花绿绿的钞票让银行的人一看,才知道那是一叠数量可观的美金。

陈敦儿终于离开了尘世,他死在一只陈旧的木桶里,而且他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一丝不挂地死在了木桶里。大家帮忙把这只木桶抬上山,埋了,老人们说这只木桶就是当年救女人的那只木桶。后来有消息说,法国人来拍电视是假的,给他送钱来是真的,因为这些法国人的老板是一个叫陈香莲的女人,她是香港大老板。又有消息说陈香莲就是那个陈敦儿救起了的女人,她并没投河而是去寻找丈夫了。还有消息说,陈敦儿把钱留给了当地一所破败的小学,小学重建后,每逢学校的升旗仪式,学生代表总要在台上向陈敦儿爷爷表态说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做革命接班人,于是一个优秀箍桶匠的形象就在师生们心中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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