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的连云山,山高林密,盛产石头、野兽和土匪。这地方,山多田少,土地贫瘠,交通闭塞,物资匮乏,百姓的日子过得清苦。如果手上还没几招功夫,那就更加难受,野兽、土匪、地痞、劣绅不消说,就是周边的乡邻,也无人瞧得起你,随随便便,就把你当个糯米团般地揉过来捏过去地给欺负了。
张家寨的张怜生,就是一个糯米团。他一无田土,二无手艺,三无功夫,算是一个三无人员。一家老少住在一个破茅屋里,靠租种地主的几亩薄田艰难为生。由于家贫,又无本事,加上为人老实,怜生在乡间自然只有被人欺压的份了。一次|令生大清早去磨坊碾米,磨坊才开门,他是第一个到的,正当他准备倒谷碾米时,第二个来碾米的人进来了,他边喊边拉住怜生说,慢些慢些,让我碾了你再碾。怜生尽管不情愿,还是说,行,你碾了我碾。这个人还没碾完,后面陆续又来了一些碾米的人,而且越来越多。那人碾完后,怜生准备接着碾,后来的人一把拉住他,狠狠地说,死开些,我碾了你再碾!怜生忙陪着笑脸说,好的好的,你碾了我碾。从清晨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怜生一次又一次地陪着笑脸对别人说,你碾了我碾。然而,直到所有的人都碾完了,他才最后一个碾。当他挑着碾好的米回到家时,满天的星子,正在茅屋的上空,凄冷地闪。~冷佬碾米,你碾了我碾”这个典故,从此在山区盛传了几十年。
受尽欺负的张冷生,自然不愿后代也跟自己一个样。他一次次发誓,就是砸锅卖铁,也要送独子去学几招拳脚。可是,在那时,学武却并不是一件易事。首先,要有师傅愿教;其次,得有大笔的拜师钱。像张怜生这样的糯米团,哪个师傅愿教他儿子?像他这样穷得叮当响的家,又如何拿得出不菲的礼金?因而,一年又一年,张怜生只能将这个愿望压在心底,默默地看着儿子,一天天地长高。
机会终于来了。在儿子十四岁那年的一个冬夜,一名腿受枪伤的汉子,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张怜生的茅屋。他是被山上的土匪追杀到此的。张怜生胆战心惊地将汉子安顿好,土匪就来了,高声喝问他是否见到一个腿脚受伤的人。怜生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没有。土匪屋内屋外搜索了一番,不见汉子踪影,正准备拿出点颜色来,匪首望着面色如土的张怜生,缓缓地说,算了吧,怜生这人,我料想他也不敢对我撒谎,我们到别处去找。土匪走后,怜生将汉子从屋后的地窖中背出,汉子自个儿将子弹挖出,又倒了些药末敷上,然后抱拳说,兄弟的救命之恩,我彭淡如没齿不忘!怜生大惊,他没想到眼前这名汉子,便是威震湘东的武林高手彭大侠。怜生阴郁了半辈子的眼睛里,此时突有亮光闪烁。
半个月后,康复的彭大侠告别破茅屋,踏上了进山的路。他的身后,跟着张怜生的儿子。张怜生站在茅屋前,双眼望了又望,双手挥了又挥。
这个冬天,是民国十一年的冬天。
连云山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转眼,五年就过去了。也是在一个冬夜,张怜生的儿子回来了,高高大大地回来了,他的背后,插着一柄马刀,寒光直闪,映得张冷生的眼,细细地眯。
这一夜,父子俩围坐在火炉边,亲亲热热地聊了个够。临睡前,儿子说,爹,您明早去磨坊碾些米回来,我想吃新碾的米。
第二天清早,张怜生就挑着谷子来到了磨坊,在他的前面,已经有了两人了,在等待的过程中,陆续又不断有人进来。后来的人见了张怜生,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怜生啊,还按老规矩,我碾了你再碾!怜生笑着认真地回答,好呐好呐,你碾了我碾。日上三竿时,儿子找到磨坊来了,他扫视了一圈后,沉沉地说,爹,怎么还没碾完啊?怜生指着后面的人说,不急不急,他碾了我碾。儿子哦了一声,站着没动,又用目光狠狠地扫视了一圈,然后盯住父亲的帽子说,爹,有几个苍蝇骑在你头上拉屎呢,您别动,看我来收拾它们。只见一道寒光,闪电般从张冷生的头顶掠过,所有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儿子已收住了马刀。张怜生简直是吓呆了,来碾米的人也全惊恐万分,但只一瞬间,所有的人又都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张怜生帽上的那几只苍蝇,还原样不动地伏在那里。儿子吹吹马刀,插到背后,不急不慢地说,爹,您把帽子取下,看看那几只畜生的手脚还在吗?张怜生急忙把帽子取下,人们凑过一看,只见每只苍蝇,均被挨着腹部削断了脚,而张怜生的帽子,却完好无损。人们无一不震惊,无一不感到儿子的目光,像马刀般锋利,直剜得他们的脊背,阵阵发凉。
从此,神刀的威名,便传遍了山区;从此,张怜生便活得舒展起来。
他再去碾米,不论去多迟,别人都会让他先碾;他走在村道上,老远就有人跟他打招呼,老远就有人站到路边给他让路;他坐在家里,不时就有人跑来,送上一只山鸡或是兔子;就连乡里的何保长,有事也不忘来问问他的意见。张怜生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有一个神刀儿子。对儿子,他是愈加地钟爱起来。
民国十七年的春天,神刀被何保长请到乡里做了保安队队长,每年领谷五十担,另外,每处决一个犯人,发银元5块。这可是一笔大收入啊,张怜生租种一年的地,还挣不到五六担谷两三块钱呢。但他却坚决不允许儿子处决犯人,他说,你做个保安队长倒也罢了,但杀人的事万万不能干!杀人是损阴德的事啊,何况何保长抓的游击队,都是几个地方人,你如何下得了手,我又如何做得起人?
然而在何保长的劝诱下,神刀最终还是成了一名刽子手。刚开始时,他心中还有些不安,慢慢地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了。他觉得就算他不杀犯人,同样也会有别人来杀,而作为神刀,他行起刑来,要比别人干脆利索得多,只消马刀轻轻一闪,犯人便瞬间超脱,哪像那些笨手笨脚的家伙,砍了几刀,犯人还嗷嗷直叫。他甚至觉得,由他行刑,对犯人来说简直是一种幸福的享受。
张怜生劝了儿子无数次后,知道没用,也就不再多说。只是每次儿子杀人后,他都要到庙里去诵半天经,并悄悄地把5块银元送给犯人的家属。
而神刀,慢慢地竟对杀人上瘾了。他感到,行刑,是他对刀功的一种艺术展示。几天没展示,他便手也痒痒,心也痒痒。可犯人毕竟有限啊,于是,神刀的刀功便渐渐地展示到了乡亲们身上,好些个他看不顺眼的人,一言不合,便成了他刀下的冤魂。乡亲们对他是敢怒不敢言,对张怜生,也就慢慢地敬而远之了,他走在村道上,别人老远就躲开;他待在家里,十天半月也难得有人登门。
张怜生怒气冲冲地跑到乡公所,痛骂了儿子一顿,他要儿子保证,再也不杀人了,儿子答应了。回家的路上,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走着,沉默无语。走到朱砂塘时,儿子突然对张冷生说,爹,您的脖子长得真好啊!张怜生猛然回头,问儿子什么意思,儿子支吾了半天才说,杀的人多了,他便习惯性地喜欢研究别人的脖子,看如何才好下刀。张怜生静静地看了儿子,没有发怒,只是低声说,你把马刀给我看看。儿子刚把马刀交给父亲,张怜生便手起刀落,儿子的右手掌,立马掉到路边的草丛中,五根手指,还在地上微微发弹。儿子号叫着抱住右手,惊叫道,爹,你咋啦?!
张怜生把马刀丢进塘里,抱着儿子哭道,你这家伙,果然杀人杀得没了一点人性,不废掉你一只手,还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啊!儿子也哭着说,爹,你别忘了,没了我这只手,没了我这把刀,您会被人欺负的啊!张怜生哭着说,我宁愿被人欺负,也不愿被人唾骂。
奇怪的是,从此以后,张怜生走在村道上,又老远就有人跟他打招呼,老远就有人站到路边给他让路;他坐在家里,又不时就有人跑来,送上一只山鸡或是兔子。大家都说,张怜生张大侠,是连云山里一位真正的神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