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一直都在寻找。”疏岚微微侧过脸，“寻找你这样的弟子，成为杨花社的支柱。”
如儿心中又是一跳。她不由慢慢抬起头，隔着纱屏，注视那张玉琢般的脸。
“如儿，你可愿意？”疏岚浅笑，漫屋水汽药味一同温柔。如儿怔怔望着疏岚的脸。那张脸，多像无数次在自己梦境中出现过的……
他是天神，是云海湖影，圣歌飞天。他太完美，美到让人不敢注视，不敢触碰。
几乎要落下泪来了。如儿慢慢完全直了身子，接着又是一拜。
愿意。师父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泪水满溢，喉咙哽咽。她想说，却说不出来。
“不要哭。”一道温柔的水汽穿飞而来，在空中凝成一只手的形状。那只手贴心得擦去如儿的眼泪，接着，慈爱得摸了摸她的头。
“如儿，这三年你缠着晴儿学了不少医术，可知这药桶里，泡的是什么？”疏岚问。她这么聪明，用鼻子一嗅，心下也该清楚了。
如儿眼泪又流了出来。她实在不愿去辨识那几味药的味道，可师父的命令，她还是本能般不由得去照做：
眼泪决堤，与满屋水汽连做一片，漂浮，缠绵。
无忧散，为什么是无忧散……
若晴姐姐说过，但凡用了这药的人，便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只能用无忧散来拖延数月生命，完成自己未了的心事。到时一死，也便无忧了。
不可能。如儿急问：“师父，你的身体，怎么会……若晴姐姐定有办法医你，她一定能的！”
“不用了。”疏岚淡然道，“三年前我所受重伤并非根源。你也知我是云海谪仙，这副身体下凡之前并未加过任何改造。长期脱离云海风露之养，必会溃散。”
绯雪也是如此。只不过她身上有一半魔力支撑，肉身和修为，都要丧失得慢一些。
“那师父便回天界，恳求月神大人原谅！”如儿压着嗓子，几乎已经要喊出来。
疏岚摇摇头。他心里清楚，不管能否求得原谅，自己一旦回去，就不能再下界了。
也就会永远，永远离开这里，离开他所爱的人。
疏岚淡然一笑。他是想过要回去，但他从未打算过只身回去，要回去，也是带着若晴一起。
只不过现在，那已经不可能了。
疏岚静静靠着木桶，长密得睫毛上水珠点点。既然她不跟她走，他就留下来陪着她，永远不会弃她不顾。
“我明白师父的心思。我去跟若晴姐姐说清楚，她若知道，一定、一定会跟师父走的！”
如儿说着便要出门。她的手还未碰到门框便被一道无形的光环弹开。手指酸麻，那道禁制，不知何时，又被疏岚打开了。
“师父……”如儿双手瘫软，手上的痛，却及不上心里的。绝望，彻底绝望了。眼中再挤不出眼泪，为希望而流的眼泪已经干涸。
这个男人，这个照顾他五年，教会她所有事，给她所有爱的男人，是如此坚决。他早就下了这个决定，谁也无法决定他的生死。
谁也不能。
“如儿。你可愿做我杨花社下任社主？”疏岚问着，这次已经完全背对着她。
如儿点点头。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她不敢呼吸。穿胸而过的风就像钝刀乱箭，说不清的疼。
“弟子领命。”如儿对师父一躬，这便往门外走去。混混痴痴，不知自己要去向哪里。
未说的话依旧如鲠在喉。开门，依旧杨花烂漫，夏光照人。
师父……你曾说过，选出下任社主之前决不离开杨花社。我知道你想选的是我这样的人。我不愿你离开，只得伪装无能；我却又不能不为你分忧，悄悄拿出些伎俩，还是被你识破了……
只是不愿你离开，真的，真的不愿。
第三日。午后最闷热的时候。闲敲棋子的两人似乎都没注意到，这时的杨花社安静得异常。铅灰色的天空闷着雨，只是不下。
如儿的房间离藕榭亭最近。她并无歇晌的习惯，此刻正懒懒倚着床做女红。绣棚子上绷着一方素帕，白得像雾一般。
帕子上唯一的图案就是一个小小的“岚”字。如儿选用天青色的丝线，堪堪绣成，便拿起来远远得端详——
绣得也太小太轻了。好像这个字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吹走似的。
如儿叹了口气，绣棚子搁回膝上。她摊开自己白腻干燥的手掌，她的手心上，正漂浮着游丝般的云气——是疏岚的气息。
有了这丝气，如儿便也能通过禁制感知到杨花社外面正在发生的事。
看了一忽儿，她淡淡阖了手掌。那丝只有她自己才能看到，感受到的云气也消失了。
果然。如儿一面起身，门外便传来了小恒的脚步声。她还是淡淡道：“不要惊动其他人。我们去吧。”
杨花社前院。黑色劲装的封神弟子从墨色水廊上鱼贯而入，如一只饱蘸浓墨的狼毫蘸进了青碧色的水塘。玄色晕开，正化为池中惨雾浓云。
“这所歌社里的，一个也别放过。”领头的似乎是封神派的首席大弟子，早亮出了自己的单手武器碎骨钉锤。刺满上古神兽尖锐兽齿的大铁球被他拎在手里，就像一件玩物。
“如儿，他们至少有百人，我们……”小恒于如儿耳旁问道。他比如儿大两岁，倒也不失冷静。
如儿摇摇头：“不用。我已请流姐姐与众位乐师齐聚仙乐楼上，到时乐声一出，你我自可御乐而攻。不必取胜，只要拖住他们，绯雪姐姐自有道理。”
“好。”小恒笑道，“社主照顾我们这么多年，现下也到了咱回报的时候。”
小恒说毕，五指一张，便凭空握出一支龙骨箫来。这粗布衣素方巾的小少年周身霎时漫起一圈圈与乐律笛音相和的灵气，光艳逼人。
封神弟子脸色不变，心中却不能无感。一个才不过十二三的少年，为何会有如此镇定的心神，骇人的修为？还有那个小女孩，她直到现在都不亮武器，究竟功夫如何？难道更在这个男孩之上么？
“上。”封神弟子岂会被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吓到。他们纷纷亮了兵刃，除首席大弟子之外，皆是雪亮的五雷正法刀。
敌阵之中皆是蕴含最强雷法的强攻之器，而如儿小恒他们只有乐御音攻，战局未开，在武器上也已落入下风了。
“唰唰唰——”寒光闪闪的长刀如巨浪袭来，在空中划出红色的闪电，雷鸣隐隐，震得小恒手中骨笛都是微微一震。
快。金色的骨笛在小恒唇边一凑，他的身形如乘风般向后远远荡去。风雷疾吹着他单薄的衣衫，这少年的唇角，却浮起一丝浅浅的微笑。
风刀雷刃闪过的瞬间，小恒与如儿眼神如电光般短暂交汇。就是那一曲了，《破阵乐》。
如儿双脚一踮，正闪过数颗在她脚边连绵爆放的惊雷。右手同时一扯，已经召唤过仙乐楼那边同时响起的乐声。
乐线由如儿素手一捏，漫天飘渺乐律顿时更响。看来今日，不得不血染歌社这无尘飞檐，缥碧青池了。
手腕轻转的瞬间，如儿手中已凝出一把青石色的散玉箜篌。温润如玉的琴弦之光笼罩上她纤细柔白的手指，晶莹剔透。
哼哼，原来小姑娘的修为还不如那个小男孩。封神大弟子心中冷笑，既然如此，就先解决掉她！
一息之间。散玉箜篌还未弹出一个完整的音调，碎骨钉锤已经夹着风声劈头盖脸砸了过来。如儿矮身一躲，只觉一股几乎将把头皮整个掀起的强风刮了过去。好在有散玉箜篌仙光之护，并未伤到。
要让这吓人的大锤子抢到身前可就不好了。如儿身子旋飞升高，手中琴弦急动，乐声如线，已与小恒的笛音交织成一片布满整个杨花社上空的巨网。速度之快，乐律之稳，也让封神弟子微微有些惊讶。
“快围住他们！”得了首席大弟子之令，余下弟子纷纷以长刀结阵，轰雷阵阵，仙乐结成的防护就如琉璃般脆弱。
只有纯法力的较量……才能不给这个鬼心眼的小姑娘留下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