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脸上没有震惊,甚至没有赞许。他将银子掷给躲在柜台后伸着脑袋的小二,付过酒饭钱,背起剑,走过天亦身边。
自始至终没看他,没看任何人一眼。
脸又沉又冷像冰块。
威严。压力。天亦低着头没敢再看他。
那个让他又敬又怕的声音,只说了一句话:“我们走。”
因为他刚才对付的,不过是三个并非出自正宗的江湖混混罢了。
没什么可骄傲,没什么可赞许的。
那么今天呢?今天……天亦望着自己的手心,金魄,土意,月神剑圣光三道光芒在他体内交汇融合,他正在变得更强。
已经强大到一剑结果封神掌门,一言逼退衔樱堂主,连诡异幻术师泱璇,都不敢轻易跟他交手。
却不知有没有强大到,能救正在火之灵宫受折磨的师父?
天亦望着潭水,师父的影子突然被一块突如其来的飞石打乱,消失。
“到处找你啊野猴子,原来你跑这儿了。”丞焰弹弹手指,自山廊上一跃而下,正跳到小亭里。
天亦见丞焰一个人来了,问道:“绯雪呢?她没跟你一起?”
“哈——本大爷翻山越岭到处找你,你心里居然只惦记着大美女?”丞焰狠狠给了天亦一拳,翻身在亭边长凳上躺了,“啊,可累死本大爷了……”
“我找她有事。”天亦说着,站起了身。
水声哗哗。山谷更静。
三年了。师父被困在火之灵宫血魂阵,已经三年了。
与绯雪,从敌人到盟友——或许说一声朋友,为时尚早。不管是与她为敌,还是承她的情,与她携手并进,似乎都不是提这件事的最佳时机。
——请求她舍出自己心头之血,启动血阵,释放师父。
天亦的脚步已经像亭外移去。这样一来,师父便能脱离痛苦,获得自由。
他的脚又突然停住。
他现在提出,结果无非两种。绯雪若能答应,那么她献出心头血后,气血必定大伤,再加上前些天旧伤未愈,只怕她会撑不住……
她若不答应,两人之间裂痕更大,好不容易隐忍起来的仇怨再度复发,共同营救棠雨的盟约便难以继续。
再者说,这三年,尤其是天亦闭关的日子里,她为他做了这么多——天亦怎可以迫不及待榨干她最后一丝鲜血,而后将失去能力的她弃如敝履?
不可。天亦最终又退了回来。
他只是望天长叹。绯雪啊绯雪,你我之间,究竟是仇怨多一些,还是恩义更多一些?
他想起初见时,绯雪美得让人无法呼吸,却又毒得让人恨之入骨。他早在那时便在心里暗暗立誓,定要诛杀这女魔头,为师父报仇;
他想起第一次生死对决时,绯雪强大的术法,冷冽的眼神操纵漫天风雪,冰雪剑正中天亦的心窝。可她仍放了他一次,也许从那时起,她在他心里,便不单单只是敌人了;
他想起他第一次与棠雨并肩打败她时,她眼中的绝望。不是因为被打败,更不是因为被妖王罢黜的命运。而像是被深爱的人背叛,无奈,悲恸,却又舍不得去恨;
他想起第一次与她共饮一坛酒。她的笑容从未变过,从敌人,到盟友。
一起生活了三年。第一次与她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一个庭院里练功,在同一个水廊上,擦肩而过。
天亦不能明白。如果他此刻去求绯雪贡献心头之血,师父恐怕也不会同意吧。师父说过,做人要恩怨分明,有恩必报的。
也许这仅仅是最后的,可以说服天亦的理由。
他不能伤害她,敌人也好,盟友也好,不能,也不会去伤害她。
通往晴彩崖的山路上。绯雪独自向前走着,却走得很慢。水之守护,棠棣,梦栀,他们三个人上去已经这么久了……都没有任何动静。
身后的山路上,两个人的声音,吵吵闹闹,竟给寂静的山谷,平添了些许欢悦。
“野猴子,你怎么都不看一眼,这可是本大爷第一次锻造成功的剑,连美女姑娘的迷归指都没能把它折断呢!”
“看过了,水火二气交汇融合,很是奇特。”
“你明明只瞥了一眼……仅仅是奇特吗?快把月神剑拿出来,跟我的剑对决一番!”
“此剑潜力不可限量,不论是锻造方法,还是韧度与灵蕴,都要在刺钰、崩鸣之上。”
“什么?你敢说本大爷的剑比不过月神?”
“……你的剑没有名字么?”
“没有呢,美女姑娘取的名字实在太难听,怎么配得上本大爷的剑!所以啊野猴子本大爷呢就赏你个面子你辱没本大爷的剑本大爷不跟你计较这个给剑取名字的光荣使命就交给你……”
“那就叫……‘大爷剑’好了……”
大爷剑……远远的,这个奇怪的剑名飘到绯雪耳中,让她十足得皱了个眉头。更奇怪的是倾城妖孽还高兴得要命,挥着他的大爷剑在空中挽了好几个剑花……
“哎?美女姑娘在!”卿丞焰也望见了绯雪,他正在两峰之间的石梁另一端,远远地朝绯雪挥手,“美女姑娘,野猴子说有事找你!”
“什么事?”绯雪歪头看去,天亦走在丞焰后面,淡然说道:“没什么事。”
转眼两人已经追上绯雪。这一番修炼回来,天亦已经不似从前总穿着一身白色剑服,而是改穿青白色的逍遥仙袍——同样是土意余晖所炼制,穿着它,时时刻刻便都是在修炼。
“解语君他们……还没有回来么?”天亦仰头望了晴彩崖巅一眼,没有再向前的意思。
绯雪点头。自己的确没必要去看个究竟。水之守护大人修为远在梦栀之上,梦栀要对她不利,想也没有机会。
“不知道他们三个……在做什么?”绯雪垂了头,苦笑。不知何时起,她也会关心这些——跟自己无关的闲事了。
天亦手搭凉棚,云朵在青山上投下灰色的影子,就像脚印一般。而那块伫立于崖巅的孤独巨石,不就是雪发石么。
雪白的石头,每到晴天阳光普照时,就会自石上凭空长出白色的细草,随风飘扬,就像人的白发一般……
就像此刻,潋滟的头发。昨日还如墨染般的头发已经变作雪白。真如雪一样,应和着终年只有冬天的晴彩崖,仿佛它早就是这样。
她躲在雪发石后。满石飘扬的雪白很好地隐蔽了她的身形。远远地,她望着云壑边上,手牵着手的两个人。
魂态的棠棣,牵着双眼懵懂的梦栀。他们望着青色的群山,看着那些云彩投下的黑暗脚印,正在越走越远。
“栀儿?”棠棣捏捏梦栀的手,“你在看什么?”
“你看,多美啊……”梦栀快乐而神往的神情,就像个初次登上高山之巅的孩子,“果然是站在高处,才能看见美景……”
棠棣笑道:“栀儿的想法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有把别人踩在脚下,才能证明自己的强大么?”
梦栀点点头。高山寒气侵袭之下,她的嘴唇微微泛白:“嗯……”
她说着想去扯棠棣的手,他没有实体的手却如云雾般,在她的触碰下分散,又聚拢。
“我一直想知道,我们两个,谁更厉害?”梦栀说着,遗憾得甩甩手,“哎,棠雨把我的衔樱法杖弄丢了……不然,不然我一定赢你。”
棠棣微笑着,点点头。
“要不咱们空手来一场较量?”梦栀跃跃欲试的神情,就像她初入师门的时候。
不是师徒,不是情人,也不是仇人——而是真真正正的,你,与我之间的较量。
“栀儿,你还不明白么,我们之间,早已没有什么胜负。”棠棣突然松开了她的手,“只是你想要的是天下,我……我们……不愿助你。”
梦栀的手停在原处。她蓦然看了棠棣一眼:“为什么,你爱我,为什么不帮我?”
“你不是爱我么?为什么不帮我完成梦想?
“我是想要天下,我是野心勃勃,我心狠手辣,又爱兴风作浪……你不爱这样的我么?
“你不是说过,无论世人怎么看我,无论我做错什么,都会敬我爱我,一辈子保护我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