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绯雪先干为敬,如何?”我盈盈一举杯。
“好。”燕逢果然还是看出了端倪,早知如此,我不该显得太过自信。他若不饮,那必会在酒樽碰到嘴唇之前对我出手——
就是现在!
“慢——”未眠却缓缓抬起了手。我几乎已经看见了燕逢剑的锋芒,而我手中红刃也震得酒杯水面微微一晃,却都在未眠出言之时,烟消云散,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酹江月。”未眠笑道,“众仙家可知,这美酒的出处?”
众仙静待未眠解释。燕逢也问道:“徒儿只知此酒出自天外云海——”他颇为玩味得看了我一眼,又继续,“不知徒儿说的是否?”
未眠点点头:“不错。此酒酿制之法乃是月神所创。两百年前天河琼宴上,我曾与她对饮过一回。”
我心中惊愕。这个时候,未眠提起月神是什么意思?是了,她果真不会看着我害死她的徒儿,她定会向众仙暗示,要把我送回天外云海交月神处置!
我的命果然早就在她手里么?利用不成,便要杀我灭口么?
我该怎么办?凭我的实力奈何不得未眠,勉强一战不过赢得苟延残喘之机?我该怎么办?
心中百转千思惊涛骇浪,脸上却只有微笑。除了沉默,并无别话可说。
——总之不会安稳就死!
“两百年过去了……再也没有,饮过酹江月。”未眠仿佛沉浸在回忆之中。她望着天空,目光似乎已经到达了云海。
“那滋味,真是令人怀念呢。与旧友把酒言欢,同醉春光,真乃人间乐事。”未眠终于看着我,“小雪酿酒之技,比之月神不知如何?”
“自然不敢与大人相较。”除了这句,我还能说什么?
“为师倒是很好奇。只怕这岛上除了你,再无人能酿出如此美酒,酿出我的回忆。”她的话如符咒般让我眩晕,几乎不堪再听下去!
我讨厌这般情深意切深情款款的话!
我呆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雪。”未眠笑道,“还不把你酿的酒呈上来,给为师品尝么?”
我心中如五雷轰顶。她明知酒中有毒,为何还要让我呈上?是让我主动承认么?不可能!自寻死路之事我不会做!可如果拒绝,我该说什么?说酒味不佳,不敢呈给师父么?不敢呈给师父,却敢献予师兄么?
我呆若木鸡。这一岛的仙人都是傻子么?明看气氛不对,竟无一人出来打破僵局!
“弟子……”我支吾着,不敢上前。花未眠啊花未眠,你到底想干什么?
“师父,我看师妹她是……对自己的酿酒手艺没有自信,不如等师妹技艺纯熟,再向师父进献可好?”终于,说话的是小棠。我心中暗暗舒了口气。
“不必了。”
花未眠缓缓走下台阶。她向我走过来了。
我很想后退,可双脚仿佛被黏住了一般,寸步都动不得。
未眠走过来,伸手,接住我的酒杯。鲜红的酒水刺我心扉,此刻我只想把这只琉璃杯给捏碎!
“此酒性烈。”未眠冲我摇摇手指,笑得有种平日里见不到的可爱,“等为师醉了,你可要调制好花糖浸,把我叫醒啊。”
“师父。”我的背脊已被冷汗浸湿,眼前发黑,几乎看不清未眠师父的笑容,九天之上,仿佛有一双眼睛冷冷注视着我,几乎要将我劈为千片万片……
“一定要记得。为师只醉一小会儿就好,一定要叫醒我。”
她端起酒杯,华袖一挡,红色液体满喉之时,整个世界都为之颠覆。
不要!
我张着嘴,劈手去夺她的酒杯。完了,完了,酒杯已经空了。残余的几滴红色液体滴落地上,真如血般燃烧!
“果然,小雪酿的酒比之月神,更有一番独特滋味。”我实在无法辨清她用手背擦去的,是嘴角的鲜血还是残酒。
迎接我的不是死,而是灭亡。
“为师醉了。”
“醒了,醒了,棠姑娘醒过来了!”
灵渡飞奔着向我传递这一喜讯之时,远远得,绯雪便看见棠雨靠在天亦怀中,坐在一株花树之下,缓缓得,睁开了眼睛。
这几日,天亦抱着还是昏迷的棠雨在安眠岛上走了一圈。他说,阁子里闷,依棠雨的性子最受不了憋闷,带她透透气才好。
连绯雪都不敢相信。因为这些日子里,轮回之花的力量在棠雨体内随着她的生命力一起恢复,神花之力激发了整个小岛死寂已久的生机——
干枯的树枝重新开出粉嫩的花朵,干涸的河流重新流淌出清澈的泉水,就连倾圮的楼阁都重新变得锦绣温柔。
而棠雨躺在最爱的人怀中,睁眼之时便看到,轻柔的花瓣吹过清蓝色的天空,灰色的野兔藏在深草之中,竖着两只灵动的耳朵。所有杀戮,所有牺牲,所有无可奈何的分离,都不过是她漫长梦境中的幻象罢了。
她不需知道。
绯雪站在廊柱后面,扯着一片软烟罗挡住身形,继续远远看着。
“主人不过去看棠姑娘么?”灵渡问绯雪。如果绯雪没有勇气,他自然会鼓励她。
“那是……自然。”绯雪笑笑,“只不过,我们等他们两个温存够了,再过去吧。”
我其实不愿意告诉棠雨过去的事。那除了伤害她,没有任何意义。
我希望那一切都没有发生,但是,那不可能。
我已经伤害她一次,不能再伤害她第二次。
我记得那天,师父喝过毒酒之后,称醉回房休息。我丝毫不敢怠慢,忙准备好花糖浸,赶去她的房间。
她说要花糖浸解酒,此语必有深意。难道花糖浸,真的能解血魔之毒?
我只有一试。当那些粉红色的液体顺利流进未眠喉中,我心中就再无须臾宁静。醒过来,师父你快醒过来,你说过,只醉一小会儿的……
许久。许久。师父像睡着一般,没有任何回应。
师父……你怎么撒谎,你怎么能骗我呢?
我坐在师父床头。双手捧不住空空的碗,掉落地上,一地白亮的碎片。两滴冰凉的泪滴落在师父脸颊上。外面的天突然阴了。
难道今日,真是我的劫期。
我后悔了。
我亲手杀了对我恩重如山的师父,我杀了我这一生本该最尊敬的人。
我根本连禽兽都不如……师父一直在保护我的……我却,我却……
我根本不配受师父庇护,根本不配苟活于世!
我猛然捡起地上一片碎碗片,朝自己咽喉割去——
我只有以死谢罪!以死谢罪,尚不足惜!
“小雪?”一个声音突然叫住了我。我心神恍惚没有听清,以为是小棠,惊吓中失手将碎片掉在地上。不。门外没有人,是师父,是师父在叫我!
我飞一般扑倒在师父床边,双手紧紧攥住她的裙边:“师父,师父!”
太好了,太好了,师父没有事,真是……太好了……
师父是想用假死来唤醒我的良知,把我从偏执疯魔中解救出来么?
“你怎么哭了?”师父抚摸我的头,“小雪……为师,不会骗你。”
不对,这个声音,如此虚弱……不对。
“师父,你的身体……”我望着师父的脸色,的确很苍白,但如果她有性命之忧,又不可能撑到现在。
“为师无碍。”她的声音像干枯了一样没有任何水分,“此毒果然厉害。如果换成燕逢,只怕他抗不过来啊。”
她软软靠着床沿,就像一个缠绵病榻许久的病人:“为师的修为……”
“没有了。”
师父的裙角在我手中揉碎。如此,比要我死去还要难受。
“不用难过。”师父抬手为我拭泪,她的手指冰凉而无力,“月神她,怎容许一个灵力与她难分伯仲之人,与她共飨天下。”
什么?我猛一抬头。未眠师父意识到自己失言,但是已经晚了。
原来……是月神利用我的?我被血魔污染在先,又误落安眠岛在后,都是月神一手安排,用来对付未眠师父的么?
我一直,都不过是月神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