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坊中无人不知,凡被春妈妈关入柴房的一概不许送给米水,只教下人每日毒打一顿,等着饿死。
众姑娘知道柳依依这一句竟是遗言,还叫得这样凄厉痛心,虽向来跟她不睦,却都不忍再听,纷纷阖窗去了。
看柳依依已经被拉进柴房没了声响,春妈妈方走到门边,那砰砰的敲门声却止了。
她瞥了门外那个满头满身是血的人一眼,不耐烦得啐了一口,骂道:“滚吧滚吧,人都不中用了,还看什么看!青天白日得堵在大门口,叫老娘怎么做生意!”
门外的人听了,踯躅片刻,才渐渐离去了。春妈妈打发人开了门,又清了门口的一滩血迹,柳叶坊便又开始热火朝天得接生意。
一切如常,一个生命的离去,一个门派的覆灭……也不过如此了。
夜深。月光将琉瓦粉墙的柳叶坊笼住,唯独照不进那间小小的柴房。
“喀拉”一声,窄门被笨重的铁锁重新锁好,几个龟奴肩上搭着鞭子,一边提着裤子走远。一个身材佝偻满身酒气的龟奴不忘用手心蹭蹭鼻子,似乎还有些贪恋方才那雪白肌肤的香滑软腻。
看着几个龟奴走远了,院中假山之后才渐渐突出一个黑色的人影。她探头探脑得看过四下无人,方抱紧怀里的包袱,蹑手蹑脚窜到柴门之前。
“姑娘,姑娘,是我坠儿!”
柴房之内,依依紧缩着身子蜷在墙角,一只鞋子失落在门边,那只脚上的罗袜也被撕成碎片;银白的月光霎时照过她雪白臂膀上的鞭痕,红得如脸上残淡的胭脂般触目。
柳依依如掉了魂一般呆着,门外坠儿叫了数声她才回转过来,摸索着向门边爬去。被撕破的衣衫一时滑落下来,露出她杏黄的抹胸,上犹沾着一片肮脏的涎液。
“你怎么来了?”柳依依一手扶着门勉力靠住,先前她戴在手上的金镯戒指,已经被方才的龟奴们摘夺去了。
“我已经背着他们打点好姑娘的东西,又趁妈妈喝醉赌钱,把钥匙偷出来了。我这就救姑娘出来!”坠儿说着从怀内摸了沉沉一串铁钥匙来开门,又怕钥匙叮当作响,又恐别的仆役经过听见,双手战战,竟半晌也开不得门,只急得满头大汗。
“坠儿……若他们知道了,又会为难你……”依依面露凄楚,却不落一滴眼泪。
“姑娘不用害怕!我已经打点好上夜的小厮,姑娘从角门偷偷溜出去,逃得越远越好,其余事情只由坠儿一力承担!”坠儿说着已经开了门,进柴房将依依扶了起来。
“好妹妹……”依依无奈得叹道,“苦了你了……”
坠儿借着月色,却打量到依依满身是伤,又蓬头乱发的,想是受了那些下流野种的欺辱,又心痛得落下泪来:“他们,他们怎能对姑娘这样!”
依依摇摇头,却将欲把自己搂住的坠儿推开:“不要靠近,太脏了。”
“姑娘如何能让!姑娘不是会武功的么?”坠儿不解,她虽不清楚依依的根底,但依依对她极信任,有时跟丞焰讨论起武功魔法来,也不叫她回避。故此,坠儿也知道依依有些身手,只当是卿丞焰教的。
依依惨笑,手背抹了嘴边血迹:“我是墙倒众人推,没什么奇怪。再说我何尝会什么武功?就公子教我的那些拳脚,如何应付得了那三个大汉?”
白天时,她见明锻竟连柳叶坊薄薄一扇木门都冲不破,方知他受伤之重,更知烈焱谷灾祸之惨。她想着若丞焰不能赶来救她,疏岚也会来;没想这两个人都没来,倒是这个不起眼的怯懦小丫头救了她。
“坠儿,一起走吧。”依依说着携了坠儿的手,叫她不要出声,两人趁夜逃去。也是万幸,直至出了角门,也无人撞见她俩。
当夜,依依与坠儿投宿一家客店,想那春妈妈也不会劳人伤财得到处找一个死人和一个丫头,两人梳洗用饭便歇下。
次日,依依差坠儿去买了两身男装,并两匹快马。两人装扮一新便向莫彻城外去。
“姑娘,我们这是去哪?难道是要去烈焱谷?”坠儿自从跟依依逃出来,本是满心欢喜,但只怕依依要去那个如今只剩死人的烈焰谷去,微微有些害怕。
“不,我们先找明锻,问他公子在哪里。”依依换了翩翩男装,跨了高头大马,竟然一扫受气凄惨像,一脸坚毅冷冽,活脱脱似一个独闯江湖的浊世佳公子。
坠儿当然不会想到,依依受龟奴扭打,央求春妈妈之时喊的那一声“来生再见”正是给明锻的暗号,约定在城外荒郊“来升亭”相见的,明锻跟了丞焰多年,自然不会不懂。
既到了来升亭中,依依与坠儿勒马,坐在亭中歇着等候。果然不过半柱香的时刻,便有一个脸上仍缠着白布的男子从树后隐出,正是明锻。
“姑娘。”明锻伤未大好,不得单膝跪下行礼,依依忙扶住她,急问:“不用多礼了。你受伤怎么如此重?少主现在何处?”
明锻轻轻咳了一声,摇手道:“明锻没什么,依依姑娘,我们得赶快去景逍城,救少主……”
“快别多言。”依依扶明锻在亭中坐下,又命坠儿道:“坠儿骑马回城里,给明锻买些金创药来,快去快回。”见坠儿去了,又嗔明锻:“你怎么连药也不上,这伤口还能捱多少时候?”
明锻见依依如此,不禁怪道:我这伤岂是普通金创药能医的?我身上应该已散出菩提凝冰露的味道,姑娘为何又差丫鬟去买药?难道……
看着明锻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依依微微一笑,示意他别说话,只将自己两日来所见所感,一一说与明锻。
“如此说来,竟是春妈妈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才那般毒打欺辱姑娘的?坠儿——也是那人派来的奸细?”明锻只在门外听着春妈妈声势如何吓人煞气,竟完全想不到这一层——
原来昨日依依受春妈妈等人扭打喝骂之时,察觉出春妈妈要给自己禁足断食,理由未免太过牵强:
自己虽平素不大跟别的姐妹来往,但待春妈妈却极厚道,不仅银钱极丰,礼数也无丝毫不周的。
故此依依佯装害怕惊慌,骗过众人,叫他们只当自己已被吓破了胆,成了半个死人,且看春妈妈如何行动。
果然,依依被关进柴房的当夜,老鸨便照例差了三个龟奴来,打骂凌辱倒在其次,更在于试探依依是否会武功魔法。
既看出老鸨目的,依依更觉这指使老鸨的人来历非同小可。因此略施幻术,令一切事情看上去全乎像自己被那三个龟奴得了手。
依依料定等这三个龟奴离去,更会有别人来一探究竟,看自己是否会设计逃走。
她于是静静狼狈着坐了,仍是魂不守舍之态。怎料来试探的不是别人,正是依依的贴身丫鬟,坠儿。
坠儿竟能偷来老鸨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铁钥匙,买通她的心腹小厮,这也太不可能;而后坠儿带依依逃走,路上竟没碰到半个人,更显可疑——明明是春妈妈坠儿设的一局了。
“那姑娘怎还将这奸细留在身边?难道姑娘是承望她改过?”明锻真有些佩服依依的胆量,这一路上坠儿要害依依,机会可是多的去了。
“只因这戏还得再演下去。”依依笑道,“我也不用再装懦弱窝囊,这丫头看了,定会以为咱们对她松了警惕,要坦诚相待。且看她买了什么药来给你。”
依依明锻又等片时,等得坠儿策马回来,带来一瓶金创药,说是上好的。依依打开瓶盖一闻,颇有深意得笑着冲明锻点点头。
等明锻收拾妥当,三人皆骑马向景逍去。坠儿与明锻共乘一马,装作不会武功魔法,向西方疾驰,日夜兼程。
“明锻大哥,不知道少主怎么会在景逍城?”坠儿坐在明锻马背上,紧紧抱着他的腰,仿佛很怕从飞奔的马上掉下来。
“少主前些天原本是去金都,阻止那绯雪女妖收降裁锦宫的。谁料少主刚到金都,那帮天杀的冥妖就……”明锻答着,眼中漫射着怨毒之光,竟说不下去了。
大批袭来?一旁的依依勒紧了缰绳,皱眉思索幽冥地府怎会这么快就对烈焱谷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