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苏东月刚进门，就差点儿被旁边滚过来的东西绊了一跤。低头一看，原来那“东西”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瘦瘦小小，异常雪白的肌肤，稀疏的黄发，下颌尖尖，显得眼睛格外的大。
小女孩仰起头，抱住她的腿爬起来，脏兮兮的小手在她米白色的长裤上留下几道黏糊糊的痕迹，似乎是果酱，小女孩身上还隐隐散发出一种腥臊的气味。
苏东月皱着眉甩了甩脚，扭头大叫：“乔依，乔依！”
“来了来了！”乔依从厨房里冲出来，腰里围着围裙，手上还拿着锅铲。
苏东月好不容易甩开了小女孩，掩着鼻子，面露不满，“乔依，你怎么又把豆豆弄过来了？臭死了！放在乡下你那个远房表姨家寄养不是挺好？”
“我表姨病了，豆豆抵抗力差，怕她被传染。再说她也要到医院去做检查了。”乔依说完，见苏东月阴沉着脸，又讨好地笑了笑，“月月姐，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和五柳炸蛋。吃完饭我就去给她洗澡。”
苏东月瞥了眼地上的小东西，哼了一声，“现在就洗！还有，别让她进我的卧室！”
“是，是，我一定看好她！”乔依放下锅铲，抱起小女孩，“来，豆豆，叫‘姨姨’。姨姨同意我们留下了哦。”
豆豆抿着小嘴，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看着苏东月，不说话。
乔依擦了擦她沾满果酱的嘴角，有些讪讪地道：“可能太久不见，认生了。”
“她认什么生？我看她是不会说话，你让她叫你一声‘妈’试试？豆豆，叫‘妈妈’。”苏东月戳戳豆豆，又指指乔依。
豆豆扭过脸，不肯开口。
乔依无奈地亲了亲豆豆的小脸蛋，“豆豆乖，我们先去洗澡，然后妈妈给你做好吃的去。”
吃完晚饭，苏东月拿着电视遥控器，一边无聊地换着台，一边对乔依说：“你今天带她去医院了？医生怎么说？怎么她身上还是那一股子鼠尿味？”
“医生说她发育情况还算勉强可以，可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怎么说话。也许是环境问题，不该把她放在乡下，而且他们总是嫌麻烦，饮食控制不严格。”乔依颇有些自责。
苏东月扭头看看在沙发上自娱自乐的豆豆，“那你也不能自己在家带她啊，不然谁去挣奶粉钱？”
豆豆患的苯丙酮尿症是一种先天代谢性疾病，因为尿液中有难闻的鼠尿味，所以患儿俗称“鼠尿儿”。如果不坚持治疗，会引起中枢神经系统损伤，严重影响智力发育。平常人吃的食品对豆豆来说都是伤害大脑的“毒药”，她只能吃特制的低苯丙氨酸的奶粉、面粉、蛋白质以及部分果蔬。而这些特殊食品，一概价格昂贵。
“坚持到明年春天，就可以送她去幼儿园了。但幼儿园也是笔不小的费用……”乔依说到这，看了一眼靠在墙角的那两根球杆。
“还没脱手呢？赶紧卖了，不用分我一半。我虽然不喜欢小孩子，可那好歹也是一条命。”苏东月大方地拍了拍乔依肩头。
乔依抓了抓头发，“唉，你是不知道，我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那球杆，就是只烫手的山芋……”
“豆豆睡着了，你快抱她进去吧，别着凉了。”苏东月说。
乔依“嗯”了一声，弯腰抱起蜷在沙发角上的豆豆，进了卧室。
苏东月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又不是亲生的，还拖累你一辈子。”
乔依看着面前写好的稿子，纠结得不行。终于她还是使出了刘铭教的“葵花宝典”的终极绝招——瞎编。可不瞎编，又怎么交差？饭碗不保，又拿什么给豆豆吃？反正绯闻绯闻，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如果真的落实了，那就不叫绯闻，而叫丑闻了。
厅里传来砰的一声，乔依冲出去，只见豆豆正挥舞着那根John Parris的球杆。
“豆豆乖，把杆子给妈妈。”乔依蹲在地上，做着手势，一脸讨好的笑。
豆豆毫不理会，仍旧把球杆耍得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乒——嘭——哗啦……茶几上的杯子瓶子应声而落。
乔依捂住了眼睛，直后悔没把球杆收好。以前豆豆总爱坐在地上玩，谁知她一旦站起来，身手这么灵活。
豆豆兴奋地咯咯笑着，转了个身。乔依暗叫一声“不好”，飞快地跳起来挡在了电视机前——这要被豆豆砸了，可就损失大了！
球杆呼啸着扫过来，乔依腰上重重挨了一下子，闷哼一声弯下腰，痛得倒抽了口气，手下不敢怠慢，听声辨位，抬手抓住了第二轮扫过来的球杆。
“豆豆，你的力气怎么这么大？吃了大力水手的菠菜吗？”乔依收缴了豆豆的“武器”，心里暗下决心再不能把她放回乡下了，都成野孩子了。
豆豆两手空空，小嘴一撅，眼看就要开哭。乔依赶紧四下看着，想找点儿什么玩具来哄她。正在这时，放在床头的手机响了，一大一小同时抬脚往卧室跑去。
乔依人高腿长，先扑到床上拿起了手机。豆豆迈着短短的小腿来晚一步，没抢到，嘴一咧，干号起来。
“乔依，在哪儿呢？吃饭了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背景嘈杂，似乎是在餐厅酒楼。
“木头？”乔依一愣，又惊又喜，也顾不上哄豆豆了，随手塞了只毛绒兔子给她，马上答道，“我刚吃过，你呢？”
“今天剧集杀青，在摆庆功宴。可惜你不在，这儿热闹着呢，好多人都喝高了……”林沐阳似乎拿着手机离开了酒桌，喧嚣声渐渐远去。
乔依轻笑了一下，“你也喝高了吧？不然怎么想起来打电话给我？”
“你忘啦，你不是说想要两张海报吗？有空过来拿，顺便也喝两杯，一起高兴一下。”林沐阳说。
“我是被剧组开了的，才不好意思去凑那个热闹，再说我也走不开。”乔依一边说，一边不断拿玩具安抚着豆豆，豆豆不满地咿呀乱叫。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林沐阳突然说：“那我一会儿给你送过去吧，方便吗？”
乔依一愣，脱口而出：“方便，当然方便！”
“你家住哪儿？我一会儿就过去。”林沐阳问。
乔依说了地址，挂了电话，想了想，抱起豆豆，“豆豆，等会儿有个超级帅的叔叔要来咱们家，你可要乖啊。你表现得好，明天妈妈给你买棉花糖吃！”
豆豆听到有糖吃，终于乖巧地点点头。乔依又嘱咐了一大通，然后赶紧收拾屋子。好不容易把满屋狼藉变得窗明几净，又飞速地洗脸换衣服，顺便也给豆豆换了件刚买的小红裙，扎了对羊角辫，又往她裙子上喷了两下香水，门铃就响了。
乔依俯下身，对豆豆又叮嘱了一遍，直到豆豆不耐烦地嘟起了小嘴，才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的林沐阳身穿一件素白的V领针织衫，外套黑色短款休闲西服，下穿深蓝色牛仔裤，三叶草标志的白色复古球鞋。这样的混搭风格在他身上，更衬得他眉目清朗。
“嗨，乔依。”林沐阳举起一卷海报。
“快进来！外面那么冷，你怎么穿这么少？”乔依连忙把他往屋里让。
林沐阳进了门，站在玄关，眼睛在地上一堆鞋里找着自己能穿的拖鞋。
“不用换鞋。”乔依连忙摆了摆手，有点儿尴尬，“那个，我们家没有男式拖鞋。”
“我不会是第一个男性访客吧？”林沐阳抿了抿嘴，弯下腰对豆豆招呼，“嗨，小妹妹，你好。”
豆豆一反之前大闹天宫的蛮劲，瑟缩着躲到了乔依的身后。
“这孩子怕生。”乔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没关系，小孩子都这样。”林沐阳说着，变魔术般拿出一根棒棒糖，“小妹妹，给你。”
“拿着吧，豆豆，快谢谢叔叔。”乔依把棒棒糖塞到她手里，惊奇地对林沐阳道，“你怎么居然还能变出棒棒糖？”
“我在电话里听到小孩子的哭闹声，所以路过便利店时就顺便买了。这是你家的孩子？真可爱。”林沐阳说。
“你可真有心。她要不是怕生，其实也挺调皮的。”乔依含糊了一句，引着他在沙发上坐下。
两人才聊了几句，豆豆走过来，扯了扯乔依的衣角，举起棒棒糖，叫道：“妈妈！”豆豆平时几乎不开口，这一声，却是叫得格外清晰。
乔依下意识地瞥了林沐阳一眼，见他惊讶地一挑眉毛，但随即便化成一个了然的微笑，对豆豆伸出手，“你叫豆豆？来，叔叔帮你剥糖纸。”
乔依心里有些矛盾，既感激他没有多问，却又隐隐希望他问多两句，这样她就可以顺其自然地解释了。
林沐阳把剥好的棒棒糖递给豆豆，又逗了她几句。豆豆歪头看着他，过一会儿，舔了两口棒棒糖，又往他面前一递。
“叔叔牙疼，不能吃糖。”林沐阳笑了笑，随手拿了张纸巾，帮她擦了擦嘴角。
乔依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沐阳。豆豆以往见到陌生人，不是躲避就是发脾气，从来不会主动示好。
“我一向很招小孩子喜欢的，你看，豆豆也喜欢我。”林沐阳冲乔依扬了扬嘴角。
“那是因为你对她好。豆豆凶起来会咬人，她力气很大的。”乔依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被豆豆砸了一球杆的腰。
“是啊，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虽然小，可心里明白着呢。”林沐阳的眼中有温和的笑意。
乔依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心头既是感动又是莫名的激动，腾地一下站起来，“今天说什么也要和你喝两杯，庆祝一下！”
正好餐桌旁就有几支啤酒，还是苏东月前几天拿回来的。乔依把酒通通往茶几上一放，撬开瓶盖，拿起一瓶，又递给林沐阳一瓶，“木头，祝你下部戏演男主角！”
林沐阳接过来与她的轻轻一碰，“好，承你吉言！”
两人半瓶酒没喝完，豆豆已经含着棒棒糖，甜甜地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乔依把豆豆抱回床上，转回厅里，与林沐阳开怀对饮，真是很久没有这样痛快的感觉了。
林沐阳之前就喝了不少红酒，与啤酒一混，不一会儿话就开始多起来，说起他这几年北漂的经历，为梦想的奋斗和挣扎，不由得感慨：“乔依，你觉得吗？这是一座被欲望笼罩的城市。每个人都在为实现自己的梦想而努力着，而这座城市就像是控制我们的DJ，给我们欢乐和忧愁，充实和寂寞，希望和绝望……”
“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梦想，我只是为了生存。”乔依喝了口酒，摇了摇头，叹道，“有梦想的路，一定是艰难的，但是再艰难，因为有梦想，也要勇往直前……”
林沐阳看了她一眼，“你这话，怎么说得跟我大哥如出一辙？”
“你的‘石头’哥哥？”乔依眼睛一亮，放下酒瓶，“让我猜猜，你哥哥名字里有一个‘石’字，所以小名叫‘石头’？”
“猜错啦，罚酒！”林沐阳一笑，“我大哥叫林磊阳，光明磊落的磊，有三个石头！”
“我也算猜中三分之一嘛。那你们兄弟两个谁更帅一些？”乔依一向没什么酒量，一瓶啤酒下肚，酒气上头，嘴上便没了把门的，丝毫不掩饰对帅哥的口水。不过她心里猜想，林沐阳这样已经是人间绝色了，他哥哥难道还能胜过他？
“我大哥更帅一些吧。”林沐阳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怎么可能？”乔依不信地盯着他看。
“其实……我跟我大哥长得不像，不是一个类型的。”林沐阳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拿起酒瓶，抿了一口。
乔依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不自然，叹了口气后道：“我有个妹妹，双胞胎妹妹。我们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分开来，大家都搞不清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可站在一起，大家却都觉得我妹妹比我更漂亮些。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她会打扮？”林沐阳说。
“不是。是因为，她是乔尔。”乔依晃了晃脑袋，声音低了下去，嘴里咕哝着，“乔尔总是美丽的、惹人怜惜的、人见人爱的；而乔依，乔依总是第一，学习第一名、体育第一名，连歌咏比赛她都是第一名。可无论乔依拿多少个第一名，爸爸妈妈还是更喜欢乔尔，哪怕她成绩从来没我好，甚至从来不上体育课，唱歌从来跑调，就是因为，她身体不好……”
“其实我们家也是的。父母总是心疼小的弱的那个，别太在意了。”林沐阳本来只想开解一下乔依，却因为酒精作用，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哥哥比我大五岁，他和你一样，也是学习和运动都拔尖，还是孩子王，一呼百应那种。从小我就知道父母对大哥不太好，更偏疼我，也只当是因为我小，并且身体弱的缘故。直到我十一岁那年，父亲的生意接连出现问题，家里一下子由富甲一方，变得负债千万，我也突然得了重病，生死未卜……”
乔依看了看他瘦条条的身板，怜惜地想他果真是从小体弱多病呢。
林沐阳喝了口酒，看着前方，眼睛有点儿失去焦距，缓缓地说：“我记得那天大哥又像往常一样来医院看我，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小木头，哥要走了。你快点儿好起来，把身体练得壮点儿。以后没哥罩着你，你可别被人欺负了。不过记住，无论到哪儿，我都永远是你的大哥。’当时我病得迷迷糊糊的，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过了几天，我真的奇迹般好了起来。直到出院回家，我才得知，父亲竟然登报，声明和哥哥脱离父子关系！”
“啊？你哥哥做了什么坏事，惹你父亲这么生气？”乔依忍不住问。
林沐阳摇了摇头，“没有，我大哥没做过坏事。是我父亲找所谓的高人算了一卦，说父亲是养虎为患，白虎星冲煞要夺我命云云。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哥是收养的。父母当年婚后多年没有小孩，听人说领养一个，也许就能怀上，于是就去福利院领养了大哥。后来果然生了我。结果多年感情，一朝成仇。父亲着了魔般一定要赶他走，母亲也因为忧心我的病，不敢反对。”
“他们怎么能这样？你大哥那时还没成年吧？”乔依无法相信有人会因为算命先生的一句话，要把无辜的养子从家里赶走。
林沐阳点点头，“我大哥那时十六岁，正读高三。他也真倔犟，妈妈偷偷给他钱，他一分也不要，除了校服和书包，什么都没带走。他住到学校，周末就去外面打工赚生活费。他虽然长得高大，可以前家里富裕，也算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哪里受过那样的苦？他就是咬牙硬撑。我偷偷去过他干活的工地，回来后大哭了一场。”
乔依看见他的眼睛微微发红，叹道：“你们兄弟俩，感情一定很好。”
“是很好。大哥和我父母算是恩断义绝了，但他始终还认我这个弟弟。可惜我那时候太小，什么也帮不了他。本来大哥的成绩不错，又是体育特长生，完全能考上重点大学，但那样的情况，他不可能交得起学费，所以他报考了一所警校，从此离开老家，再也没回去过。”
“真可惜了，不过他能当个警察，也算不错了，现在公务员很吃香啊。那你大哥走后，你家的生意也好转了？”乔依问。
“没有。自从把哥哥赶走了，我家的生意再也没好转过，天天被讨债的围堵，也算是报应吧。不过，当初父母即便可以不顾生意，却不能不顾我的死活。说到底，他们还是为了我。好在后来大哥过得还不错，不然我真要负疚一辈子了。”
“你们兄弟情深，他肯定没怨过你。木头，我真羡慕你，有个这么好的哥哥，和一心只为你的父母。我……”乔依觉得喉咙干涩，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我高三的时候，家里也出了事。亲戚朋友们像避瘟疫一样都躲着我们，妈妈也病倒了。原本我的理想是考进北大，乔尔说她要去深圳打工，给我赚学费。可我是姐姐，她身体又不好，我怎么可能让她去……”
“你最后，没有考上北大？”林沐阳小心地问。
乔依不说话，低头用力握着酒瓶，失神了片刻，才低声道：“后来乔尔和妈妈都走了。豆豆，其实是乔尔的孩子。乔尔不在了，我就是豆豆的妈妈。”
林沐阳默默看着她，然后有些迟疑地问：“那，豆豆的爸爸呢？”
“豆豆没有爸爸！”乔依抬起头，坚定地说，“我是豆豆唯一的亲人，豆豆也是我唯一的亲人。”
“乔依，你吃了这么多苦，以后一切都会好的。来，我们再干杯，祝你和豆豆早日苦尽甘来！”林沐阳举起酒瓶。
“豆豆，她生下来就有病。”乔依苦笑。
林沐阳愣了愣，“什么病？是不是医药费方面有缺口？”
乔依心想，哪里是还有缺口，简直是无底洞。可这话，又怎么能对林沐阳说？
林沐阳见她不出声，又道：“对不起，乔依，你离开剧组那件事，其实，是被我连累了。”
“你？”乔依眼前闪过东方旭的影子，笑了笑，“不关你的事，是他们借题炒作，你别乱背黑锅。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