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承从车队旁经过,发现车辆超出了规定的数目。他驻足在一辆陷在泥中的太平车前,拉开伪装布,发现里面竟是太行山的煤、山西的陈醋、山东的大葱……他的脸一下子阴了,阴得很沉:“天上飞机炸,后面大兵追,我们这是破釜沉舟打天下,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性命!这些鸡毛蒜皮值得装上大车吗?红军长征北上,是吃皮带、草根、树皮过来的。到大别山还想着吃香喝辣,不脸红吗?”
邓小平也拉下脸:“三令五申要节省民力,让他们的力量更有效地用于革命战争,为啥子超过规定征用车夫、车辆、牲口?我们不是赶大集!如此严重的局势,还拖着醋呀葱呀,你们的脑壳是怎么考虑问题的?”
管理科科长深深低着头,检讨说:“是我错了……我重新调配,把大车尽量放回去。”
刘伯承:“仔细检查一下,除了弹药、文件、粮食,其他都丢掉!”
刘伯承、邓小平继续艰难地跋涉,脸色都很难看。
刘伯承叹道:“放回去几辆大车不难,难的是打掉这些干部的小农意识,根深蒂固的小农意识!你看看,有的干部把新缴获的捷克冲锋枪当扁担使,而汉阳造的那杆破枪他却舍不得交上来。从鲁西南出发的时候,我让一个参谋去侦察黄河流速流量,他回来报告说:‘吸一袋烟的时间,水流六十步。’吸一袋烟是多长时间?一步是什么标准?游击习气!思想水平永远停留在‘小米加步枪’上!这是最最可怕的,与现代战争极不协调!”
邓小平摸出一包烟,发现烟已经被泡得稀烂,他狠狠地摔出好远,说:“无论政治素养,还是军事素养,都是我们的干部亟待解决的问题。有的同志满足于冲冲杀杀,一听说让他参加轮训学习,就问‘我犯了啥子错误啦’,似乎学习是一种惩罚,只有犯了纪律和错误才需要学习。”
“这正说明无知!”刘伯承叹了口气,望着西坠的落日,说,“革命胜利了,我一定要办一所军校。治军必先治校,让这些具有实践经验的同志坐下来,塌下心,学习一些军事理论。”
血红的夕阳斜照在刘伯承身上,他奋力地一步一拔。邓小平深深理解这位治学严谨、治军严格的“师长”。一九二六年,他在起义军中就创办了军政学校并兼任校长;红军时期,他担任红军大学校长;解放战争时期兼任晋冀鲁豫军区军政大学校长。凡是他统率过的部队都办有军政学校、随营学校,实在没有条件的也坚持办定期轮训队、参训队。鲁西南一仗接一仗,又有南下大别山的繁冗运筹,可他还是在戎马倥偬中完成了重校《合同战术》译文。他感到部队急需军事理论指导。
邓小平说:“革命胜利后,你办军校,我还给你当政委。”
刘伯承说:“果真如此的话,我们的学校一定能办成世界第一流的军校!”
不远处有争吵、喊骂声,刘伯承、邓小平顺着声音走过去。
几门美式榴弹炮和几辆十轮牵引车陷在淤泥中,一个炮兵坐在炮架子上,抱着头,一动不动。炮兵营长挥舞着手,对着懊丧地站在泥水中的炮兵们吼道:“把他给我拖下来!你们聋啦?娘的,老子指挥不动你们啦?”
两个炮兵不情愿地走过去拉炮架子上的战士,被那个战士一甩手,推倒在泥水里。
“李二狗!你真成疯狗啦?”
“疯狗就疯狗!反正谁也别想炸我的炮!”
“你还他娘的是个班长!这是命令,你懂不懂?!”
“命令?谁下命令也不能炸!要炸,你们连我一块儿炸吧!”
炮兵营长无可奈何,突然发现刘邓首长,急忙举手敬礼。
刘伯承走近李二狗,温和地说:“炸炮谁都心疼,这是不得已。就是留着炮,过了黄泛区,到南边尽是山路,炮也没法行动。”
李二狗不知道跟他说话的是什么首长,还梗着脖子,火气挺冲:“炸!炸!炸!你们就知道炸!可你知道这门炮是咋得来的吗?”两行泪决堤一般夺眶而出,把脸上的泥冲出两道沟。
去年十月,在鄄城战役中,李二狗带领四班战士冲在最前面。借着阳光的反射,他突然发现前面有个东西在闪光。他命令全班停止前进,一面火力封锁这个奇怪的目标,一面命令队伍突击组员秦元兴爬到前面侦察。一会儿,秦元兴回来报告,那是一门榴弹炮,敌人正在挖工事。李二狗一听是炮,高兴得简直发狂。他立即命令匍匐前进,夺下那门炮。榴弹炮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全班。爬!爬!爬!在离炮三十米的地方,战士王永福牺牲了;在离炮十四米的地方,副班长李正荣牺牲了。距离越近,弹雨越密。爬到大炮跟前那一瞬间,战士张三功、张玉琪又倒下了。鲜血溅满了炮身,染上了血色的大炮显得更壮观了。李二狗、秦元兴面对大炮宣誓:“全班就剩下咱俩,打死也要把它保住!”敌人拼命反击,企图夺回阵地。后面的大部队冲上来,发现已经负了伤的李二狗和秦元兴紧紧地抱着大炮轮子……
“首长,它不是炮,是俺四班的人啊!”李二狗泣不成声。
刘伯承:“小鬼,要看到将来。将来,我们会有很多的炮!”
邓小平:“同志,我们后面有追兵,炸炮是总指挥部的决定。”
炮兵营长急眼了:“快下来!”
李二狗仔细辨认面前的首长,似乎意识到什么,跳下炮架。
刘伯承、邓小平相视一笑,离去了。
炮兵营长瞪李二狗:“还犟!那是刘司令员、邓政委!”
李二狗猛地抬起头,惊讶地望着在泥水中跋涉的首长,突然转身动手卸炮栓。
营长:“还干啥?”
“留个纪念!”
落日西沉了,晚霞殷红,几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
申荣贵问卫士长:“是炸炮吧?”
卫士长不语。行进的队伍停下来,千万人转身回望。
刘伯承、邓小平没有回头。
黄昏,部队走上一片辽阔的沙坡,地图上标着“陈园集”。从地名判断,也许当年这是个繁华的集镇,现在却只剩下一副形骸:高低不平的沙地上,这里一堵瘫墙,那里一片瓦砾,茅草稀稀拉拉地摇晃着,像一片荒凉的乱坟冈。
休息号声响了,一身泥水的战士们像一堆泥,倒在沙地上就睡,饭也没人吃了。刘伯承在李达的陪同下四下巡视,他心痛地看着酣睡的战士,说:“赶紧布置防空警戒!”
李达:“部队太疲劳了,休息时间延长两个小时吧?”
刘伯承沉默着走了几步,果断地说:“不行。才走出二十多里,若再延长休息时间,天亮前走不出黄泛区。参谋长,慈不掌兵啊!”
刘伯承在一堵断墙下席地而坐,皱着眉头伸直腿,靠在断墙上。他摘下眼镜,揉着红肿的眼。
李达对刘伯承说:“你合合眼,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大车队过来没有。”
刘伯承:“等等,制图科不是来了三个女同志吗?让柴成文去看看她们,有困难帮助解决一下。”
“柴成文?”李达奇怪了,这跟情报有什么关系?
刘伯承笑了:“你这个参谋长,没掌握情报处长的全部情报。”
于乔三个人狼狈透了,在泥汤里拔了二十多里,不知摔了多少屁股蹲儿。摔来摔去,于乔、陈晓静连背上的行李丢了也不知道。此刻三个人正躲在一座没有屋顶的四壁破墙内。
陈晓静斜歪在地上,发现于乔裤子上的颜色不对。
“于乔,看你的裤子!”
“怎么啦?”
“色儿不对。呀!你……来‘那个’啦?你可真会添乱。”
于乔嘻嘻地笑着。
黎曼瞪她们一眼:“还笑!这么脏的水,看泡出病来!”
于乔懒懒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它偏挑这个时候来,有什么法子呢?”
黎曼从背包里抽出一条裤子:“多亏夹在被子里,还没湿透。快换上。行李丢了都不知道,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兵!”
墙外面有人喊:“黎曼!黎曼!”
“谁呀?”
“柴成文。”
黎曼:“柴处长请进来吧。”
柴成文走进了没有顶的屋里,一看三个人的样子,笑了:“一身泥又滚上一层沙,真成了土地爷啦!”
陈晓静:“是土地奶奶。哎,柴大处长,等会儿让于乔坐大车吧。”
“别听她的,我才不坐呢!”
柴成文看看于乔,发现了裤子上的血,一惊:“你负伤了?”
三个女兵捧腹大笑。柴成文被笑得莫名其妙,心里为于乔着急,有些冒火:“有什么好笑的?!包扎没有?真是胡闹!”
说罢,柴成文就往外走。
“回来!”于乔喊,“谁说我负伤了?!自己胡闹还说别人……”
柴成文停住脚,这才转动起不曾转动的那一根“筋”,脸腾地红了,再不敢看她们一眼,夺路而逃。
黎曼话音追过去:“要两条裤子,她们俩的行李跑丢了!”
陈晓静:“呆鸡!还是情报处长呢!”
黎曼:“这话不公正,哪个情报处长也不负责这方面的情报。”
于乔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入夜,千军万马又开始跋涉。
月光白花花的,先是铺在沙土上,渐渐铺到明晃晃的水中。
还是“拔慢步”。有几个战士见左右没有女同志,干脆把裤子脱下,往脖子上一缠,腿上立刻利索多了。此经验一传,大家纷纷效仿,月光下白亮亮一片屁股蛋子。
李达问:“他们搞甚名堂?”
参谋说:“‘精兵简政’呢。”
李达明白了,些微笑笑,没再说什么。
柴成文借着月光找到于乔。
“后勤紧张,只要到一条裤子,你跟陈晓静倒替着穿吧。”
于乔接过裤子,柴成文碰到她冰凉的手,心疼地问:“你行吗?”
“行。”
“过了黄泛区,骑我的马。”
于乔漂亮的大眼睛一闪一闪:“从北平到太行山,我走穿了七双鞋底。法学院女生篮球队,本人打中锋,一口气可以打全场。嘿嘿,你看我需要特殊照顾吗?”
于乔虽出身名门,又是高等学府的洋学生,但此时泥水裹身,短发齐耳,满脸东一道西一块的污痕,委实不见一丝娇弱之气。三十出头的柴成文从于乔身上发现了女性的魅力和柔韧的蕴藏力。
他动情地望着她,不愿离去。他们相识一年了,总是匆匆相见,匆匆相别,像这样能并排走一走的机会也很少。
月亮越升越高,北极星闪闪烁烁。
黄水汪洋泛着明晃晃的光,千军万马在如烟似纱的月光中晃动,哗哗的蹚水声搅碎了月夜的寂静。
“快!跟上!后面有追兵!”口令从后面传来,越传越急。
哗哗的搅水声越来越响。
3
蒋介石如梦初醒。刘邓过了黄泛区,又直逼沙河。共军并非“慌不择路”“抱头南窜”,而是有目的地直奔大别山。蒋介石立刻意识到:在中原这个棋盘上,毛泽东又耍了他一回,胜了他一筹。
激怒之下,他飞临郑州,拍桌子,摔战报,“娘希匹”骂了一通,质问顾祝同:“为什么追不上一支疲惫之师?!”
“黄泛区徒步难行,车炮辎重更难行动……”
“娘希匹!刘伯承身上背着舟桥了吗?他能走,为什么你们就追不上?立刻给我下死命令,限期追上刘伯承!追不上刘伯承,不必给我写战报!”明明是蒋介石的错误判断造成了战略部署的失策,顾祝同、郭汝瑰、顾鸣岐却谁也不敢回嘴。
为着追上刘邓,蒋介石用上了近三十个旅;还不放心,回到南京又命令空军司令周至柔派飞机空袭刘邓,投重磅炸弹轰炸刘邓南下必走的五条河流的渡口。蒋介石愤愤地说:“就算他刘伯承走出黄泛区,也绝通不过拦在他面前的五条大河!”
从七月十八日拂晓到二十日深夜,数十架飞机对沙河两岸展开了大规模的轰炸,炸毁了周围的大小村庄,平均每村至少落弹五枚以上。新站集先后被炸二十一次,落弹一百二十余枚。只是,刘邓大军此时已全部渡过沙河,周至柔派出的“神勇飞鹰”们空劳神了一番。
蒋介石急令军务局局长俞济时:“速命张轸从周家口,张淦从淮阳,夏威从涡阳,向刘伯承前进方向斜插过去,截住去路;令程潜从平汉路调整编五十八师,由漯河向东插到汝河之南待敌!”
4
陈赓大叫:“糟!糟糕!”其实,这声喊也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冲击着山峡呼啸而出的黄河水百里轰鸣,砸地撞天。陈赓一下子被变化无常的黄河击蒙了:怎么一夜之间河水猛涨数丈?人马齐备,日夜繁忙,准备了近一个月,要渡河了,竟出现了这种情况!
陈赓从管理员嘴里拔出烟袋锅,往地上一蹲,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没几下子,哇地吐了,吐得很厉害很彻底,五脏六腑翻江倒海,黄绿的胆汁也吐了出来,苦得他伸出舌头不敢缩回。
警卫员吓坏了,递毛巾,递漱口水,心里也纳闷:司令员虽没抽烟习惯,但偶尔解闷儿吸几口也从不碍事,今天是怎么啦?
陈赓下令指挥部,在距渡口不到八里的一个村子安营扎寨。顷刻不息的黄河跑水声,使他坐立不安,甚至揪掉了头发、胡子。那水声似千军万马在奔腾,一会儿幻作尾追刘邓南下大军的数十万气势汹汹的追兵,一会儿幻作陕北胁迫毛泽东和中央总部机关的胡宗南二十万大军。
重兵压境,想出豫西只有南渡黄河。可眼下就是“破釜沉舟”,砸了锅,沉了船,也渡不过这条疯蟒般的黄河啊!
飞蛾齐集油灯前窜来窜去。蚊子一群一群,忙忙活活,逮着陈赓乱咬。陈赓丝毫没感觉,他提着沉重的笔给中央、刘邓拟电报稿,写了撕,撕了写,再撕再写。他知道,毛泽东、刘邓期待他陈赓的是什么。终于,他重又掂起千钧之笔:河水暴涨,此刻难以渡河,焦急万分!只要河水降至打不翻船,我即率部抢渡。
鸡打鸣了。陈赓趴在桌子上打了个盹儿,睁开眼问警卫员:“我的胡子白了没有?”
“没有。”警卫员莫名其妙。
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头,他陈赓看来比伍子胥经折腾。
陈赓脸也未洗,带上情报科科长又到了黄河边。水比昨天又涨了两尺。他们找到有经验的船夫询问水情。船夫抽着陈赓递过的纸烟,说大概这次涨水不会持续太久,时序还未到秋雨连绵的季节——那时候洪水一下来,几十天也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