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确定留美之行,熊向晖的日程就排得密不透风。告别西安这八九个月里,他经历了太多让胡宗南难以想象的事情。半个月前,终于订好“美国总统轮船公司”由上海开往旧金山的班轮舱位,看船期还早,便决定与新婚妻子谢筱华到西子湖畔消磨珍贵的两个星期蜜月时光。然后,两人一同去上海,夫妻送别。
这天是3月1日。近午时分,从灵隐寺返回大华饭店住处的熊向晖夫妻,一进门便被饭店经理拦住了:“请熊太太先回房休息,我找熊先生有点儿小事。”说着手一扬,客客气气道一声:“请!”
熊向晖不明就里跟到经理室,见一戴墨镜的中年汉子起身抱拳,“兄弟贱姓王,在保密局管点儿事,特来奉看熊先生,请先生到南京走一趟……”
保密局?那不是戴笠特务机构军统局的新牌子吗?熊向晖浑身一颤,半年前一宗悬而未决的密案,浮上心头。
的确,熊向晖是个非常人物。他是周恩来早在抗战初期便布下的一颗“闲棋冷子”,是1936年12月在清华大学秘密加入共产党的。熊向晖戏剧般打入胡宗南身边之后,一直按照周恩来的要求,充当一个白皮红心的天津萝卜。“耐心等待、甘于清冷,宁亢勿卑,随机应变”,这十六个字的秘诀,使他顺顺溜溜当上胡宗南的侍从副官和机要秘书,长时间包下胡宗南到军政院校和所属部队作“精神讲话”的起稿工作。
胡对这位新任亲信助手,始终抱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态度,甚至相约周恩来到西安谈判也让熊向晖作全权接待。至于熊向晖起草的那些既短又精、充满豪言壮语的讲话稿,也是最合胡宗南口味的一道点心,别人不能够轻易一字。
就这样,胡宗南对陕北延安任何大的举动,全都成了中共中央军委会议桌上毫不走样的大参考,连打算在西安晚宴上把周恩来灌醉这样一个小小阴谋,也不能得逞。
周恩来给熊向晖具体指示:“对党要忠诚,对敌要狡猾;有所为,有所不为;抓大不抓小,注意战略动向,主要着眼保卫党中央。”
半年多前,正是王震等人中原突围的紧要阶段,在南京卫巷32号家中的熊向晖,突然被周恩来秘书童小鹏接到梅园新村30号中共代表团驻地,说是他将记有熊向晖姓名地址的一个小本本,不慎丢在美国特使马歇尔的专机里。这件事所遗留下的漏洞,让周恩来付出十倍精力去弥补,熊向晖也万分不安地作好多种准备。
其间,熊向晖接到美国密西根大学研究院的入学许可证,并据此向外交部申请护照,向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申请签证。提心吊胆办完这一切之后,他郑重告诉恋人谢筱华:“一旦我出事,请你另找对象。”
然而,那件令他担心万般的“事”,却迟迟没有出。
熊向晖遵照周恩来的面示,办好留美手续之后,专程飞往西安看望了一次胡宗南,察言观色。而胡宗南除了为陕南堵不住王震、李先念,晋南丢失心肝宝贝第一旅懊丧不已外,看不出有任何异样反应。可是今天,保密局突如其来追到杭州,莫不是一记闷棍?熊向晖在按保密局特务指引返回南京前,给新娘子谢筱华留言道:“如五天之内收不到我的信,肯定凶多吉少……”
当天中午,熊向晖本该给妻子回复一封短信,告诉她事情真相,可那时胡宗南已将他单独反锁在盛文的住房里。胡宗南给他留下一个公文包,便赶去国防部开会。熊向晖打开公文包取出两份绝密文件,一份是经蒋介石核准的攻略延安方案,一份是陕北共产党军队兵力配置详细情况。
这是怎样的两份情报啊!熊向晖恨不能张开大口把那两摞厚厚的图表和文字,统统嚼烂后吞到肚子里去。但,他必须首先完成胡宗南交给自己的使命。他要在一个中午时间内,根据文件精神勾勒出一份草图,并拉出全部“政治攻略”纲目,以便下午胡宗南送给“总裁”参阅。
熊向晖急速转动脑子,将成堆成堆的革命字眼尽情垒起来,什么“实行民主政治,穷人当家做主”;什么“豁免田赋三年,实行耕者有其田”;什么“普及教育,村办小学,乡办中学,县办大学”;什么“不吃民粮、不住民房、不拉民夫、不征民车”等,激动得胡宗南直拍桌子:“小熊啊,你这个‘三民主义施政纲领’比共产主义还共产主义嘛,怪不得有人怀疑你是共产党……”
话一出口,胡宗南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眼角不自觉地朝盛文瞥了瞥。熊向晖看在眼里,佯装不知。
三天后的大清早,阳光很好。胡宗南一边修面一边对熊向晖说:“你干得很出色,‘总裁’昨晚足足夸了你十分钟!现在,你跟我和盛参谋长一块儿回西安,再帮我办三件事:其一,置备一台收音机,我要每天收听延安电台广播;其二,找几个人,专门给我抄延安新华社播发的陕北战况,消息、评论都要,随时送我参阅;其三,准备几部小说,什么《水浒传》啦、《三国演义》啦、《西游记》啦、《说岳全传》啦,仗打起来之后,我得有点儿事干。”
熊向晖表面上深解其意地连连点头,心里却想,到西安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与中共地下电台联系。胡宗南怎么会想到,他手下的军长、师长们对所谓攻略延安的大计还都蒙在鼓里,而毛泽东和彭德怀已对照报文在地图上不慌不忙地画箭头了。
延安的从容不迫,还有另一条理由。中央军委已于3月2日电令陕甘宁野战集团军,要他们“集中全力歼敌一部”,认为这样“即可推迟敌进攻延安的计划”。
所谓“歼敌一部”,主要就是以三五八旅和新编第四旅“迅速消灭敌四十八旅”,与此同时,主力转向关中,全歼守备之敌。
此时此刻,陇东西华池已经开了锅。三五八旅接到攻击命令后,尽管觉得战机有点背,但还是争分夺秒调整部队。他们决定以八团配属山炮四门为主攻,七一五团为二梯队,在八团后跟进,七一六团为预备队。
就在敌四十八旅作战科长王国珩带着几个参谋跑到镇东疑神疑鬼盘问老百姓那会儿,三五八旅和新四旅已分头向西华池攻击前进。
午夜时分,黄新廷和余秋里带着部队进到西华池北侧地区,稍作准备即发起攻城。主攻八团首先以一营向西华池新街突击。据侦察,这里有个火力间隙,且建筑复杂,死角较多,便于突入。谁知该营二连刚发起攻击,就把地形搞错了,突击方向弄成了旧街。结果,因为对方城防工事较完备,火力密集,非但没有突进去,反而伤亡很大。
黄新廷急了眼:“不能拖延了,助攻分队上!”
八团立马让二营加入战斗,改从西华池的西北端向东突击。这个突击方向因有一片开阔地,城防火力配置得比较重,敌人又占据着街道两面房顶,居高临下,所以,先头分队五连第一个冲锋就牺牲了不少人。
这时,六连趁五连与敌激战之机,从侧面一个小缺口冲了进去。可是,由于房顶上敌火力比较密集,六连怎么也站不住脚跟。要想站住脚就必须消灭房顶上的敌人,六连一排长马绍常急中生智,跟七班长王忠嘀咕几句,便飞快地朝两边屋顶上各投出几颗手榴弹,趁着敌混乱动摇的刹那间,王忠抱起一挺机关枪,借助旁边一孔破窑往房顶攀去。没想到快上窑顶时,因为天黑看不清路,一个虚脚摔了下来,腰摔坏了,胸部也被枪托顶出重伤,人站不起来了。
这种时候,当然不能有片刻的犹豫,王忠狠心一咬牙,不顾浑身撕裂般的疼痛,硬是爬上不远处一堵矮墙,并骑在墙头端起机枪向房顶敌人猛扫。敌人抬不起头的工夫,马绍常排长大吼一声,带着全排猛虎似的四处夺路,依托高低建筑物,控制住了房顶,全连因而一拥而上,占领了房顶和院子,敌人试图反扑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第一个阵地总算巩固下来。在主力八团向纵深发展战果时,七一五团三营也从八团右翼突进西华池。一时间,镇子东西内外枪声大作,杀声震天。
早在主攻八团发起攻击之前的几分钟里,黄新廷便集中所有炮火给何奇来了个下马威。第一个目标是敌四十八旅战车防御炮连。炮声一响,该连后院的武器、器材就炸得一片狼藉,全连伤亡过半,排哨也打了个精光。那个叫阎进杰的连长在报话机里拖着哭腔向何奇千般哀告万般求救。
他哪里知道,何奇也被炮火压在房子里动弹不得。宿营在大街北段的一四三团被分割成几块,首尾难顾,连团长杨荫寰都找不着了。而先行到西华池8里之外的一四二团又被包围。镇里镇外两个团及各团的团营之间电话线全切断了。何奇泥菩萨过河,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口口声声骂道:“妈的,共产党军队这打的是什么仗,一点章法也没有!”
还是副旅长万又麟比较沉得住气,说:“得想法子把战防炮连拖出来,只要炮能打得响,就能把局面扳回来!”
于是,何奇急令旅属通信连的一个步兵排去增援战防炮连,又令炮连主动向街西骑兵排驻守的堡子门转移,令辎重营和一四三团放弃街东地区,撤到街西地区固守待援。命令下达完了,何奇气喘吁吁地爬到旅部大院房顶上,要看各部行动情况。天那么黑,除了炮弹爆炸时的光焰,何奇什么也看不见,他又气得跺脚骂天咒地,正骂着,一颗流弹飞来,把他打个穿心透。
何奇一命呜呼,万又麟马上从后台跳到前台,指挥一切。他一面封锁消息,稳定军心,一面向胡宗南大肆呼救,直至第二天白天,呼来胡宗南的飞机,又呼来张新的整二十四旅,才获得一线生机。
那已是战斗打响后的第三个拂晓,三五八旅七一六团攻占了西华池新街一半,七一五团攻占旧城几处房院后,进展比较迟缓。野战集团军很着急,希望加快速度结束战斗,便下令独一旅三十五团一营加入战斗,协同七一五团向纵深发展。就在这个紧要关头,敌张新的二十四旅增援到南义井附近,显然,再打下去就得腹背受敌,陕甘宁野战集团军只好收兵。
到此为止,胡宗南也已眼皮直跳了。损失一个“尖子”旅和1500多号人马,嘴上再吹嘘“老虎头上拔了一根毛”,心里总是不那么轻松。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任何决策,尤其是没有影响他如期于1947年3月10日在洛川县城召开一个像样的军事会议。
三、撤离红色延安
大战在即彭德怀请命,临危感怀毛泽东抒情
彭德怀第二次来到金盆湾,专门钻进教导旅防线中间地带那个叫标家台的密林深处,仔细对照地图检查了每条小路。尽管灰土布棉袄被树林中的狼牙刺刮了好几道口子,彭德怀心情却很不错,一路走一路对罗元发旅长和陈海涵参谋长夸侦察连那辆敌人的吉普车截得好,说:“要不是人家送来一份‘兵要地志调查图’,我们还想不到这块缺口,总以为人家是少爷兵,吃不得苦,有狼牙刺的地方就可以不设防了。你们看看,人的主观偏见多可怕!我们都得抬起屁股挨板子哟……”
吃过晚饭,彭德怀召开团以上干部会。听取汇报以后,彭总告诉大家,自蒋介石对解放区“全面进攻”改为向山东、陕北“重点进攻”,毛主席的方针就是“必须用坚决的战斗精神,保卫和发展陕甘宁边区和西北解放区……”
这是毛泽东在重庆谈判之后的切肤之言,其实质就是以战求安、以战求发展,焦点在于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这条作战原则对战场指挥艺术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然而,西华池一仗……彭德怀认为“只打了个半拉子”,“没有打好”,“歼敌1500人,而我们却付出了1200多人的代价。以我们眼前这点实力,同敌人拼消耗,那不是扯淡吗?”这话彭德怀在前几天陇东战役总结会上也讲过,不过那次他是拍着桌子讲的,今天是重提老话,声音也温和多了,但足以说明他对此耿耿于怀。
胡宗南大兵压境,晋绥军区司令员贺龙又在晋绥脱不开身……这是个关键时刻呀,彭德怀心中有个气贯长虹的冲动,一直在奔突。
中央军委已作出主动撤离延安的决定,彭德怀以军委参谋长的身份亲临南线听取意见。他告诉罗元发等人,敌人突击重点很可能就在教导旅防御地域。延安机关和学校转移、群众疏散,都需要时间。
彭德怀问:“怎么样,你们能顶几天?”回答是5天。彭说7至10天有把握吗?罗元发和陈海涵齐声回答有把握。彭德怀对他们回答得这么快有点儿不满意。他说:“不要唱高调,想一想,还有么子问题,比方说各种培训人员的考核问题呀、防御体系封锁消息问题呀、接合部的协调问题呀、解放战士的教育问题呀,特别是部队吃大苦耐大劳、打硬仗打恶战的思想准备,丝毫不许马虎!人家是好几个正规师啊,不是开玩笑的。”
罗、陈两人局促地挠挠头,问题当然是有,以一个旅兵力和类似于三八大盖这样装备的正规军对抗,守卫上百里防线,怎能没有问题?可是,这些问题还需要提吗?他们知道,平时所说的为党中央分忧,同样不是一句高调。
彭德怀看出两位部下的心思,同他们握握手,语气和缓下来:“尽可能阻击,给敌人以杀伤。但不要死守,千万不可跟敌人拼实力,争取防守一个星期,时间越长,中央机关撤离延安越宽裕。你们旅是这一线主角,能否完成毛主席和军委的意图,就看你们打得如何了!你们要晓得,我们面临的敌人是强大的,数量上、装备上,我们都是弱小者。我彭德怀手里一无援兵、二无太多的弹药,大家都靠对党和人民一片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