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逊和廖汉生商定,由三五八旅设伏,独一旅为预备队,同时对安塞和延安方向担任警戒。其时正是黎明之前,天黑得对面不见人脸,部队分秒必争按照划分地域带开,选好伏击阵地,静静地埋伏下来。
天一亮,胡宗南的飞机照例一批又一批从空中飞过来,而且飞得很低,速度也很慢。部队就在积雪未清的山坡上一动不动地趴着,整整一天,寒风刺骨,战士们个个冻得像冰棍似的。为了隐蔽,大家把白布单披在身上,有的在身上插点树枝。总之,根据周围地形,各显身手,设置了多种多样的伪装。
点火做饭当然是绝对禁止的了,干部、战士渴了、饿了,只能喝凉水、啃干粮。有的同志干脆把身边积雪一把一把往嘴里塞。大家就这样一分一秒挨到日落西山,连敌三十一旅的影子也没见着。
黄昏来临了,侦察员的敌情报告是:前方公路几十里地,仍未发现敌人的踪影。天寒地冻的天气,在山头上过夜是要冻坏人的。部队只好撤下山,悄悄回到集结地宿营。路上,指战员们议论纷纷。有的老兵见王震笑着走过来,便问:“王胡子,是不是有人走漏了风声?怎么守了一天不见动静?”又有人说:“咱们咋就相信敌人的情报?敌人说来就来了,又不听咱指挥。”
王震先是笑,跟大家一块儿走在队列里,嘱咐这个别把鼻子冻掉了,嘱咐那个绑腿要打紧一点儿。后来议论越来越多,他就正色给大家解释起来。他说:“彭老总从来料敌如神,什么时候差错过?百团大战那次,多少部队在他手上指挥,条是条理是理,小鬼子给他调得滴溜溜转,该打眼睛就不打鼻子。同志们尽管放心,李纪云今天不来明天也会来,明天不来后天也会来。总之,听彭总的不会错。晚上都给我睡得香一点儿,养足精神到时多抓几个俘虏!”
部队到宿营地,王震又特意给各旅打了个招呼,要求睡觉之前,以连为单位作一次讲评,稳定部队情绪。而他自己则拿起电话要通了彭德怀。还没等他说话,彭德怀劈面来了一句:“有么子事啊,晾了一整天,没见着敌人是不是啊?”
王震呵呵笑:“同志们的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做了一些解释工作。”
彭德怀说:“可不许麻痹大意呀王震,一定要有耐心,要相信群众,这里是老革命根据地,群众基础好,他们会守口如瓶的,至于敌人为什么没来,目前还没有可靠情报,会不会是补充给养耽误了一天呀?”
王震说这种可能性是有的,不过很小。
彭德怀顿了顿,说:“不对,可能性很大!胡宗南虽是个草包,但保障主力侧翼安全第一这点常识他不会不懂。若不然,还能捞个陆军上将当当?他的主力由延安北上安塞,侧翼安全的保障线路,唯有一条咸榆公路嘛!一去个把礼拜,后边补给很困难,他当然要在出发前补足。我看,敌人第一天不来,第二天一定得来……就算伏击不成功,当作一次预演也是好的嘛!”
彭德怀和王震通完电话,就与习仲勋联名向毛泽东和中央军委报告:“敌三十一旅24日到拐峁,停止前进,疑为待补粮食,我明日仍按计划部署待伏……”之后,他没法入睡,又主动与一纵联系。
黄新廷和余秋里正凑在一块儿“聊聊情况”,接到彭总的电话,一口气就把想法全掏出来。部队刚撤下山时,黄、余二人分头跟各团主官扯了扯,所反映的情况是共同的:担心敌人不上钩,部队白挨冻,时间长了影响战斗情绪。这是大兵团作战,跟过去敌后游击战很不相同。小股部队的游击战,旅一级指挥机关要做的事,件件都是具体而详细的,对敌情的侦察、分析、判断,主意都是自己拿。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强调一切行动听指挥,总体协调……黄新廷和余秋里心头有点儿不大对劲,总觉得这个仗没有过去说打就打、驳壳枪一挥来得过瘾。
跟彭德怀通了一次话,黄、余心里似乎踏实许多。余秋里说:“干脆,开个营、团干部会,把大家疙瘩解一解、思想通一通。”黄新廷很赞同,并提议两人先到部队转了再说。
就在三五八旅这两位主官张罗给部队通思想、解疙瘩的时候,国民党整一军军长董钊摸黑到了安塞。他在小街的石路上,不停地踱着方步,心绪乱糟糟的理不清楚。洋洋洒洒五个旅追在独一旅二团二营后面屁颠屁颠跑了一天,安塞是到了,可“共产党军队主力”眨眼之间化为乌有,这怎能不令他心烦意乱?
安塞是宁静的,老百姓出入有序,没有一点儿接触过部队的痕迹。连续抓了几个人来审问,都说没有见到解放军队伍来过。最后,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警卫营长绑来一个老汉,是个羊倌,声称见过解放军。董钊饶有兴趣地走到老汉身边,竭力做出“化敌对为友善”的表情,问道:“老人家,向您打听点儿事……”
老汉说:“是收购羊皮吗?”
董钊哭笑不得,转而改口:“老人家,你告诉我,是共产党好还是国民党好?”
老人脱口而出:“都好,就是老百姓不好!”
一脸蛮横的警卫营长嫌这句话回答得不中听,伸手就给老汉一个耳光。
老汉趔趄一下,重新站稳了,脸上麻木地望着董钊,好半天,说:“共产党可没这样扇过我……”
董钊朝那个警卫营长瞪了一眼,连连挥手:“拉走拉走拉走!”
一脸木讷的老羊倌就这样被拉走了。董钊原地踱了几个来回,忽然醒悟似的自言自语道:“共产党军队这一招厉害呀!我看……李纪云旅长凶多吉少……快,队伍火速由来路返回延安!”
李纪云也不算是糊涂虫,岂有大祸临头浑然不觉的道理?青化砭的险情,这天一大早就让李隐约感受到了。那时旅的侦察分队再三向他报告,说青化砭附近发现了不少共产党军队。当时李纪云就汗毛孔直竖。整三十一旅孤军前出,而青化砭这地方,一看便知险象丛生,如果碰上有准备的伏击,后果不堪设想!李纪云把这一想法电告给绥署“前进指挥所”,声称“势单力孤,恐有不测”。
胡宗南一听就不高兴:青化砭就在延安鼻子底下,咫尺距离,共产党军队难道敢冒如此风险吗?再说,空军和地面侦察已多次证实,都说延安周围没有敌情,青化砭怎么会蹦出一个险情来?莫非李纪云……胡宗南当即复电斥责李纪云:“贪生怕死,畏缩不前,岂是军人气魄!了了土共何足挂齿?绝对要按规定北进,迅速占领青化砭,否则,军法论处!”
李纪云傻了,一路上心头悬着一颗地雷。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断给董钊发报,申述隐衷。
董钊下令返回延安。上了延塞公路,他越跑越生气。想起胡宗南的狂妄自大,他的怒火直往胸口涌。这回好了,我董钊带着五个旅大游行,弄得满脸黄土、一身疲劳,还得给后人留下笑柄。想着想着,董钊放慢了脚步。算啦,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是“游行”,就慢慢来吧!部队随之放慢了速度。董钊自我安慰地对左右参谋们说:“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靠咱们着急赶也没用!”
终于回到了延安,董钊立马赶去见胡宗南。见胡一脸晦气坐在窑里生闷气,董钊知他心情很糟糕,便递上一支“美女牌”香烟。董钊一肚子牢骚,半句也不敢发了。
出窑洞转了几个圈,董钊憋得难受。出于对党国的忠诚,他决定还是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于是,董钊做了两个深呼吸,踱到胡宗南身边,用只有胡宗南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尽量平静地说:“我有一种预感……”
刚说这一句,胡宗南立刻举起手,把后边的话制止下去。
其实,早在董钊于安塞电告“没有发现共产党军队主力”时,所谓“预感”就已在胡宗南心中十分清晰,还需要你董钊到现在来“提醒”吗?理解到这一层,董钊不由得又对胡宗南生出一份敬畏之心。这种感觉使他受到鼓舞。他决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不让说我也得说。董钊清了清嗓门,一反私人交谈的语气,而用纯粹的官腔郑重说道:“胡长官,以我之见,应该火速增兵青化砭……”
话音未落,电话铃响了。胡宗南本能地激灵一下,但没有动。铃声连续不断响,很执著。董钊走过去操起电话:“我是董钊,说话!”
电话是二十七师师长王应尊打来的,本是直接禀报胡宗南,没想到接电话的却是董钊,大概因为情况严重,王应尊也顾不上尴尬了:“军座,我……有急事报告……”
董钊一听对方慌乱地打着哆嗦,气就不打一处来:“慌什么!天又没塌下来!”当着胡宗南的面大声地训斥部属,实际上也是宣泄自己内心的情绪。哪知道这番训斥并没有使王应尊镇定下来,他反而哆嗦得更厉害了:“军座,刚才三十一旅李纪云的电台,在青化砭以南发出呼救,几分钟后就……没声音了!”
王应尊声嘶力竭的叫嚷,在话筒里哇哇直炸,引得旁边的薛敏泉和几个参谋全都伸长了脖子。胡宗南脸色大变,烦躁地对董钊喊:“叫他讲清楚点,到底出了什么事?”
董钊只好耐心重复一遍:“你慢慢说,清楚点,到底……”
那边王应尊缓了口气,但依然激愤万分:“三十一旅……军座,刘戡兵团见死不救,李纪云才求告于我,希军座明察,转告胡先生,对那些见死不救的党国逆贼,务必严加制裁!”
情况已经大白,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才好。谁都知道刘戡与胡宗南是什么关系,怎么参言呢?安静了好一会儿,薛敏泉只好诘问董钊:“谁叫三十一旅跑到青化砭去的?嗯,是谁的命令?!”
这话像刀子一样捅到胡宗南的心窝。作战命令是他胡宗南下的,内容是叫三十一旅从拐峁镇远出进行威力侦察后“相机前进”,怎能想到这个李纪云一“前进”便钻进了共产党军队的包围圈!胡宗南对此一直很担心,然而最担心的事却偏偏发生了。现在薛敏泉这么一问,让他心中气愤之极,说不清是对薛敏泉的“故意找碴儿”,还是对李纪云的“不善机变”,抑或是对董钊的“明从暗抗”,总之,他高声打断了薛敏泉,说:“还追究这些干什么!一个旅的兵力,不是儿戏,赶快想办法救援要紧。整一军主力今天行军不远,即刻向拐峁镇以北机动吧!”
董钊连午饭都没顾上吃,立刻集合部队向北进发。胡宗南又急令刘戡,命位于拐峁镇的整三十六师和位于延东的整七十六师作好战斗准备,保持机动状态,随时策应整一军主力作战。但是,所有这一切努力,都已经晚了。胡宗南一条腿被拖进深深的泥潭……
李纪云束手就擒,青化砭初战告捷
3月25日上午11点钟左右,青化砭打成一锅粥。
一切都在彭德怀的预想之中。他是个有十分把握还得加三分保险的指挥员。当初他对部队讲“敌人第一天不来,第二天一定得来……”时,事实上大批便衣侦察已沿着咸榆公路侦察到延安东关机场附近,李纪云三十一旅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当然还有遍地都是眼睛的老百姓。
青化砭一仗后,彭德怀体会很深地说:“边区群众对敌人真是守口如瓶。青化砭这一仗,要不是在陕北,是很难打的。”
彭德怀整个西北战场的大思路中,民众条件占据首要地位,其次是地形条件。他就是要靠这两点把胡宗南拖垮,然后找机会一口一口地吃掉。这是早在延安请命时,就烂熟于心的整体构想。现在,彭德怀要从第一步扎扎实实地做起。在下定决心之前,他就把这次战斗前前后后想得很细。
第一天设伏落空后,彭德怀亲自给各纵打电话时,其实就有情报告知李纪云已经出发。李的九十一团当晚进至延安东北约30里的地方安营扎寨,担任延安东北方向的警戒。其旅部带着九十二团上了公路,向北前进的意图十分明显。但彭德怀还是跟部队说“第一天不来,第二天一定会来”这句笼统的话。
第二天拂晓,参加设伏的各纵、各旅部队,早早起床开饭,趁天还没亮,又回到伏击点,悄悄趴下来。
彭德怀对伏击要求非常严,伏击位置必须是敌人搜索不到又能迅速出击的地点,所有火器配置、冲击道路、出击时机、协同动作等,都是经过充分发扬民主才确定下来的。尤其是隐蔽,干部战士想出的主意不下百种。进入伏击区,绝对禁止行走往来。部队多带干粮,水壶统统装满水,焐在身下以防结冰,吃饭问题全靠就地解决,不准向阵地送饭送水。看地形和部队进出留下的脚印,一律用树枝抹掉。观察位置更是讲究,尽量选择陡坎向下挖洞,再从洞壁上穿通瞭望。总之,树枝、干蒿和白布单,所有就便器材全都用上了。功夫做到这一步,设伏阵地几乎完全不留痕迹,胡宗南空军和地面侦察都成了瞎子,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纪云的直觉已不管用。自从挨了胡宗南那顿近乎羞辱的电斥,他已痛定忍痛,抱着认命的态度,一槌子买卖地往下走。早上6点多钟光景,李亲自带着旅部直属队及九十二团,战战兢兢沿着咸榆公路北进。为保证安全,他在公路两侧山上分别派出一个连和一个排,向前搜索。
晌午时分,这支心事重重的队伍,终于进入设伏部队的视线。
三五八旅旅长黄新廷抬头看看天,花花日头快到头顶,便跟政委余秋里商量,让部队抓紧吃午饭。他们自己也掏出黑豆面,就着凉水吃。这时,侦察员兴冲冲地赶来报告:“敌人来了,就在我们后面,马上就到!”
“部队作好战斗准备!”黄新廷朝作战参谋下达命令。
说话的工夫,敌三十一旅前卫部队就到了大家眼皮底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山脚下那群缓缓前行的国民党部队。看样子,他们心虚极了,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枪都是端在手上的,刺刀全打开了,神情极为紧张。
苦等了这么长时间,终于见到鱼咬钩,谁的心不是提到嗓子眼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