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水本名不叫邺水,而是邺海。
上衔郎平山岳,下吞梓泽丘墟,连断千里之地,直将南北遥遥划分。往北处沿着邺水而上的是燕,晋,楚;往南处顺着邺水而下的则是赵与齐。
这样磅礴浩大横无际涯的气势,理因由海来配,却偏偏改名为了邺水。交口相传的原因源于二十四年之前的一场霍乱。
那是场由天灾引发的人祸,史书工笔记载为晋阳之变。
先前独据北地的梁国因水而灭,而趁机叛变的四大卿家中只余下宋氏,魏氏,楚氏。他们割梁地称王,各据一方,也就是如今的燕,晋,楚。
曝霜露,斩荆棘,荒骨无定,孤冢难圆,不过换来了这尺寸之地。霍乱平息后,新立的国君终于觉得这样的悲剧不能再一次重蹈了,建国不久便举行盟礼,杀牲歃血,相约北地至此息战和平,后世永不得相争。人祸既已不在,那时代表盟主之位的晋国国君又听从了术士的祷告,下达文榜命北地境内改邺海之名为邺水,以谋天意。
这是太元四十年的十二月,隆冬时节,天寒风紧,邺水以北普降大雪,白茫一片。
燕国国都临安城百里之外的平遥荒漠,被掩盖住灰黄沙砾的白雪皑皑上,踏起了千万匹战马。远远望去,气势恰如乌云翻滚而来,亦或是在宣纸上喷墨而成的画卷。野竖旌旗,川回组练。沿途边邑的小城子民,纷纷顶着风雪出来驻足围观。这是平定西夷之乱后班师回朝的燕国军队。带领这场胜仗的是燕国威震四野的镇国将军,宋玦。其人用兵如神,短短几年,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这样的传奇人物,激励着一拨一拨的大燕男儿亲带吴钩,横行沙场。
北地的三国虽自晋阳之变后相约不再内战,但是边疆仍有三处隐藏的威胁,东边的林胡,北边的匈奴,剩下的便是西边的西夷。西夷人并不像前两个已经被平定的部落那样好战,安安稳稳数十年,却不知为何突然在这一年的年末发生了暴动。冬日行军本就是件不便的事,燕国国君意欲压下此事,然而西边几个郡邑相继被攻占,眼看着承平关就要失守,镇国将军宋玦主动请缨,领着人马即日出发。不出数月,大获全胜的消息便传回了国都。金銮殿上,国君握着前方快马加鞭送来的捷报,喜笑颜开。
十二月十二日,临安城门大开,以最昂扬的姿态准备着迎接即将凯旋而归的将士。
与此同时,镇国将军府邸里,曾经才绝天下,誉满北地的严仲,对着面前昏昏欲睡的小女子再一次火冒三丈。
这位不思进取的学生已经以手撑头,昏昏欲睡了很久,这对一向自恃口才甚佳的严仲来说,是个莫大的打击。他分明觉得自己今日讲解的这段诗书精辟入里,尤其是读到那段什么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他举起书,闭着眼深情朗诵,将头微微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妙哉,妙哉。
分明是要叫人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
那爱恋中精神错乱的豆蔻情怀与他奇特诡谲的人文思想交相辉映,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融合状态。他不禁想起自己也曾年轻过,在那些青葱的岁月里,有过与他竹马青梅的姑娘,有过少时爱慕过他的姑娘,有过站在小桥边等他归乡的姑娘。隆隆冬日的上空开出一朵娇艳欲滴妍秀芬芳的桃花,人不**枉少年啊,严仲夫子的一生,真真不枉。这样的怀念让他情愈切,意愈绵,几乎要达到物我两忘的无我之大境。可是等到他稍稍脱离清醒后才发现,座下的学生竟然在如此感人肺腑的氛围里睡着了,简直岂有此理,简直甚差他意。
正在与周公难舍难分的陶乐逐渐感觉到先前嘈杂的睡眠环境似乎有所变化,啰啰嗦嗦的读书声怎么越来越弱了。她有些不太适应的慌张,努力睁开朦胧的双眼一瞧。原来夫子已经发现了她的走神,两点黑瞳,怒目圆睁。
“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前面一句是什么”
陶乐埋头在面前的一页细细来回搜寻几遍,没有找着答案。
严仲摸了摸下巴上几绺稀疏的胡须,长吁一声“朽木不可雕也。白日大好时光,书读不通,觉没少睡。”
室内愈发安静了,陶乐垂首做一副羞愧模样,这是夫子在每一顿训诂之后固定留给她反思的片段,艺术手法上称之为留白。所以这时候传来的那声不偏不倚正中下怀的鸟叫,显得格外清晰。那是前日陶乐在雪地里捡回的一只饥寒交迫的麻雀,养在书房外阁的熏笼上,已经奄奄一息多时。她几乎以为要救不活了,而现在小鸟中气十足的叫声,让本该好好三省吾身悲愤交加的她开心得禁不住咧开了嘴角。
严仲一瞧这幅模样,教育失败的失望转而改为了愤慨。文人傲骨怎容相轻。
“老夫虽自恃才高八斗,以为教诲你这样的学生,绰绰有余。不想如今看来,实在是力不从心。所谓弹琴之技无授与牛,解牛之刀不予与鸡。即便你兄长位高权重,战功赫赫,等他回府后我也要择日知会他一声,还望府上另谋高就。”
严仲抛下这句话,摞开手里的书,甩甩袖子便大步朝屋外走去。原本在廊下侍奉的洛梅看到夫子来去汹汹的步伐,内心一阵慌张。前几次发生这样的事时,没多久小姐便开始和将军怄气冷战,接着府内上下被闹得鸡犬不宁,最后经过一连串的连锁效应后甚至连城门西头的菜价都涨了。想到这里她连忙跑进屋来。
罪魁祸首正蹲在熏笼上逗着麻雀。
“小姐,你怎么又把夫子气走了。万一他这次真的一去不回,将军回来会生气的。”
陶乐抱起鸟笼爬下来,像是丝毫没有听见质问声般笑容灿烂,明媚的脸上掩不住的欢欣。
“洛梅,你快过来看这只鸟,它竟然又活了。”
洛梅应着走进几步,仍是忧虑不堪的继续提醒。
“将军今日便回府,若是在这个关头上让夫子去告状,怕是不太好。”
陶乐抬头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满是不屑“他都说过多少次要走了,你瞧他哪次真走了。别以为我学识不好就听不懂他拐弯抹角地骂我,又说我是牛又说我是鸡,难道这样还要我去把他请回来。再说这次我根本没怎么捣乱,不过从上课睡到现在而已。哥哥明理,这次绝对不会怪我。而且,我今天之所以这样困,都是因为昨夜听到哥哥今天回来的事太激动,一夜没睡好才这样的。”
洛梅看着面前理直气壮的大小姐,哑然无声。
镇国将军府邸的大小姐,护国公唯一留在人间的血脉,自恃有骄纵的理由。这一点,三年前她就明白。
那曾经是临安城里的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一个故事。
燕国的护国公陶素,六年前便已早丧。他生前是个文不能提,武不能扛,再普通不过的闲人。这样的闲人能爬到如此高位,本就是一个啧啧称道的传奇。
好在史书记载晋阳之变时,没有忽略掉这一段。
城破之时,留守城内的满朝文武,对着曾经敬畏有加而今却倒打一戈的四大卿家,心思各异。有人愤慨指责,有人默默不语,还有人深深后悔没有早些站对阵营。然而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这场变乱的受害者,他们代表着这批留下的受害者中最具威信和学问的人群。拉拢他们对于新立国君来说,是个明智且必要的举措。于是这群无头之马围着梁惠帝留下的玉玺前后磋商了几日,提出了一个要求。
“若是能够交出提议水淹晋阳的那个人,杀了他以慰藉无辜枉死的亡灵,尔等便不再有他议,俯身称臣。此人视梁国百姓生死为儿戏,其心必诛,若不如此,他日黄泉之下,实在无言面见先帝。”
谈何他议,他们用了先帝这个称谓,自己的立场不言而喻。梁国是真的灭了。这最后的要求,言之凿凿,实则却不过是群道貌岸然的跳梁小丑,挥舞着破旌打着替天行义的幌子。孤冢荒茔里,埋着因为这场战乱而死的将士尸骨成百上千,这样无谓的********,可笑可叹。
当时的宋氏卿家,也就是如今的燕国君,非常不舍得自己手下这个足智多谋的将军,犹豫了许久,然而最后也抵不过这大局当前,遣人送去了鸩酒一杯。常建哪里肯从,他一路立下的汗马功劳,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怎样甘心?当夜,常建打晕送药的仆从后提着刀便奔赴了燕国君的营帐。燕国君并不能武,危机关头时,便是巡逻的陶素从背后悄悄接近,一剑将常建刺死于帐前。
借着救命之恩,陶素由一个默默无名的小卒,一下子升为了燕国的护国公,平步青云。可惜这个护国公空有一个盛大的名号,日后却反倒平庸了许多。其实,比起功高震主的常建,换上这个碌碌无为的陶素,燕国君在可惜失去人才之际多了几分庆幸。平心而论,当初他的犹豫多半是做做样子的。
平庸的护国公日后再出现在燕国子民的话题里时已经换了一重更加颇具传奇色彩的身份。一位惧内的夫君,兼一位懦弱的父亲。
这事便是关系到陶乐而今的身份。
巷子流传最多的版本说,陶素在迎娶了圣旨赐婚的护国夫人后,曾经真心爱慕过自己的一个侍女,无奈这位护国夫人凶悍善妒,性情暴躁刚烈得厉害。于是堂堂燕国护国公在心爱的女子有孕后,不得不瞒着上下把那对可怜的母女送至边境的小邑。这事一直瞒到他早丧,悲痛欲绝的夫人也随之去了,知道内情的心腹才吐露出来。
不巧那时,恰逢匈奴来犯,去的正是那对母女居住的地方。等到护国公的养子宋玦,也就是如今的镇国将军前往接回这名义上的妹妹时,那儿已经血流成河,洗劫一空。所幸这唯一的血脉逃过一劫。不过可惜的是,她在受过这场重大变故后,精神上遭遇了严重的打击,把从前的事都忘了。
回来便成了镇国将军府里的大小姐,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