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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目光

王可沪好像做过这个梦。

坠落感永远是梦里最真实的感觉,他从群星和真空之中落下,穿越整个大气层,狂乱的气流在耳边划过,层层云海从眼前出现消失,他向着故乡落下。

他突然感觉自己在飞向世界的中心。

梦里的空虚感,让他感受不到狂风的侵扰和缺氧的窘境,梦境的虚幻离他越来越远,世界却离他越来越近。

他在大气层之外的时候,俯视了半个星球的美丽姿态,那些蔚蓝色的海洋,从他的眼底逐渐升起,那些翠绿和浅黄相间的陆地,是太空繁星的画布下,蓝色背景色里唯一的内容。

他在沉醉间,闯入了这个星球。

急速下落的速度让他全身着起火来,他的衣服被摩擦产生的烈火焚烧,而他自己因受梦境的庇护而安然无恙,他有如一只火凤凰,带着熊熊的火光,在九天之外的世界中翱翔。

下落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激动人心,虽然他早已泪盈眼眶。

他的感动源自于乡愁,下落本身变得乏善可陈,同他其他梦境里那夺人的坠落感无法相比。这样的坠落感也无法让他走出梦境,回到现实的拥抱。

当他已经赤身裸体,他终于来到云端之间。

他缓缓穿过最上的云层,落至再也看不到宇宙和银河的地方,此刻他身处两片云海之间,额上和足下都是一望无际的云层,太阳在天际线的最远端,形成一条靛青色泛着白光的弧。

光线从上面的云海中渗透下来,像是释迦牟尼眉间漏下的佛光,这些柔和的光线照射在底部的云层之上,这不均匀隆起的云海泛起重重彩光,在云和云之间,形成了一片神眷的花园。如果神居住在地球上,那这里想必是它最喜爱的自留地。

那些云层中的漩涡,在光的衬托下,变得圣洁深邃。就连他的眼泪里,也映满了光辉和美好,在他倒映着天光的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泪水,这就是最伟大的时光,将它镌刻在他的眼里也不足够深刻,所以他只能流泪,来怨恨时光有限,目光有尽。

在他落泪之时,他在那些彩云之间,看到了一座孤岛。

这座孤岛就漂浮在云端之上,受云隙间条条天光的照耀,好似爱琴海上的圣托里尼,那岛上有潺潺河流流淌,有青翠的树林和草地,还有三重雪漫之山,就像是真正的神居之地,天国所在。

他想飞向那云中孤岛,他想去见见岛上的居民。

可他不能,他不能飞翔,只能坠落。此刻他是归家之子,没有时间让他留恋别处。

他不忍看着孤岛从他的眼前消失,只能闭上双眼,匆匆从云中落下。

他感觉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近,他的身体却变得越来越轻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他的身体逐渐变得不足之前的十分之一。他不能停止这种变化,也无从了解这种变化的由来。

他变得只有云雀大小,他双手抱膝,弓着身子,急速向着地面坠去。他的周围已经能够看到山脉和城市,在晨曦之光的照耀下,他这小小的游子,成了城市上空的孤独风景。

如果此刻从半空中眺望王可沪的所在,会发现他就像浮游半空的一叶小舟,他的下方是城市街景,那些窜动的车流和高楼,他的上方是已经离他而去,从东方映耀而起的晨光,他抱膝而落,无比孤独。

他身体的变化还未停止,他的后背开始长出翅膀,羽毛覆盖住他的身体,他的双臂开始退化,并逐渐融入自己的身体,他两足的指甲变得尖锐无比,并且只剩下三只脚趾。

他变成了一只鸟,变成了真正的云雀。

他试着扇动自己刚刚生长的翅膀,就这样停止了坠落,停在半空。

此时他变得不知所措了。

他鲁莽地停止了下落,这下完全丢失了前进的路,他向下看去,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晨间忙碌的车流,面对熟悉的景色,他却变成了一只鸟。

该用鸟类的叫声去和这些许久不见的人类们沟通,还是就跟着鸟群而行呢?

王可沪自负没有用鸟喙说出人语的本领,所以只能丧气地选择了后者。

他降落到一棵梧桐树上,希求找到自己的同类。

从树下看,这棵足有二十米高的梧桐树除了枯黄和青绿相间的叶子,就再看不出别的了。

但一阵秋风吹过,树上的鸟雀就像迁徙一样拍翅而起,聚在一起,在低空急速盘旋,不知道要飞往哪里。

他这才看到这课树上原来藏匿着这么多鸟儿,他满怀幸运地跟上了这些同类,落在了鸟群的最末端,和其他所有的鸟雀一起盘旋起舞。

鸟群总是群体活动,人类没有鸟的视界,不能知道它们群体的目标到底是什么,但似乎它们总有一个共同目标,否则怎么会聚群盘旋呢?

然而通过人类的观测,鸟群中是没有领导者的,好像它们的运动可以适用于混沌原理,让人摸不着头脑,却总有自然的约束和道理。

王可沪也不明白鸟群的目标是哪里,他虽然现在像一只鸟雀,但依旧是人类的脑袋,只能适用人类的思维。他跟随着鸟群的步伐,感受身为鸟的乐趣,一时间甚至忘了跟上前面一只鸟雀的航线。

他落单了。

等到他随心所欲跟随着鸟类的本能尽情翱翔的之后,他发现身边的同伴都已经消失了,只有远处的鸟鸣隐隐约约地传来。

他四处眺望,发现已经找不到刚刚一同盘旋的同伴们,在这陌生的环境里,他似乎已经无处可去。

他认识到了自己处境的不妙,但也只有认命似的开始自己的孤鸟之旅,他展望了一下前方后,拍拍翅膀,落到一棵大树上。

他开始环视身边的环境,左边是车水马龙的高速公路,公路架设在上方,下面则是停车场和两条直行车道。上面的车道显然更为热闹,不时有车停下,然后放下乘客。

人很多,就是没有鸟。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跳着换了个方向,对着右边,他隐约听到有猎鹰的声音,这让他有些不安。

右边就显得宏伟多了,是一幢银白色的建筑,颇具现代化气息,而且极为热闹,行人在其间进进出出。

透过建筑的玻璃外墙,他看到了一个孤零零地坐在靠椅子上,读着报纸的人。

这个人和我一样。

他突然蹦出这个想法,大概是这个人周身的孤独气氛感染了他,他想起了刚刚被抛下的事实,一时间又有些自伤身世,就差要流下眼泪。但鸟是不会哭的,流泪只是病痛的一种征兆,所以他没有真的流下眼泪。

靠椅上的人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他翻动着报纸,像是对着这些平淡的报道不屑一顾。也许这是个不关心股市,也不关心爱狗人士们讨伐虐狗者这种事的怪人吧。

这个人似乎实在太无聊,他不耐烦地抬起头来,恰好看到停在墙外树上的王可沪。

人类和鸟类的眼神交汇了。

啊!

王可沪的内心突然有如翻天覆地!

他感觉头晕目眩,那些被梦境所遗忘的过去都泛出湖面,这个梦境太漫长了,漫长到他都忘了梦最开始的时候,他究竟是谁。

此刻他终于要醒来,那些现实的记忆也都席卷而来,清醒的痛苦是在为这漫长的旅程划上终点,他好像已经离开现实太久,到了最后连自己身为人的身份都已经快要忘记,否则又怎么会变成鸟儿呢?

他想起了旅程的起点,他又回到了时光的最初,找到了自我。

就在这里,向这个美丽的梦告别吧!

就在此时,他的耳畔又一次响起了红衣少女的声音。

“归去吧,回到你的世界去,去结束这一切。”

那就归去吧。

机场驱鸟器的声波已经开始响起,在这尖锐而醒神的背景音乐中,王可沪向着光明处振翅而飞。

他要飞向他的归处。

飞向他梦境的终点。

尽头处都是光明。

……

艾莉娜抬起头来,她的双唇上沾满了芙德的鲜血,看起来就像涂了一层艳丽的口红。配上她的金色长发,更显得魅力非凡,散发出妖异的美。

她眷恋地望着怀中的芙德,她从没表现得像此时这样热恋着她的恋人,就仿佛她们刚刚相识,这是个美丽邂逅的开始。

谷鸪呆立在原地,这场景令他毛骨悚然,血液凝固。

这应了他的猜测,这一刻,在这耸人的场景面前,谷鸪脑中的关于府山一道死亡的线索牵连在一起。

他身后的宙海匆匆赶来,望着这幅景象,就要出声:“你——”

谷鸪制止了她。

“不用吵醒她们。”

宙海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地上的两个少女:“是她杀了她?”

谷鸪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艾莉娜杀了府山一道。”

“什么?”

面对惊讶的宙海,谷鸪拿出手中的铭牌:“这是一道口袋里发现的,他在死前留下了讯息,ANNA,第一个N被从中间划开,就变成了lI,AliNA。而且现在芙德胸口里的剑,应该就是艾莉娜的配剑,那是同芙德手中短剑一样的双子剑,同样能够造成府山一道颈后那种伤口,所以杀人凶手就是艾莉娜。”

宙海拿走了谷鸪手中的铭牌,看了一会过后说道:“你发现了这个铭牌却藏了起来?”

谷鸪叹了口气:“我不相信任何人。但是这么简单的讯息,我竟然没有看懂。”

宙海没有责怪谷鸪的意思,她转而说道:“那为什么芙德·瓦格纳死了?”

谷鸪直视她的眼睛,说道:“背叛。”

“艾莉娜·梅萨罗斯背叛了芙德·瓦格纳?”

“恰好相反。”

宙海露出不解的表情。

“艾莉娜杀了府山一道,是因为父亲的承诺和谎言,实际上老梅萨罗斯也欺骗了艾莉娜,艾莉娜比芙德更加相信父亲的话,所以果断地完成了父亲的委托,杀害了府山一道。不过这一切芙德大概都不知情,芙德以为养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艾莉娜,所以她在回答你的提问的时候,说了‘我和她说过这件事,但父亲没有对她说起过这件事’这句话。”

“她当时已经坦白,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说谎,所以我相信这句话的真实性。”

“艾莉娜杀害了府山一道,并且始终坚信父亲会坚守承诺,答应支持她们之间的爱情,并负责杀人后的脱责之事,从她杀人后在面对你质问时候的态度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但芙德不知道这件事,或许是有艾莉娜的鼓励,她在发现府山一道死后,贝尔将怀疑转移到她的身上时,她一口承认了罪行。”

“但她最后动摇了。”宙海低下头,整理起谷鸪所说。

谷鸪呼出一口气,“是的,她最终背叛了艾莉娜。”

“背叛?”

此时杜夫和谷人已经从后舱来到这里,他们在宙海和谷鸪的身后站定,宙海警惕地看着这两个幕后黑手。

“如果曾发誓一同承担,其中一人却中途动摇,这不是背叛是什么呢?”杜夫接着谷鸪的话说道。

“你们蛊惑艾莉娜·梅萨罗斯杀了芙德·瓦格纳?”宙海质问道。

“我们什么都没做,”谷人回答道,“只是艾莉娜小姐自己杀了背信者。”

“芙德曾说过,她和艾莉娜如同一体,甚至愿意一起赴死。但在艾莉娜没有告诉芙德真相的情况下,芙德没有坚守她们一同承担的誓言,这就是失信。”

“这就是背叛。”

“这是令艾莉娜无法接受的事,所以她最终选择杀了芙德。”

谷鸪再次看向那朵血蔷薇上相拥而吻的少女们,最后说道:“艾莉娜选择杀害了芙德,同时也是选择了杀掉自己。此时的她也已经失去了生的信念,她正眷恋着死亡和过去。”

“你怎么知道艾莉娜会杀掉芙德?”宙海问道。

“因为我能够理解这种背叛,我曾看到过相似的事情,就是在你口里说的那些敏感的地方体验到的。”谷鸪想起了一些过往的事情,联系眼前的场景,没有继续说话。

宙海低下头,“可这样不还是没人得到幸福吗?宁可一同赴死,也不能选择包容和宽恕,我不理解。”

芙德的血液还在向外蔓延,艾莉娜似乎没有看到他们的到来,她依旧看着怀中芙德的尸体,旁若无人地露出初恋般的幸福笑容。

宙海没有继续说话,也没有对身为幕后黑手的卧烟谷人和海老杜夫投以愤怒的眼神,她突然轻声说道:“我们还是先离开吧。”

她或许是不想打扰少女们最后的时光。

“我们不是还有事情要处理吗?”宙海走过杜夫和谷人的时候说道,她脸上没有丝毫紧张或绝望的表情,似乎她在所有的时间里都胸有成竹,保有自己的自信,或许这就是阿师之女的气度。

“如你所愿。”

四人一同回到后舱,栗狸依然坐在后排舱座上看书,似乎万事不关己;她的身旁坐着大田夕,大田夕的嘴角鲜血未干,她微睁着双眼,看上去虚弱无比;贝尔则靠坐在舱壁上,表情扭曲痛苦,刚刚的搏斗似乎令他神经受创。

真是一幅惨况。

宙海走到贝尔身旁,看着此时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的贝尔,沉默片刻后说道:“杀害你父亲的是艾莉娜。”

贝尔听到她的话,突然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要起身。

“啊!”他眼睛里渗满血丝,但颈后的重创让他浑身麻痹,痛苦的同时,已经难以控制自己的动作,只能发出无意义又心酸的怒吼。

谷鸪这才意识到,这个可怜人此时已经是孤家寡人,成了一个孤儿。

不过在此时,宙海突然伸出右手,轻抚贝尔的额头,轻声说道:“艾莉娜已经死了。”

不知是宙海的抚摸,还是她的话起到了作用,贝尔的动作停下了,他从暴躁的状态中安静了下来,随后小声地,呜咽地,哭了起来。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流淌下来,他像是郁积了二十年的愤恨和幽怨都在此时酝酿成了眼泪,那些在严苛的骑士教育中沉淀下的情绪,纷纷涌出双眸。

他低声哭泣,犹如孩童。

其余的人静静看着宙海这番动作,没有行动。

谷鸪转过身来,对身后的杜夫说道:“府山法师不是你的至交好友吗?怎么此时他被你害得父子阴阳相隔,你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们把世界看错了,反说它欺骗我们,”杜夫回复道,“我无能为力。”

谷鸪不以为然,“鸟以为把鱼举在空中是一种慈善的举动,似乎拥有选择权的人才有余裕说出你这样的话来。”

“或许如此。”杜夫不想争辩。

“那我们现在该谈谈你们的事了,”谷鸪说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向谁复仇?”

“你刻意留下我们这三个人保持完好,想必也有什么深意。”这时宙海也回过头来,此时在场的除了海老杜夫和卧烟谷人外,只剩下三人无恙,而这两位幕后黑手还没有表露出自己的目的。

“谷鸪先生,你和栗狸小姐站在局外,”谷人开口说道:“我们此时需要见证者,而你需要了解这一切。”

“你要我为你们著书立作?”谷鸪笑了起来,“我要看着你们谋划杀害这些人,然后再将你们的罪行逐个记录在大木屋的图书馆藏中?”

谷人没有接话,他看了一眼杜夫。

杜夫点了点头,开口说道:“抵触学习仪式魔法,完全抛开那些古怪离奇的传承,以纯粹凡人的身份生活——这是我二十岁之前的想法。”

“二十岁时,我曾因此赌气,离家出走。离家出走的两个月后,我的父母在家中自杀。”

他平淡地叙述,语气中不含感情。

“我在外的某一天,突然出现的某个魔法师,向我通知了这个消息。在那之前我还不知道父母已经亡故。我匆匆赶回家,只剩下已经料理完毕的后事,和成为废墟的家。”

“我原以为父母是死于修习某些秘术,在仪式魔法中有着许多未经雕琢的原始仪式,都具有非常高的危险性。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从父母的托孤人那里找到了真相。”

“我的父母的死和京都府伏见稻荷大社有关,大宫司大田开逼死了我的双亲。”

座椅上的大田夕听到她的话,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翻身过来,看向杜夫。

“我父亲?”她问道。

“你父亲杀害了我的双亲,他是罪魁祸首,”杜夫说道,“所以我计划的目标就是你,稻荷公主。”

大田夕并没有为自己的父亲辩解:“你想要做什么?”

“我曾想过很多次,到这一步时应该怎样完成自己的复仇,”杜夫说道:“一次又一次,我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变得日渐仁慈,甚至都不再想杀掉你。”

“你是大田开唯一的子嗣,也是未来大田家的继承人,可与大田家有着血海深仇的我,此时却没有杀掉你的渴望。”不知是错觉还是杜夫领悟颇深,谷鸪在他脸上看到了些许愁绪。

大田夕眼神看着地下,说道:“那你支撑你十年的复仇渴望,岂不是成了一个可笑的幻影?你站在仇恨湖泊之上,日日饮下仇恨的毒水,最后却发现湖中自己的倒影早已变得模糊不清。”

“所以我必须完成自己的复仇,此时你已经重伤,五脏六腑都支离破碎。我原以为你应该奄奄一息,没想到还能这样侃侃而谈。”

大田夕的伤比谷鸪想象中还要重,她在斗争最高潮时出声,内脏和精神都被紊乱的魔力潮汐冲击破碎,如不是年幼时就经受稻荷神性和灵力的淬炼,恐怕此时只能等待死亡。

“我做了一些简单的急救措施。”说话的是栗狸,她没有抬头,语气平淡。

难怪大田夕在他们回到后舱后就坐到了栗狸旁边,原来是栗狸为大田夕治疗了创伤。

栗狸的治疗能力超乎谷鸪的想象,大田夕理应如杜夫所说奄奄一息,此时却已经恢复了三四成的精力。栗狸看上去漫不经心,这时候却又帮助大田夕,实在难以知晓她的想法。

“你饶过了仇人女儿的性命,却牺牲了同行的小林真子——她可不是人偶。”宙海说道,她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优秀的人偶师,并且近距离观察过小林真子,绝不会判断失误。

这时谷人走到杜夫前面,“这点应该由我来解释,”他笑着说道,“真子是我此生最棒的作品,她也是我的妻子。”

听到谷人的话,宙海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谷鸪也震惊地看着卧烟谷人。

谷人却笑容不变,微微摊开手,好像依旧是那个人畜无害的小魔法屋社员。

“这是不可避免的牺牲。”

还是这句话。

谷鸪却觉得这个保持着营业性笑容的禹法师,此刻变成了再怪异不过的人形恶魔。他以神圣的预言家自居,吞噬着周围的所有人。那些鲜活的生命都消失在这平凡的笑容之中,甚至这些人里还包括他的妻子。

“你真是丧心病狂。”宙海厌恶地说道。

“你们误会了,真子远比你们想得要高尚,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真子在这辉煌之路上选择了自我牺牲,我尊重她的选择。她成为了我身为人偶师,最完美的作品。”谷人的语气逐渐亢奋起来,从他的话里能听见他对所谓“事业”的狂热。

“真子是自杀?那她额头的伤口,是自己刺进去的?”

“那是仪式的入口,整个仪式的布景由我和她共同设计完成,法术部分为杜夫先生的杰作,这是堪称完美的作品。使她的灵魂在此升华,你们看看,她生时何曾有过这样的美丽。现在的她,不仅美艳绝伦,而且身旁都是神的缀饰,她就像真正的正义女神一般,戴着平衡的高贵之冠,由天使守护在两旁,身前开放着绝顶的飞梅,座下守候着公主和神狐。令人艳羡的死亡!”他饱含真诚和羡慕地赞美道,他似乎对这美有一种畸化的追求,此时他看着“正义女神”的仪式景,沉醉得旁若无人。

“那你怎么不去尝尝那令人艳羡的滋味!你既然自称是我父亲的弟子,怎么如此癫狂?”宙海见惯了正义和黑白,她对这种令人耸立的病态感到极度不齿。

“老师也是这样的人啊,正是老师教会了我这样的审美,让我看到了余生追求的目标。”谷人的发言出乎宙海的意料,她再次露出惊讶的表情。

“天宫南次郎,是我的父亲。”谷人说道。

宙海表情再变,她面部扭曲,似乎想要呕吐。

“那这人偶?!”她难以置信,“灭绝人性的畜生!”

谷鸪也感到一阵恶心,这种从腹部涌上来的异物感,死死抵住了他的咽喉,加上机舱上不定的摇摆,令他感到头晕目眩。

谷人回忆起过往,表现得愈加哀愁,他轻声说道:“这是老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他把我年幼时死去的父亲制成人偶,在他离别前送给了我。”

“这似乎是老师的癖好,他总将人们那些已经亡故的亲属,制成人偶赠送给他们。这么看,老师的残忍实在是无人能及。”

听完谷人的话,谷鸪看到宙海在微微颤抖,这个早熟的小女孩从刚刚开始,从未做出这样软弱的动作。也许是谷人的话刺痛了她的神经,她没有再继续回话。

“我觉得你该试着欣赏至亲的美——这是老师当时对我的教诲,我觉得现在应该交还给你,宙海。”

“闭嘴!”宙海似乎已经忍无可忍,大声喝止了谷人的发言。

“你会为今日的所作所为而后悔。”宙海的这句话显得有些无力,她低下头,紧咬嘴唇。

“天宫南次郎后背上那规则的几个黑色洞口是什么?”谷鸪突然提到那些尸检时候的发现。

“那是一个完美无缺的陷阱,”听到谷鸪的问题,谷人露出胜者的微笑,“你的每一个动作都在预言的等式右边,所以我料算到你会发现那些人偶线孔。”

“人偶线孔?”谷鸪瞳孔收缩,他对人偶的了解寥寥无几,他曾听说人偶师和人偶之间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难道是用线?

“人偶师通过人偶线来操控自己的人偶,没有人能看到线的存在,但有线孔分布在人偶的周身,这是人偶师的常识。不过除了人偶师们外,少有人知,果然就连博学的智者,也不清楚这一点。”

“这些黑色伤口影响了你的判断,谷鸪。”最后谷人仿佛嘲笑般的,对谷鸪说道。

谷鸪无法反驳,他的确将注意力放到了伤口之上,死去的三人都拥有同样的伤口,这很难让人不产生联想。

他想起发现那些黑点的时候,府山一道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些伤口。

莫非……

这时一旁的杜夫说道:“故事时间已经结束了,是该取回我的东西了。”

听到他的话,谷鸪从思索中惊醒,他警惕地看向杜夫和谷人,既然故事时间已经结束,那么接下来的就是罪犯们的狂欢时间了。

杜夫径直向前,“我双亲都死在宅中,可我那时刚出生的幼妹却失踪了,我要找回我的妹妹。”

他的表情第一次变得急迫起来,他颇有绅士风度地和同伴一起讲明了事情真相,在罪犯中也算是个正人君子,但此时表情却变得急躁,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证这罪恶的果实。

“令妹?”大田夕看着正在朝自己走来的杜夫,虚弱地抬起眼睑,“你要用我作为筹码,向我父亲追问令妹的下落?”

杜夫否定了她的猜测,他突然停下脚步,抓住宙海的手臂,“不,是将你们俩都作为筹码,向大田开和阿师一起讨要我的妹妹和我父母的亡魂!”

宙海突然被他抓住手臂,先是因突如其来的袭击感到惊慌,之后又因杜夫用力而吃痛,紧皱眉头,她挣扎着大叫道:“放开!”

“我劝你放弃挣扎,”杜夫语气变得冰凉,“现在府山一道已死,三个见习骑士全部失去战斗能力,荷田上止和你的人偶都被封印,大田夕身受重伤。只留下你们三人,绝不可能胜过这仪式之中的我。”

“我在这里,是不败之身。”

谷鸪想要阻止他的行为,却被旁边冷冷的目光打消了念头,卧烟谷人就站在一旁,被一个预言家盯着的压力,绝对要胜过面对任何敌人,他感觉自己所有的意向都被看穿,谷人站在此处,看着未来的他。更何况,这位预言家的“父亲”,就站在一旁,冷漠地看着场中的事态。

而谷鸪转过头去看栗狸,发现她仍旧在低头看书,没有参与进来的意思。

她倒真像一个旁观者。

谷鸪心急如焚,但只能静观其变。

“你若想威胁我的父亲,趁早死心!他就是刚刚卧烟谷人口中那样残忍无情的怪人,我早就同他断绝联系,你这样也绝不可能威胁到他,”宙海冷笑着说出这句话来,“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再将我的尸体寄给他,看看他会不会因此而笑出声来。”

谷人听到这话,眼里放出亮光,看来被勾起了兴趣:“是个好主意,不如现在就将你制成玩偶,当作还礼,赠给老师。”

“你怎么就知道父亲一定知道你的妹妹在哪?他也是你的杀父仇人?”宙海反问道。

“据托孤人所说,就是他带走了我的妹妹,他那时和大田开走得很近,两人一起图谋做下了这起恶事。你这种生活在罪恶血液浇灌的养室之中的小姐,又怎么会明白凡人被侵害时的失血之痛,知情者对你们父辈做下的恶事三缄其口,你们享受着他们用凡人之血铺就的辉煌,理应付出代价。”

大田开听到这句话,突然身子颤了一下,这颤抖恰好落在谷鸪眼中。

“你就这么相信那托孤人说的话?我父亲和大宫司是什么样的人,又怎么会对你们这只有一半魔法血统的凡人之家感兴趣,可笑。”

“我父母的托孤人,是一位令人崇敬的预言家——她的话绝不会有错。”

“……预言家?”杜夫的话让宙海陷入短暂的沉默,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个词,今天预言家的形象在她心中完全扭曲,她现在已经不知道预言家们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她将目光投向卧烟谷人。

谷人迎向她的目光,摆摆手:“那可不是我,是另一位比我厉害得多的人物。”

“那你要将我们怎么样,囚禁在这个空中监牢里等待他们来救我们?”

杜夫露出了无声的笑容,他仔细地审视了一遍宙海,随后回到她的眼睛上:“我想应该有更主动的方法,我和禹法师为此计划了很久,想过很多方案,但最后我还是决定选择这个结局。”

宙海受到他的注目和打量,感到一股恶寒,她本能地想要避开杜夫的目光,身体向后缩了缩。

“我的妹妹生来就看不见东西,本就注定身世可怜,又因为大田开和阿师,与我兄妹分离……”

大田夕听到宙海的这句话,似是惊讶之极,她抬起头来,紧紧盯着海老杜夫和宙海。

“不如把你的眼睛取下来,让阿师看着她女儿和我妹妹一样迷失在黑色的世界里,也让他看看他女儿的血。”

杜夫面无表情,这是计划之中的事,他的脑海里也许已经模拟过千万次这样的场景,他既不因复仇的快感而感到兴奋难以自已,也不至于因平常的罪恶感而紧张自责。

但其他人听到这句话就完全是另一种反应了。

谷鸪知道他既然说出这样的话,又交代了自己的仇恨和计划,下一步必然要行动,但他心中的无力感却越来越强,他实在太弱小了,他生出了一种连接世界的孤独,他感到自己的存在就像晴空中的一粒砂砾般渺小,尽管这是一瞬间的感受,但足以使他动摇,丧失斗志。

大田夕惊慌地捂住嘴巴,她双眼甚至渗出泪水,这些泪水掺杂着血液,像两道红色的涓涓细流,滴落在她的素色长裙上。她就要看到这世上永远挥之不去的惨剧,此时没人能够阻止海老杜夫的恶行,她长大嘴巴,想要叫喊什么,但重创和急速变化的情绪却令她失声,她只能悲凉地落泪。

栗狸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合上了书,她站起身来,看着海老杜夫和大田夕,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她的想法和情绪。

受这番冰冷的话影响最大的当然是宙海,她感觉自己通体冰凉,这个凡人之身的海老杜夫此时在她眼前化作一座阴森可怖的高山,她从未这样近距离地面对罪恶的阴影,她仿佛在恍惚间已经看到了她的眼里渗出血液,她的眼球离她而去。

然而她高傲的性格在此时令她不至于因此变得软弱,她狠狠将指甲刺入手掌,使自己的身体重新回归自己的掌握,疼痛感同时也救活了她慌乱的思维,她反应过来了。

就在一瞬间,她狠狠咬住了杜夫抓住她的手掌,这一咬用尽全力,直接从她的牙齿里渗出血液。杜夫是个普通人,被宙海猛然突袭,大叫一声,吃痛放开了手掌。

而就在杜夫放开手掌的一瞬间,宙海急忙往后退了两小步,她从隼衣的口袋里取出一枚戒指——那是贝尔的戒指,原来宙海刚刚靠近贝尔时拿走了这枚戒指。

她将戒指指向杜夫,双手因紧张而颤抖,她按捺心中慌张的思绪,大叫道:“恶魔!”魔法戒指再一次绽放出蓝色光芒,戒指上的符文依次流转,谷鸪这才看清,这枚戒指上也有一小句献词,它被放在咒文的最末端:

“IloveYouAnna。”

随着这句话在最后闪过,戒指中释放出一条细长的光芒,它大约只有两分宽,好似一根光做的长针,魔力被紧密编织在这一根光针上,仅从外表就能看出它慑人的魔力强度。

而杜夫依旧捂着手掌,他的手掌鲜血淋漓,不断向下滴血,但他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愤怒,他沉默地看着宙海手上的戒指,来不及阻挡,也似乎不想阻止。

实际上他也不需要阻止。

光针以目光无法捕捉的速度飞向杜夫的脑袋,它来时汹汹,但在快要接近杜夫时,突然消失在空气之中,它像是接触到了某面墙壁,被编织在光芒中的魔力立刻四散而去,化作一道垂直于地面的波纹。

杜夫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他依旧面无表情,他放开了被咬得鲜血淋漓的左手,右手伸往正义女神壁画方向,一柄颜料质地的长剑从盥洗室飞出,落到杜夫的手上,这是白衣天使‘分配正义’手中的剑。

宙海看到自己的攻击失效,立刻将手中的戒指丢掉向后跑去,但这里已经是后舱,后面只是绝路。

杜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他直接追上,毫不留情地刺向宙海的后背,宙海无法闪躲,长剑刺穿了她的左肩,宙海疼痛难耐,直接跌倒在地上。她捂着肩膀,回过头看向杜夫。

杜夫直接用大腿抵住宙海的腰,使她不能乱动,他手中的颜料长剑飘散在空气中,随后这些斑驳的色彩,又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只有着细长勺柄的勺子。

这只勺子一出现,谷鸪就再也忍受不住,他弓下腰,开始干呕。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种想法仅仅出现在他的脑袋里就难以忍受,他开始不停地干呕,他的胃里现在空空如也,只能吐出那些软弱的无能和仅剩的胃液,他不想看场中那残忍的一幕,所以他只有一直干呕,想要把所有负面的情绪都吐完。

他的耳边开始响起血肉颤动的声音,他能感受到那些肌肉组织碰撞挤压时的哀鸣,这比亲眼见到这番场景还要令人悚然。

宙海开始呼喊,她的声音扭曲变形,像是数万次挤压声带后发出的余音,她惨然无助地叫喊,却没有人能回应她的悲恸,她的声音变作了孤独的哀歌,此时在这狭小的后舱,人数多得已经显得拥挤,但就像是空无一人,只有那悚然和恶行交织的模糊血肉声和宙海那稚嫩又惨然的叫喊。

谷鸪此时又听到重物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这应该是大田夕因激动而摔倒的声音,他想。他的脑中浮现出大田夕那虚弱又痛苦的神情,她想要叫喊,想要回应宙海的哀鸣,甚至想要阻止海老杜夫这无以复加的恶行。

但她虚弱无比,她的声带此时发不出声音,她的身体甚至不能直立,她只能目睹海老杜夫将那只色彩斑驳的勺子伸进宙海的眼眶里。

谷鸪浑身开始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干呕导致的痉挛,还是因为这些由心底升起的软弱、自责、恐惧和厌恶感。此时他的思绪也变得一团乱麻,这本应是最该保持清醒的时候,他却再难以维持平静。这左摇右晃的机舱也令他厌烦,他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第一次坐飞机的年纪,耳鸣越来越严重,他满腹欲倾,整个世界开始颠倒。

宙海呼喊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谷鸪却心觉侥幸——也许这一切就快结束,他耳中宙海的声音越来越小,不知道是因为耳鸣的侵扰还是宙海已经失去了叫喊的力气,或许对宙海来说,疼痛已经麻木。

谷鸪缓缓抬起头来,他动作僵硬机械,他想闭上自己的眼睛。

他看到了海老杜夫满是鲜血的双手,还有他手上的两颗眼球,浅紫色的瞳孔已经涣散,再无之前的灵气,杜夫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眼珠,他手中的勺子已经消散,此时的他,一点也不显得残忍,他好像在看着某件旧物一样,迷失在回忆之中。

而宙海倒在他的脚下,她的双眼眼睑下陷,像是落入了一片深渊。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仅仅只有呼吸时的起伏,她看上去已经疲惫不堪,疼得累了。

谷鸪从未想过会见到这样的场景,哪怕是见惯了尸体和谋杀,也没有这样的场景来的冲击大,何况他是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丝毫没有办法。也许他的面前就有一道深渊,将他和这生夺眼球的事件隔断,面前这是一个异化的世界,他站在世界之外,审视这绝望的惨况。

大田夕也倒在地上,她艰难地爬向宙海,随后支起身体,将她扶坐起来。她口中无声地呢喃,似乎是在呼唤宙海的名字。她眼中那黯淡的目光却在此时越来越亮,她悲哀地望着像是死了一半的宙海,就好像她能看见这个年幼而可怜的少女。

大田夕看着怀中的宙海,眼泪滴落在宙海的脸上,也许是眼泪的温度唤醒了宙海,她伸出手,摸索着贴放在大田夕的脸颊上。

“夕姐姐。”

她的声音微弱,为了忍受疼痛而不得不紧咬牙关,大田夕听到宙海的呼唤,更加悲伤,她忍不住捂住双唇,而不断涌出的泪水渗出手掌的缝隙。

这时,栗狸走到宙海身旁,她弯下身子,用手掌轻轻拂过宙海脆弱的眼睑,低声叹息。

因她的动作,宙海的疼痛得到了纾解,她松开了咬紧的牙齿,但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躺在大田夕的怀里。

大田夕抱着宙海,颤抖着嘴唇,终于说出话来,她轻轻唤道:“七鸣。”

“七鸣。”

她又一次唤道。

这声呼唤打破了海老杜夫的沉静,他正沉醉在回忆之中,但大田夕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转过身来,用他那一贯冰冷而空洞的眼神俯视着大田夕和宙海。

“你说什么?”

杜夫想要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这陌生又熟悉的称呼,曾在这十年岁月里频繁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在意志消沉时曾呼唤这个名字,以唤回复仇的活力和勇气。他甚至还在梦里梦到过这个名字,他在那里见到了自己从未蒙面的妹妹。

“海老七鸣,”像是在讽刺杜夫一般,大田夕在冷眼朦胧间笑了起来,她笑得没有声音,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她嘴角的弧度,“她叫作海老七鸣。”

说话间,她转头盯着海老杜夫,她的眼神清亮无比,同之前的黯淡无光完全不同。

“你看得见东西了?”杜夫后退着说道,他感到了不详的征兆,不愿意面对此刻大田夕的目光,甚至不愿意思考那声称呼背后的含义。

大田夕目光锐利,始终追逐着杜夫逃避动摇的眼睛。

“这是宿命,”她说道,“杜夫先生。”

谷鸪则呆立在一旁,他从大田夕的话里明白了这惨痛的事实。

原来她在海老杜夫动手时候的过激反应,是想要呼喊宙海的名字,她在呼唤“海老七鸣”这个名字,以期求海老杜夫停止暴行。

这时谷鸪再次想到海老杜夫刚刚的所作所为,来自胃袋的酸楚更加清晰,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已经扭曲在一起,它们集合在一起,一同向大脑发出不堪重负的疼痛警告。

谷鸪抱住小腹,压抑着想把它掏空的渴望,跪坐在了地上。

“十二年前的某个夏夜,阿师老师抱着一个孩子来到稻荷社,她有一双淡紫色的眼睛。”大田夕诉说往事,她的眼中依旧不停流出汩汩细流,她的声音带着凄楚,“老师告诉我,她生来就看不见东西,这是一个诅咒。”

阿师曾是大田夕的老师,他是伏见稻荷大社请到的最好的家庭教师,但最终在大田夕的某个生日过后离开了稻荷社。

她此时抱着宙海,就像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夜,她也曾这样抱着怀中的婴儿。

“我亲吻了她。”

“在老师解说她身世的时候,我亲吻了怀中的这个孩子——我的世界因此变得一片黑暗。”

大田夕看着自己的双手,她看得很仔细,似乎目光要深入到手掌上的毛孔和所有的纹路:“这是我时隔十二年,再一次看到阳光。”

“失明的诅咒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对此就连阿师老师都束手无策,此时看来,原来破除诅咒只需要七鸣再次失去看望这个世界的权利,这也许根本不是诅咒转移,而是那个吻借走了我的视力。”

“你夺走了七鸣的眼睛,却让我重获光明。”

大田夕的语气里没有丝毫喜悦,她不断摇头,“可她是海老七鸣,她就是你的妹妹啊!”

咚咚。

杜夫手中的眼球落在地上,他眼神空洞,难以置信地看着天花板,大田夕的话萦绕在他的耳际,他不敢低头去看地上的宙海,也不敢面对大田夕初生的目光。

“这是宿命,”大田夕再次重复了这句话,“我已经明白,这就是阿师老师所说的宿命。七鸣会成为老师的养女,你会选择复仇,你们的相遇,都是宿命。”

杜夫扶住了机舱里座位的靠背以防这事实将他击倒在地,他口中喃喃自语道:“不,这不可能——她看得见东西,学习人偶术,蛮横骄纵,完全不像是梦里的样子。”

“七鸣她怎么会变成阿师的养女——”

他突然变得暴怒,高声叫喊道:

“啊啊啊啊啊啊!”

他抱头痛哭,近乎哀嚎。

“怎么会这样?”

不知是在质问自己,还是在责怪命运,海老杜夫完全失去了刚才的沉静。

这就是复仇,你正击向敌人的每一拳,都会在命运中得到回馈。

此时舱里却多了一阵笑声。

倒在地上的少女,轻快地笑了起来。

她好像从没有这样快意地笑过,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在这似乎是人间地狱的狭间,笑得像是在天堂里一样。她的笑声同杜夫的哀嚎交织在一起,成了一首宿命的奏鸣曲。

她在嘲笑自我救赎者的愚蠢,还是想将命运的嘲弄悉数返还呢?

她什么也没有说,仅仅是这样笑着,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责斥自己作为受害者的宿命。

笑的人面临绝望,哭的人得不到救赎。

哀嚎者停下了哀嚎,海老杜夫,把目光投向了谷鸪。

这是质问。

但面对这愤怒和质问的目光,谷鸪却像那个少女一样展露笑颜,因为他饱食一顿,就连胃中这空空如也的饥饿感也被大脑的充实掩盖了,幸福填满了他的大脑。

能看到这一切,实在是太美好了。

享受这令人心醉的乐曲,在拯救和遗弃的盛宴里大快朵颐,他躬身捧着自己的腹部,如果不是要做出呕吐的动作,恐怕他早已经幸福地笑出声了吧。

谷鸪直起身来,他嘴角留下的呕吐残渣已经擦干净,他的表情已经不再因忍耐笑意和扮演恐惧而扭曲。

可他却没有理睬这个绝望者愤怒的眼神,因为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有人从他的身后出现。

他转过身,面向身后出现的人。

“你醒了?”

他笑着说道,这一句寻常的寒暄,就好像是交响乐最后乐章的第一个音符。

“大梦方醒。”

站在他面前的王可沪,这样回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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