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迂①
①即徐訏。
当陈独秀、胡适之们提倡文学革命时候,一位刚从鸳鸯蝴蝶派文场中来的叫刘半农者也在倡和。当时因为别人说他一句:“你懂些什么,也有资格来提倡?”他就气到了法国,数年后,博得法国国授博士之学位回到中国的语言学学者刘半农就是他!
假如这个传说是对的,则他的专攻语言学是因中国文学革命而起,其目的也是提倡白话文吧?同时,那个在他一气就去法国之气,是一个多么可贵之气;这气不是骄傲,而正是谦虚,他反省自己之无学,从根本来研究语言。这似乎是犹太民族才有的毅力也。
在个性上,他确是一个有点像爱因斯坦们的德国的犹太学者呢。身躯与面貌不也有点像么?——矮的身躯,方的头颅。虽然他面部还少些表示坚强的筋肉。
从《礼拜六》小说的半侬到言语学家半农,这个变动是他生命史最光荣之一页;这在中国学术界中能有这样能力的人是并不多。可是,当别人以此为痛疮疤说他时,他终以为可耻来否认的。
当时他编《世界日报》副刊,为来稿都是“爱呀爱呀”之故,他写了一篇文章训诲青年,这是篇正中当时北平青年之病的文章,但是青年们反攻了,就是:“你以前呢?半侬不是你么?阿要面皮?”这种消极的驳难,在半农很可以承认这篇文章也是骂过去的自己的,但是以克服自己的经验来劝劝青年,不也是很对的事情吗?可是半农始终否认,这,与其说是他撒谎,毋宁说他太厌憎自己的过去为是。事情大小或有不同,但我想每个人都可体验,这种厌恶自己行为是人人都有的经验吧?不过,他憎恶过去自己是到“非自己”的程度了。
这种地方要说半农有三分犹太式的刚硬在作怪,则千万不要忘掉,那剩下的七分是士大夫气了,这是鲁迅在他《何典序》上提起过的。
在这些以意志为中心的人格看来,半农是缺少浪漫的情热的。可是同时,他也缺乏锐利的笔锋,在与刘大白的笔战里,他始终是个温和的长者。
他不是有一个善笑的脸,或者是在法国太用功吧?他的表情是缺少法国人之俏皮。在北河沿畔,他常常抽着雪茄烟;黑帽子遮去了脸,静悄悄地坐着包车或者慢慢的走过。当我在黄昏遇到他的时候,我常想起康德被人叫做时钟的故事,他是像个德国式的学者。
也因此,所以,当他把文章向俏皮方面走走时,他终是没有什么成功,缺乏的是机巧与警惕,也缺乏一点灵敏,要是说他的文章有点幽默之风,乃是一点点碎琐的北平人所谓“麻菇”而已。
他不善于教书,自然他善于谈话。不善于教书人一定会谈话,这是一个真理。
听说他还正在为开明书局编一部字典,这字典是以日用语为主的,这个未完的工作,是谁都关念的吧?
他的头脑似属于科学,不是属于文艺的。因此,于语言学外行的人看来,也可想到,或者他在语言学上之收获是较文艺为大吧?那么与其说他是文学家,毋宁说他是科学家了,他的死也就是死于科学工作上面。
他有好几个女儿,有二个因为是生在伦敦之故,好像一个叫刘伦,一个是叫刘敦吧。她们在孔德学校读书。在北河沿路上,前些年是每晨并坐着一辆包车去上学去,但慢慢是改为一个朝后跪着,一个朝前坐着的形式;不久是变为二个叠着坐了。北大同学们是每天都会同她们俩相遇,谁都可以看到她俩天真的笑容,同时在这笑容中,谁都会浮起爱戴黑帽子教授的印象的。
现在,半农是死了,想来这二位小姐也早到了分坐二辆车的时期,谁还能在无父的孤儿的脸上发现笑容呢?可是,在这对美丽而静寂的面容上,这位爱戴黑帽子的教授是更将被人想念的了。
载《人间世》第9期(1934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