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侗
父亲做完白内障手术出院回家,我问情况怎么样?父亲愣了瞬间,说好多了,不像以前看什么东西都“起雾”,都“重影”。
我接着说手术痛吗?说完我就后悔了,嘴再秃噜对父亲也不能这样问啊。父亲看了看我说正好。声音低了许多。
正好的痛?我拿捏不准父亲说的是否气话。父亲把身子靠紧躺椅,闭上双眼。我给父亲往上拉了拉毛毯,坐在旁边陷入沉默之中。
原谅我,父亲,没有陪您检查;原谅我,父亲,没有陪您做手术;原谅我,父亲,没有陪伴您度过两天的“黑夜”;原谅我,父亲,没有把手递给您陪伴您上厕所,晒太阳。
虽然手术是小手术,虽然国家有政策,没用我们掏钱,原谅我,父亲,忙碌的工作与复杂的人情世故让我逐渐麻木而迟钝了。
痛得正好,痛得也真好。痛让我想到家里还有父亲、母亲,家里还有忍受疼痛折磨的人,还有让我痛在心里痛在骨髓里的人。
我们忘记了生活中还有多少这样正好的痛,生命中还有多少这样正好的痛?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我看着月光下父亲满头的白发,心疼不已。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疼痛是正好的。小时候常被父亲扛在肩上去医院打针,父亲总这样说,痛很小的,像蚂蚁咬了一小口。父亲用拇指掐在食指的最上端,说痛就这么一点点,真的!他看住我的眼睛点着头,像发誓一般。针尖扎进肉里,父亲搂紧我,手却在针尖的周围轻缓而温暖地揉着,揉着。医生拔出针头,父亲总要嘘嘘嘘嘘地吹上几口,再把手搭上去,用手心捂住针尖留下的小红点,而手心一定虚着,痛像瞬间被手心的热蒸发干净。父亲的额头上却密布着细小的汗珠。那么细微的痛,总被父亲忽略不计。
有一年父亲出了车祸,腿断胳膊折,一边的胳膊腿被石膏裹得严严实实的。我问父亲还痛吗?父亲说正好。我不知道父亲的身体承受着多大的痛才是正好的痛。待了不到一天,父亲就撵着我们赶快回家,他说这儿有你母亲。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像被父亲撵得脚不沾地似的,着急上火回到了家里。现在想想,父亲的那种痛该是多么痛彻骨髓和难以忍受。后来母亲说,甭看你父亲白天像没事人一样,可晚上他总要等母亲入睡,噙住被角不让呻吟细微的声音传出来。哪天的被角不是湿的?
在父亲的生活中,几乎所有的疼痛都正好。父亲从不在我们面前流泪,或者喊痛叫苦。他总说,人哪有那么娇贵,吃土喝风长大的人皮糙骨硬,只有享不到的福,哪有受不了的苦痛。父亲的一生告诉我,真实的疼痛没那么喧嚣,而是沉默存在着。你只有疼在心里,痛在骨髓,才能知道。
我和父亲东一句西一句说着。和老人说话拉呱是陪伴,但真正的陪伴其实都是沉默的。因为越是骨血相连,越是沉默着坐在身边,紧紧的,不说一句话。
紧紧地拥坐在一起,忍受着那些生活中“正好”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