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W市新城开发区一座快完工的还建小区楼房，楼房外沿还可以看到吊车、脚手架、防尘布，此时八层高的楼顶正站着一个疯狂舞动手臂的人。楼底下聚集了上百人，他们不约而同地仰着头看着天上。
“别过来！别过来！你们这群良心被狗吃了的承建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那男人声嘶力竭地咒骂着，不停地剧烈晃动着身躯，几次险些掉下来。下面的人不时地倒吸一口冷气，就怕楼顶上的人一时不慎，在他们面前摔个脑袋开花。
“王兄弟，别激动！别激动！你看你才三十多岁，上有老，下有小，万一有个好歹一家老小怎么办？凡事好商量，你先下来再说吧！”楼顶上一个身着施工服年约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正苦口婆心地说着。老李和小王同在这个工地工作已经快一年了，即便算不上知交，至少也算是同甘共苦的战友。老李想到小王还在念小学的儿子，心中便一阵不忍，不顾同事的劝阻，抢先上楼去劝小王。
这帮承建商也实在是昧良心，小王干活向来卖力，技术也过硬，可是自从他两个月前右手不小心被搅拌机绞碎后，便从工头眼中的好员工变成了现在的“讨债鬼”。承建商只支付了小王的住院费用和医治费用，便开始闭门谢客。小王出院后没少跑xinfang办、劳动局，可是每次xinfang办的人都是那句话，让他回去等消息，政府会派人和承建商协商。而劳动局列出的那一长串工伤鉴定所需的材料更是让没读几年书的小王一个头两个大。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老婆孩子都指着他养活，虽然父母尚年轻，还能帮他几分，但是成了残废，这辈子就等于完了。眼看着儿子马上要交学费，老婆为了他的事情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他心中对承建商和开发区办事处的怨恨更是达到了顶点，可是谁也没料到他会趁中午工友们都休息的时候跑到工地上来跳楼。
“李哥，我不想活了。我今年才三十五岁，后半辈子怎么过？我是个男人，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这些人赚这种黑心钱，不得好死！”小王一边挥舞着胳膊拒绝老李的靠近，一边嘶吼着。堂堂男子汉，脸上竟满是鼻涕眼泪。
“楼上的人请注意，你不要激动，承建商马上就来了！”楼底下一个民警正举着扩音器大声说着，这种跳楼威胁的把戏他们看得多了，这个人和以往那些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想敲一笔钱罢了。只要承建商答应他的条件，甚至连气垫都不用准备。尽管如此，五六个协警还是拉起了警戒线，封锁了现场，禁止围观群众靠近。而那个手持扩音器的显然是他们的头儿，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楼顶，一边问身边的下属：“办事处的领导来了吗？”
“袁所，孟主任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说话的是年轻的民警陆子建，他去年才从警官学院毕业，通过考试被分配到了开发区派出所，他人虽年轻，但是却内敛沉默，不像一般年轻小伙子那样嘻嘻哈哈。他看向袁何的眼中有着不加掩饰的崇拜和佩服。袁何今年才三十五岁，却已经是开发区办事处派出所的所长，挂职开发区办事处党工委常委，是十位常委中最年轻的一位，前途一片光明。
还建小区是去年秋天动工的，再过一两个月就要完工。这个小区命名为“幸福家园”，是为拆迁户修建的，可是谁也想不到还没有搬进新房子开始他们的幸福生活，这里就要多一个冤魂。此时聚集在楼底下的人越来越多，不仅有工人、房主还有附近听说有人跳楼来看热闹的居民。
在距离小区二十分钟车程的开发区办事处大院里，一切都一如往常地进行着。
“小程，这就是你的办公室了，这是赵主任，以后你就跟着赵主任好好学习吧。”组织室的谌姐把程诺带进了一楼的一间办公室。程诺瞄了瞄，门口挂着好几个门牌，最大的那个上面写着“社会管理综合治理办公室”。
“赵主任，给您送人来啦！”谌姐满脸笑容扯着嗓子笑道。
坐在办公桌后正低头看报的中年男人抬起头，摘下老花眼镜笑眯眯地说：“小谌啊，别光给我们送人啊，什么时候给我们送点糖就好了！”
程诺站在一旁，有些拘谨地偷偷打量着她以后的领导。
“赵主任，您就会哪壶不开提哪壶，放心，会有这一天的！”谌姐嗔了一句，这才指指程诺：“喏，这是小程，以后就给您办事啦，您可要多照顾照顾呀！”说完安抚地看了程诺一眼，然后便转身出去了。
“小程啊，你叫什么名字？哪所学校毕业的啊？”赵主任看起来年纪和程诺的父亲差不多，他圆脸，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是严肃，但是一笑却十分平易近人。
“赵主任好，我叫程诺，是省师大毕业的。”程诺提醒自己要微笑，又生怕笑过了头让人觉得不稳重。
“省师大？那和我女儿是校友啊，你是哪一届的？”赵主任听了，眼睛一亮，心中对程诺多了几分亲切感。
“我是13届的。”
“噢，那我女儿是你的学姐了，她是11届的，咱们部门的工作也不多，主要都是一些协助性的事务，花不了多少时间。另外，咱们办公室还兼管着xinfang，xinfang是很复杂的事情，平时如果有人来闹事你就躲远点，你负责文字工作就行了，电脑的事情我可是一窍不通，以后就都靠你了！”赵主任哈哈笑了笑，表情有些复杂。“对了，你是哪儿人呢？”
程诺听在耳中，心里一暖。不过是第一次见面，赵主任就对她如此保护，实在有些难得。在程诺的印象中，政府里的公务员应该都是威严冷漠的，尤其是那些窗口单位的办事员。仿佛不管什么人到他们面前都没有两样，他们对你说话的语气不会温和一点，表情也不会友善一点。可是赵主任，让程诺感到亲切。
“我就是府城人，家在龙湾镇，离这儿挺近的。”
“女孩子离家近好，跑那么远做什么。”赵主任说着就站起身把程诺领到了他的座位上。
“呵呵，这个座位已经很久没人坐了，你自己打扫一下，电脑也是好的。”只见桌上满是灰尘，电脑显示器上也一片灰蒙蒙，感觉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就能腾起一片灰尘。赵主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便回到座位上接着看起了报纸。
程诺拧了个毛巾正在擦桌子，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赵主任，还建小区那里有人要跳楼。孟主任已经赶过去处理了，我现在也要去，您去不去？”沈伟喝了一口水，便拿起了车钥匙。他放下茶杯这才发现办公室里多了一个人，于是诧异地看着程诺。
赵主任一听直摇头，他放下报纸有些无奈地说：“又不是什么好事，他怎么老上赶着啊！对了，这是新来的小程，小程，这是管安全生产的沈主任。”
沈伟对程诺点点头接着苦笑道：“照理说这的确归他分管，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人，不归他管的事情都要插手管一管，何况这本就归他管的事呢。只希望这人别真跳，否则谁都没有好果子吃。出一个安全生产事故，死个人，谁能跑得了？”说完，他就三步并作两步出去了，不一会儿就听见汽车呼啸而去的声音。
“小程啊，以后这种事多了去，本来不该让你一个女孩子来咱们xinfang的，可是没办法，咱们办公室实在缺人，以后你就老老实实做你自己的事情，若是有人来上访闹事，你就躲出去，那些人可不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够应付的。”赵主任好心提醒着，眉头却皱成一团，也不再看报纸，而是拿起手机打起了电话。
程诺一边擦桌子一边理这一团乱麻。很显然，沈主任和赵主任都有处理跳楼事件的责任，但是赵主任却止步不前，反而还埋怨那个孟主任逞英雄，这孟主任是谁？听起来倒是个不怕事的人。跳楼？希望别出人命才好，程诺不想第一天上班就遇到人命案，这听起来总有点不吉利。
程诺今年二十四岁，毕业已经两年了。作为一名师范专业毕业的学生，她对口的职业原本是当一名高中语文教师。可惜，她考了几次就是考不上那紧俏的教师编制。任她舌灿莲花、巧言善辩也没有用，考不上就是考不上。她只得应聘到南方一所私立高中当了两年的高中语文教师。私立学校一切以学生为先，如何招收更多的学生，如何最大限度地榨取老师的剩余价值才是学校的创办者最关心的问题。程诺担任了一年的班主任便已经深感到吃不消，每天早上六点半就要到岗，带领学生早锻炼，晚上十点钟晚自习放学后还要去学生宿舍查寝，回到自己的宿舍里常常已经是十二点了，洗漱过后多半已经是深更半夜。寒假回家的时候，程妈妈看到程诺憔悴的模样心疼得直劝她辞职。
程诺坚持带到了高二，终于在一次人事斗争中成为炮灰。而这次失败也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程诺忿然辞职，回到了W市。可是工作哪里有那么好找，她找了快一个月依然一无所获，不是待遇太差，就是没有什么职业发展前景。正巧这个时候，她从网上看到了省委招聘选调生的公告，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她报了名。虽然也认真在家复习了半个月，但是终究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考试，心里始终没底。没想到竟然一举考中，而且名次还不错。于是，程诺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上岗，成为了一名选调生，分到了离家较近的新城开发区办事处。她只知道新城开发区是以钢模企业为主的大型工业园区，近几年开发区的企业不断增加，发展势头在整个府城区都是名列前茅的。
“喂，袁所长你好，我是赵亿钧，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哦……好的，孟主任已经过去了，我这边有点事就不过去了。”赵主任在门边走来走去，不时弹一弹手上的烟灰。
“孟主任已经到了，那好好好，如果需要我，你随时给我打电话。”赵主任放下手机又拿起了报纸。
程诺收拾好自己的办公桌顺带着帮赵主任把桌子清理了一遍，又把办公室的地拖了拖，赵主任瞄了瞄这个看起来甚是年轻的女孩子，心中多了几分赞赏。
程诺百无聊赖，只得打开电脑随意浏览新闻，正看到微博上说城管和小贩街头斗殴，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程诺看了看赵主任，只见他看报纸看得正认真，便主动接起了电话。
“老赵，你赶紧过来一趟！”话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虽然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和恼火，但是仍然可以判断出这声音来自一个斯文的人。
程诺一愣，只得小心翼翼地回答：“对不起，请稍等，我请赵主任来接电话。”这人如此不客气，看来职位肯定比赵主任高。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也吃了一惊，他顿了顿，这才礼貌又克制地回答：“好的，谢谢你。”
“喂，好的，我马上过去。”赵主任接起电话表情马上变得严肃了些。这通电话的时间很短，赵主任放下电话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小程啊，我要去还建小区那里看看，你好好看着办公室啊！”赵主任拿起手机和车钥匙正准备离开，大院里传来一阵嚣张的吆喝声。
“今天不给我一个说法我们就不走！他刘志强是村支书，他老娘还拿低保，我们家就我一个劳动力凭什么取消我的低保！今天不解决这件事我们就去区里上访！”说话的男人粗声粗气，显然十分愤慨。他的话音刚落就传来一个妇女尖利的声音：“就是就是！我们去区里上访！”
他们的声音如同一道闪电击中了赵主任，他有些慌张地关上办公室的门对程诺说：“小程，你和我一起去还建小区。”紧接着他逃一般的从办公室的后门走了出去，程诺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莫名其妙，只得紧紧跟上了他。
一路上程诺沉默不语。那吆喝的人显然是冲着xinfang办来的，可是赵主任为何闭门谢客、夺门而逃？路上赵主任把车开得飞快，两旁的树影一闪而过，他们离还建小区越来越近。程诺想到这里，心中有些紧张。她最怕死人，万一到了那里看到一具尸体躺在地上只怕要做好久的噩梦。
“王师傅，你冷静一下，办事处的领导已经来了，承建商也来了，你现在有什么条件尽管提。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也要为你的家人着想！”袁何还拿着扩音器不厌其烦地冲楼顶上说着。这段话从小王站上楼顶开始，他已经来回说了不下十次，可是收效甚微。小王虽然没有跳，但是也丝毫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袁何，我来。”袁何身边一个瘦削的男人表情严肃地接过扩音器。他中等个子，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袖口挽了起来，下摆扎在宽松的蓝色牛仔裤里，打扮全然不似个公务人员。
程诺下车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男人单手拿着扩音器，表情严峻地看着楼顶，他的脸背着阳光，高挺的鼻梁如同一座耸立的山丘，衬得眼眶有些微凹。程诺微微一愣，除过电影明星，这张脸应该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中年男人的脸。瘦削却不阴柔，反而有种刚毅固执的味道，皮肤白皙却不娘气，反而把他和周围那些中年特征明显的人区别开。他的白衬衣在一群不讲究衣着的男人中间简直犹如鹤立鸡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