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扯远了,现在该我问你了,我确定你一定有新消息了,说吧,什么情况?”萧郡已经猜到,丛郸今天主动找他说这一番话,必然是她得了什么新进展,想和他交换意见,但又有所顾忌。
“检察院好像有动静了。”果然,丛郸的话急不可耐地就传了过来。
萧郡暗自笑了笑,问:“检察院?李万水的案子吗?”
“好像还不是,好像是说要立案调查秦剑雄。但这个消息不确切,纯粹是传闻。”
“调查秦剑雄?这不就是你之前传闻的升级版吗?可是我今天早上看新闻还见秦剑雄在出席市上一个啥会呢。”
“唉,我也不知道,老实说吧,我还以为你这段时间神出鬼没就是为了这个事呢,原来你啥都不知道。
“就这样听来的消息,你也敢相信啊。”
“是啊,所以我心里没谱嘛。”
“你呀,整个儿就一不靠谱。”
这天,两人在网上聊了半晌,不觉已到下午快下班的时间,双双下线之后,萧郡办公桌上的座机电话突然响起来,他抓起来接了,听见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二十八
“请问……你是萧郡记者吗?”电话那头,说话人有些迟疑。
“是的,你是哪位?”萧郡问。
“我叫李松平,是……是理工大武传风老师的女婿啊。听说……听说你去学校找我了?”
“哦,我以前和武老见过一次,本来是想找他请教点儿事,真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意外。”
萧郡听他说话,已觉出他是个本分人,又想着自己原是怕惊扰到他,才绕来绕去托人打听消息,结果转了一大圈,还是让人家知道了,不禁心中有些惭愧。
对方却没在意他的这些回答,径直切了话题,问他晚上能不能抽出时间来。
“有事吗?”萧郡不解。
“我……我……萧记者,你要是方便呢,就请你今晚来一趟我家里吧,我想跟你说点儿情况。
“尔是说武老的事情吗?这个啊,我后来听你们学校的人说过了,大致知道些情况,都说你对他很好,只是武老年岁高了,一时想不开,这又不怪你。”
萧郡估计李松平找他,是怕他不了解家庭的矛盾,以至于生出误解,所以连忙搜话安慰他,好打消他的顾虑。
“不是不是不是,我是有别的情况要找你说的,你要是能抽出时间,就请你过来一趟吧。”李松平态度恳切,停了一下又说,“萧记者啊,我是专门看了你好多新闻报道,才给你打这个电话,我是信任你的。”
萧郡听到这里,意识到李松平打来这个电话是提早做了准备的,看样子他确实有情况要讲,那自己也不便推辞,就一口答应晚上去他家。
在街边一家中餐厅马马虎虎吃过晚饭,萧郡就往理工大学李松平家去。一路没少堵车,到他进门时,已近八点,外面天差不多黑尽了。
四十出头的李松平,走路歪斜得厉害。他穿一件浅蓝条纹的白衬衣,衬衣宽宽大大,笼在他瘦瘦薄薄的身板上,显得他文弱不堪的样子。
孩子怕才十来岁,被李松平从里间叫出来跟萧郡打了个招呼,也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而后就让他回房间做作业去了。
李松平的脸上一直见不到笑容,他确认孩子的书房已经关严实了,转身来到客厅,开始给萧郡冲茶。
萧郡坐在沙发上,他看客厅的面积,就知是一套大房子。屋内装修虽不起眼,满屋的地板、转角的隔断,一看又都用的是上好材料。萧郡心里就想,难怪他同学说这是几百万的房产。
李松平把一杯茶放在萧郡面前的茶几上,自己坐到另一张沙发上。他不甚会说应酬的话,稍稍坐了片刻,叫了一声“萧记者”,就开始讲起正题来。
“你前两天到我家来,邻居已跟我说了。后来你托学校其他老师打问情况,这些我都知道。我现在是在超市里上白班,晚上才有时间,没办法,只好约到现在了。”在自己家里,李松平讲话比下午在电话中利落得多。
“是我影响到你们了,对不住啊。”萧郡表了歉意。
“我是认认真真在网上查过你做的报道,虽没见过你本人,但是就信任你。以前岳父在世的时候,你们那有个叫魏小天的记者也来找过我们,不知怎么回事,老不放心他呀。”
李松平说他查过报道,可能是实情,像这样打办公室座机找记者的人,大都是这个路数,因此萧郡对他这句话并不往心上去,倒是听说魏小天也来过,让他吃了一惊。
“他也来过?”
“嗯,对呀,你还不知道吗?”李松平被萧郡奇怪的表情弄得摸不着头脑,“你们不是同事吗?我以为你们是为同一件事来的。”
听李松平这样说,萧郡全然不知深浅了。他本来想问魏小天是为啥事来的,但觉得不妥,就端起茶呷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不经意地问:“魏小天这小子,自己来也不说一声,他是啥时候来的?”
李松平没接萧郡的话,径自从茶几底下抽出来一张报纸。他将报纸打开,摊在茶几上,然后指给萧郡说:“我知道你们是为了这个事情吧。”
萧郡一看,见是他和魏小天做的那起佛头报道。当时这篇报道是他写的文字,魏小天拍的照片,所以他俩的名字都署在报道后面。
“魏记者具体啥时来,我记不清日子了,反正他那次来,岳父把他拒绝了。岳父去世以后,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考虑来考虑去,觉得应该先把情况讲给你们记者才妥当,所以就找了你。”
“哦,这样?”萧郡抑不住一阵心热,他听明白李松平找他来是想说佛头的事,这正是他前两天找武传风的原因,没想到费尽了周折,却被人主动找上门了。
“对,我请你来,就是想跟你说佛头的事。”李松平望着萧郡,随手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
“哦,佛头啊。”萧郡边说边从包里拿出录音笔。
“咦,这个不用了不用了,不用录音。”李松平连连摆手。
萧郡不知李松平为啥介意录音,他又不便当面追问,就一边往包里放回录音笔,一边悄悄摁下了录音键。
李松平挤了挤眉头,清了清嗓子,便把话头一下拉到他刚刚结婚的时候。
且说十多年前,李松平入赘武传风家。当时,武家两个儿子早已各自成家,在外各有各的门户、家小。所以,李松平一进武家门,自然就跟着住进了现在的院士楼。
结婚的时候,李松平并不知武家的事情。婚后不久,他才渐渐看出来,两个哥哥和武传风之间的关系处得很紧张。
有一段时间,两个哥哥隔三岔五回来和武传风吵架。李松平在一旁听,听他们口口声声说的,都是武传风捐款的事。
两个哥哥说,武传风不该不顾自家儿女死活,一个劲儿地拿钱往外糟蹋。武传风怄极了才回一句,工资是自己的,自己想干啥就干啥。
父子口上虽这么吵,其实说的都是钱上的事。因为李松平自己没有能力解决这些经济问题,加之又住着武家的房子,便不好开腔搭话,更不好劝架说理。
有天晚上,李松平和妻子武莲躺在床上,说起家里这一堆的矛盾,俱是唉声叹气,不知往下如何处理。
武莲倒是知道两个哥哥的难处,就先替他们焦心:“也怨不得他们,这段时间两家一齐赶上单位里集资建房,回来找父亲帮几万元的忙,父亲是眼睁睁帮不上。”
听妻子这样说她两个哥哥的情况,李松平跟着就埋怨起来:“咱爸咋想的,哥哥他们就差几万块,还说跟他借。这不就是两三个月工资的事嘛,他怎么就不愿意。”
“唉,你该晓得,这几年,爸的工资大都捐给西山水库那边,剩下的就是我俩在花,你叫爸上哪去找这几万块?”
武莲说完,继续叹她的气。李松平想了想,就说:“武莲啊,我一直搞不明白,西山水库那边的孩子,一来有政府帮,二来社会上还有老板在帮呢,他们专门设了基金,我看电视上说,那些老板一捐就是几十上百万的,咱爸那几个钱,多不多少不少的,拿去能起什么作用啊,人家那么大一笔基金,也不短他那点儿钱。”
武莲爱惜父亲的名声,就不爱听李松平这样说话,遂反斥他:“你懂什么呀。”
“武莲,你可别说我不懂,哥哥他们隔三岔五过来和爸吵,闹得学校说啥的都有。晓得实情的,他们说咱爸在做好事,不晓得实情的,还以为两个哥哥是看我入了你家的赘,专门来撵我呢。”
“好了好了,我知道外面说啥的都有,可是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得了吗?你呀,你是根本不晓得咱爸的难处,尽考虑你自己。”武莲气得侧过身去,拿背对着李松平。
李松平本来就憋一月土子气,索性借这个话题把一月土子苦水都倒了出来:“咱爸的钱,你还不能说是我俩花了的,他余的那点儿钱,连每个月给你买药都不够,家里其他开销,还不是我在维持?我这头撑着家,两个哥哥却堵吵堵闹,外人都说我也是靠爸在养活,你该听到过吧。”
李松平是憋上气了,越说越不饶人。武莲却在夫妻间最知进退,见老公把话挑得这样明白,也就不应声了。过了良久,她才又转过身来,一边叹着气一边语重心长地跟李松平说:“爸呀,他是有罪孽的人,他捐款又不是拿来博名声,他是要赎他身上的罪孽。”
“罪孽?”李松平不知就里,就追着问武莲,“爸那样的人,有啥罪孽?”
二十九
据李松平跟萧郡说,他就是这一次和武莲床头吵嘴,才从她口里听得武传风和佛头的事。这些年来,他顾忌武传风的名声和利益,一直替武家守着秘密,并不曾向外人泄露半个字出去。现在武老去世了,他心想老人家已经入土为安,生前身后的事情却就这一桩没有了结,因此才主动找记者说出原委,看媒体能不能帮他些忙。
说起来,武老身上这一桩罪孽,是颇久远的一段故事,追起源头,竞要从新中国成立前他上大学时候说起。
武传风在中央大学工学院水利工程系就读本科时,有一年冬天,眼看就快放寒假了,他和身边一帮同学忙着四下打问回家的车船。
武传风因回家路途遥远,家里又在偏远的乡下,几番找学校的乡谊、同路询问回家的门路,却始终未得下落。眼看别的同学一个个离校,他只好赖在宿舍里干等。
就在这个时候,系里本级级会的一位总干事叫秦鼎昌的,找到他,说是“回天社”假期要去邻近的外省搞一次“寒假生活营”活动,邀他一起参加。
武传风本来是寒门学子,几年来在学校菲薄的一笔开支已经难以维持,后来是靠着专业成绩拔了全校的头筹,得了当时国民政府的奖学金,才勉强能够撑下去。所以,他对于夏令营、冬令营这一类绅商子弟的假期活动,本是毫无兴趣的。
但“回天社”别有自己的来头,也有专门吸引武传风这种穷学生的地方。当时处在国共内战的大气候下,中央大学内学生社团都各有各的名堂,像“回天社”这样的组织,是从过去的“三青团”演变而来,因此明里他们虽只办办板报、搞搞演讲,暗中却和国民党当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回天社”在学校一帮社团当中,向来动作最多、声势最大,他们的社团活动大多也都得到国民党当局的暗中支持,因此“回天社”的成员无论是办板报,还是参加忠党爱国的游行,甚至发动学生在课堂上跟那些抨击国民政府的教授发难,事后或多或少都能拿到一笔补贴。
“回天社”这点儿门道,在中央大学校内,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在校内五花八门的社团之中,武传风对“回天社”是另眼相看的,他还一直幻想加入进去,好跟在这些政治活跃分子后面跑跑跳跳混些贴补。
在此以前,武传风就跟秦鼎昌提说过几次,要他帮忙介绍加入“回天社”。可秦鼎昌了解他的心思,知他是混吃混喝来的,所以从来没有真正引荐过他,只要么开玩笑说他党、国大义全不懂,要么提点他,说他这种书呆子一门心思读书就是了,政治的事碰都不要碰。
秦鼎昌是“回天社”的核心成员,同学中间又传他家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因此无论资财背景还是在学校的交游,与武传风相比,自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不过秦鼎昌的为人倒不是一般富家子弟那样跋扈张狂,他素来重仁义、好交结,尤其在武传风这样的尖子生面前,他能把自己的身段往低了放。所以,同级几年来,他和武传风不但交好,平素对武传风还多有接济帮助,两人的友谊自是不一般。
武传风想进“回天社”一直进不去,这回学期末了,秦鼎昌突然邀他参加“回天社”的“寒假生活营”活动,武传风就以为,这该是拉他参加“回天社”吧?不承想,他问秦鼎昌是不是这个意思,秦鼎昌说不是这个意思。
武传风纳闷,为啥“回天社”不吸收我,却要拉我参加冬令营。秦鼎昌没多说原因,只说这次“回天社”的活动是他在家乡联系的勤工俭学,他老家要修一座中型水库,却没有工程设计方面的技术人才,因此工程方就让“回天社”网罗一批学生过去,到时做好了工程,人家是要按市面的价码给报酬的。
一听说有钱挣,武传风这才把“回天社”的事丢开。不过他心里又犯嘀咕,既是水利工程设计,工程方还按市价出钱,如何不去请正儿八经的工程师?
秦鼎昌就解释,国共内战一打开后,国内水利工程领域的高级人才奇缺,国统区个别水利专家的政治动向一时又不明朗,因此工程方根本不敢贸然请人,这才就近通过他这条线找到“回天社”帮忙。
这下武传风释了疑惑,一时又担心起自己的学业功底不足,怕自己月土里的墨水不够,去了之后派不上用场。秦鼎昌就给他戴高帽子,说中央大学水工系的头名状元都派不上用场,那这个国家还有啥指望?
秦鼎昌一番鼓动,武传风自己也心热不已,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只简单拿了几册书随身,就匆匆上了“回天社”生活营的车子,随一帮从来没见过面的同学赶去了邻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