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萧郡这一年过得糊里糊涂,从发现佛头到跟进打黑,从认识李万水到走近丛郸,从与陶莕媛分手到魏小天死亡,又从“水山计划”到了“茶碗阵”,东拉西扯天上地下的事情一下全沾上身,可又样样理不出头绪,追不出结果,直把人的心绪搅得七零八落。
眼下离元旦越来越近,又值一年到头总结工作总结人生的时候,萧郡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急,经意不经意间,他脑子里面会把前面这些事和人挨着过一遍,那感觉就像放电影,只不过是越看越心焦罢了。
今天吃过午饭,萧郡兀自在办公室发呆,忽然总编室打来电话,通知他火速去东楼的总编办公室开会。听口气催得急,萧郡抓起笔记本就往出跑。在走廊上,他一连撞见好几个同事,也和他一样往东楼跑,互相一说起,原来都是接到通知去开会的。他边跑边问别人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都不知道。
萧郡一行人冲进办公室,见总编宋桥已经在正中间位置坐下了,他们赶紧各自落座。各人还在气喘吁吁,总编办主任就清了一嗓子,招呼开会。这时萧郡扫了一眼宋桥左右,才发现清一色的业务高管都已到齐,看来是开业务会。
“今天,也就是刚才吧,咱市里‘两会’上发生了一件极大、极重要、极其复杂的突发事件。”总编室主任说话的重音全落在几个“极”字上,边说还边敲着桌子,“得到这条消息之后呢,可以说,我们报社高度重视,报社领导高度重视,于是总编室决定,立即召开专题业务会议。”
总编室主任这几句开场白说完,先前还沸沸扬扬的会议室即刻安静下来。
总编宋桥是个头发谢顶的中年男人,脸上总挂着一股幽默劲儿,他扫了一眼大家的反应,呵呵笑了两声,打趣说:“看看看,都来劲儿了不是。”
接下来,宋桥把事情经过介绍了一遍。今天上午是市“两会”人大会的分组讨论时间,在西山区小组会上,眼看会议就要结束,轮到一位企业家人大代表发言时,这位代表站起来,当场举报同组另一位企业家代表。
“举报人是咱们市里排前十名的地产商,长学集团创始人、总裁王长学,被举报的,则是咱们市的首富,吕——孟——庄。
宋桥把吕孟庄几个字咬得重,说完故意停下来,脸色凝重地朝大家扫视一圈。参会的人一听“吕孟庄”的名字,止不住一阵惊讶。
萧郡坐在位子上,纹丝没动,脑子却“嗡”的一声响,整个人打过一个激灵。
“我要告诉大家啊,吕孟庄可不止是市人大代表,他还是市人大常委。据我所知,在‘两会’会场上,市人大代表公开举报市人大常委的,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市是头一次。其他地方有没有发生过,我没来得及查资料,应该是没有。”
市里一年一度的“两会”,即市人民代表大会和市政治协商会议,本是例行的规定动作,也很少开出新意,但因为会议议程包括听取和审议市政府上年度工作报告,还涉及批准新一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计划等,因此,“两会”历来都是年头年尾市里政治生活的一件大事。
在这种会上,大会代表公开举报大会常委的,连这一帮常年泡在新闻里的人都少见多怪。
“那么,他举报的内容是什么呢?”宋桥说话一向抑扬顿挫,停顿片刻后,他才接着说,“王长学说,吕孟庄是本市最大的黑社会,他现在指控吕孟庄的信托公司控制并且最终吃掉了他的长学集团,使得他从一个亿万富翁,一下子变成了穷光蛋。”
宋桥双手一摊,冷笑了两声,摸不清他对这件事情是什么态度。随后他又叹了一口气,问大家是什么感受。
等了片刻没见人回答,宋桥敲着桌子,嗓门突然提高了:“老实说,我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感觉就是恐怖、愤怒。社会文明到这个程度了,怎么还会有抢公司抢财产这种事情发生,一个亿万富翁,平白无故就被人搞成了穷光蛋,财产全让人抢走了?还要上‘两会’才敢举报。这是什么世道,这些商业精英啊,他们背地里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宋桥说完,办公室一时陷入沉默,大家都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不敢马马虎虎接话。
眼看气氛有些压抑,这时候,主抓时政版的女副总韩淑菲打开投影仪,翻开网页给大家看,边看边介绍说:“目前,这件事情还没有经过正规新闻渠道公开,但你们看看网上,在这些社交网站、微博、论坛上,消息几乎爆炸了。如果预料没有错的话,这件事一定会持续发酵下去的。”
萧郡瞄了一眼网上的情况,心想这才一眨眼的工夫,竞已是满城风雨了。他情不自禁就想到陶莕媛,琢磨她这会儿多半知道状况了吧。
他记起上一次陶莕媛约他出来吃饭的情形,当时陶莕媛还说了吕孟庄的种种可疑,但那多半是私人生活方面的事,和眼下这件事应该扯不上边。
萧郡漫无边际地想着事,这时办公室在座的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言,讨论各自对事情的看法。萧郡得空又瞅了一下大家,发现今天叫来参会的,除了领导,都是报社各条口线上的业务骨干。
这种规模的业务会,报社一年到头也开不了几回。以往顶多由主管新闻的副总出面主持,这回宋桥亲自坐镇,看样子,有“举全社之力”打这场新闻硬仗的意思。
韩淑菲顺着前面宋桥的口风,说起吕孟庄被举报来,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她是第一个得到上会记者汇报的人,对当时的现场最为了解,所以这会儿给大家讲起细节来,难免绘声绘色。
“西山区这一组,咱们的市长也在。王长学等于是当着市长的面举报吕孟庄。吕孟庄呢,正好坐在市长左手边上,王长学是站起来念举报信,市长和吕孟庄都不好制止他,所以全场一直听着他把举报信念完。王长学也是个狠角儿,念完举报信后,手指吕孟庄,高声喊叫,他就是我们市里最大的黑社会。”
“依我看,王长学不到万不得已,怕不会选择这种举报方式。”萧郡身边一位同事紧跟着韩淑菲后面发言,“在两会会场上举报,对王长学而言,不是最佳方式,他得面对这么多人大代表,肯定也做好了面对公众的打算。那么,他的举报应该有依据,不然不会这样冒冒失失。
另一位同事接住又说:“这么做,感觉有点儿鱼死网破的架势,王长学可能是孤注一掷了。按说,商业上大鱼吃小鱼的故事天天有,彼此之间都有协议、契约,王长学的公司是他自己的,他不授权不签约,吕孟庄通过什么办法抢他的公司呢。”
“是啊,公司被抢,财产被抢,亿万富翁一夜变成了穷光蛋。听起来怎么就像是上海滩的旧事,靠谱吗?杜月笙、黄金荣才这么干吧。”有年轻同事加入了怀疑王长学的阵营。
“唉,”一位中年同事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这些富翁啊,表面都光鲜得很。你看那个吕孟庄,首富啊,首善啊,背地里在干什么,谁他妈知道?再说那王长学,他就一定是好人吗?依我看,这事儿啊,纯属狗咬狗,内部分赃不均嘛,所以公开干起仗来了。咱们哪,就让他们干呗,多新鲜。”
宋桥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这时候,有个绰号叫“大炮”的编辑站起来,高喉咙大嗓门地边说话边挥手:“有黑幕,有大黑幕。管他什么首富、首善,一定要深挖深调查,把这些丑闻一个不留地挖出来,拿给大家看一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勾当。”
待“大炮”坐下后,他身边一位女同事轻声开了句玩笑,说,哥们儿,我怎么觉得你严重仇富呢。这话被大家听到,逗得哄堂笑。
本来是业务会,但提供信息不多,所以大家越说越跑题。萧郡没打算说话的,他是顾忌到陶莕媛这一层,觉得既是吕孟庄的事,还是不沾染的好。偏偏宋桥对前面发言都不中意,点名要每个人都说意见,这样轮到萧郡时,他不说不行了。
“我觉得,先不要做太多假设,从来新闻上的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总要靠我们一个一个去落实,才有真相可言。就说吕孟庄,咱们仇富不仇富都没有用,他要真干了坏事,咱们只管披露,他要真干了好事,那也不能因为他是富人,就非要说他是伪装、作秀,对吧?”
萧郡这话是针对前面一拨人说的,另外,他此前去过孟庄,又和吕孟庄吃过一回饭,对吕孟庄多少有一些了解,直到现在,即便掺着陶莕媛这一层尴尬的关系,他对吕孟庄的印象也都坏不到哪里去。
“按说,王长学要是有证据,举报吕孟庄也不难,毕竟证据是硬通货。但他为什么非要选择‘两会’来举报呢?我想,一种可能就是大家所说的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但的确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王长学想造影响,想搞臭吕孟庄。”
萧郡这话看似说得公允,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是不是过于强烈了,终归是吕孟庄的事,管他做什么,既不必煽阴风点鬼火,也万万没有必要替他说好话。
不料宋桥对他这番话大加赞赏,连连说:“咱们搞新闻的,一定要像萧郡这样保持冷静,从正反两方面想问题,坚持拿证据说话。”
这天,宋桥当场拍板,在会上就指定几名业务骨干成立了“举报事件”专题小组,萧郡被指定为临时组长。萧郡心里不想接这个任务,但苦于讲不出合适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四十七
“两会”上的这场举报活像投进这座城市的一颗燃烧弹,只忽地一下,从高楼大厦到背街小巷,原本被寒冬捂得死气沉沉的人们的情绪,突然间就沸腾了。
萧郡天天在外面跑,感觉连到了公共厕所,耳根都不得清静,但凡三五分钟之后,旁边扯淡说闲话的,必定是吕孟庄长王长学短。
报纸、电视、网络更是铺天盖地,国内各条线上的记者又像前一阵打黑时候那样,全都朝这座城市扑过来。
市井坊间的联想能力,的确也天马行空一般。事情原委尚没理出个一二三来,外面空气中,已经把这次举报事件和之前打黑关联在一起了,都在调侃说,敢情市上打了老半天黑,原来打掉的几个亿万富翁都只是小角色,黑老大正忙着在市礼堂开会哪。
由于“两会”还没有闭幕,上会记者一拨又一拨拥去找吕孟庄,吕孟庄闭口不谈,依旧开他的会。外面的记者跑去孟庄集团,孟庄集团的行政部门如临大敌一样,管外人问啥说啥,都一概以“无可奉告”作答。
最蹊跷的是王长学的态度,他竟然也不接受采访,每次会议空闲时间被记者围个里三层外三层,他要么站着不动,一句话也不说,要么就甩一句出来:“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外面谣言满天飞,当事的两个人竞都稳坐泰山,全然不为所动。
萧郡看这架势,估计要到“两会”闭幕之后,才能有所突破。所以他分配一拨人去核这两天报社接到的零散线索,自己则单独上了孟庄。
韩淑菲昨天下午叫萧郡去她办公室,然后拿出一份刚刚接到的特快专递交给他看。萧郡看封口已经拆开,当即抽出信来,一看,是孟庄小区全体居民发到报社的联名信。
尊敬的新闻媒体:
你们好,请你们在百忙之中一定要倾听老百姓的声音。
我们是义田新区孟庄社区的三百多名普通老百姓,我们异口同声地向新闻媒体说一声,大恩人、大善人吕孟庄是被人恶意栽赃陷害。吕孟庄对我们这些西山水库溃坝幸存的困难家庭,可以说是有再生之恩。他无私奉献、大爱无边,他把孟庄社区当他家,他把孟庄的老百姓当他的父母一样伺候着,他是好人,他是救星,他是人民的好儿子,他不可能干任何坏事,我们永远相信他,支持他。
但是,现在有人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想给吕孟庄身上泼脏水,想把吕孟庄搞垮搞臭。对此,我们全体孟庄人要吃水不忘打井人,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们要和坏人作斗争,让害群之马不得翻身,让好人终有好报。
我们真心实意希望媒体支持我们老百姓这一点儿仅有的诉求,为我们做主,为好人鼓劲儿,共同严惩坏人,不允许任何人朝好人身上栽赃诬陷,让他们的阴谋不能得逞。
此致
敬礼
孟庄三百多老百姓
萧郡把信看完后,韩淑菲问他咋看这件事。萧郡放下信,笑了笑说:“孟庄人写这样的信在意料之中。对于王长学来说,吕孟庄是黑社会,咱们也可以把吕孟庄想象成伪君子、骗子,但是孟庄我是去过的,吕孟庄建的安置小区,我是亲自看过的,在孟庄人眼里,说吕孟庄就是他们的大恩人、大救星,真不为过。”
“这信肯定不止发我们一家,也不止发给媒体,恐怕连政府那边都已经收到了。我分析,他们这信里有两层意思,一来,是跟我们说吕孟庄是个好人,给我们这样一个印象;二来呢,恐怕也是想警告一下媒体,警告一下政府。”
“警告?他们警告媒体,警告政府?”萧郡对四十来岁的老新闻人韩淑菲使用“警告”这个词感到不解。
“当然是警告,警告还算文明的,你要真把这些人拥护的恩人、救星给拉下马来,怕就不是警告那么简单了。”韩淑菲戴着眼镜,说话时鼻梁上的眼镜微微发颤,“萧郡,你可千万不要小看这封联名信,我搞了这么多年新闻,像这种联名抬人保人的事可没少见过。”
这是萧郡没有料到的一层,他本来有些不以为然,但韩淑菲说得郑重其事,还从侧面点拨他,说宋桥这次让他领组调查,就是听他在会上的发言拿捏得四平八稳。
“他交给你来办,不单要你把新闻抢出来,更希望你把事情做得稳稳当当。”韩淑菲突然压低嗓门说,“萧郡,这么大的事情直接交给你这个年龄的人负责,报社以前就没有过,是宋总信任你,也是报社有意培养你,你自己要明白这件事的分量。你不仅要把新闻做好,还得考虑里里外外的事情,要把新闻做得让各方面说不起话,这才不负上头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