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专案组逮捕秦剑雄那天晚上,吕孟庄事先就听到了风声。当两名特警押着秦剑雄走出酒店大门时,他正从对面一家酒店的落地玻璃窗往下看。
秦剑雄戴了头套,街边路人都不知道是他们的公安局长落了网,吕孟庄只瞧了一眼“头套”的体态身形,就断定是秦剑雄无疑。
“你的消息很准嘛。”拉上窗帘后,吕孟庄边往外间客厅走,边朝皮沙发里枯瘦单薄的背影说话。
“哼哼,”背影冷笑一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接着就站起身转过来迎着吕孟庄,原来是刘子良,他满脸堆着笑,“好歹是你的七排大爷,一把人物在手上,这点儿消息不难打听出来吧。”
“下一个是不是该算计我了。”吕孟庄在门口沙发旁边站住,似笑非笑地望着刘子良说。
“哎呀,大哥,您这是啥话呀。”刘子良马上换一脸的窘迫表情,却掩不住满眼的兴奋,他一边拿起桌上的手包夹在腋下,一边扭着步子走出了沙发区,“您现在这么说呀,真是陷我于不仁不义也。”
吕孟庄没再接话,见刘子良要走,就顺手把门拉开。刘子良前脚跨出了门,却又回过头来觍着笑丢下一句:“再往下,咱哥俩这最后一笔交易,不就可以谈了嘛。”
吕孟庄抬了抬手,和他再见,然后掩上门。之后,他就伸手关了顶灯,默默走到沙发边坐下。
房间只留下墙角一只地灯,光线一下变得晦暗起来。吕孟庄靠在沙发上,一手解开了西装衣扣,一手轻轻摁住太阳穴。
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困倦向自己袭来,遂慢慢闭上了眼,眼前,却满是他和秦剑雄、刘子良的一幕幕过往。
当年吕孟庄回到西山,一眼就瞄上义田镇的大片土地,他是一心想着要把这片地拿下来的,可是找不到门路托不到关系,面对千头万绪的关节门槛,他一节也打不通,半步也跨不出去。
吕孟庄一二十年没回过家,已从当年的小伙子变成了四十挨边的人,如今乍一回来,真是两眼一抹黑,少不了各种尴尬——老家的商业圈里无人知晓他的实力,老家官场上更没人敢和他做生意——他就只好攥一把钞票在手里,干看着城市开发一天一天逼到了义田郊区。
那时候,他两个发小也都攒不上劲,秦剑雄在西山古镇当派出所所长,手底下就管五个片警,刘子良也才从底下乡镇党委书记任上调进城,在西山区监察局当一个不管事的监察室主任。
想起来,哥仨爷辈都曾是桃星垣的扛把子。那秦剑雄正是秦九孤儿的嫡孙,当年秦九孤儿过不惯堂口大爷的生活,就借着其他大爷的怨气,在吕开泰的配合之下,自焚诈死,从此也就做了桃星垣的四排大爷,一生隐在吕家身后,专司操弄桃星垣上的各样“神通”。
刘子良爷爷刘瀚生,也是西山一带的豪绅大户,他明面上还有官家身份,新中国成立前一直是本县干训所所长,替国民党执掌一县基层干部的训导工作。
吕、刘两家交情颇深,到吕开泰扯起桃星垣大旗时,刘瀚生就秘密做了七排大爷,暗地里替吕家掌管起堂口袍哥的“身家”事务。
爷辈三人在一片乱世中开创了家业声名,不想到了这一辈,竞只有眼巴巴地望着身边的大好机会,生生地插不上手。
有一天,三人一起吃饭喝酒。酒到半中,吕孟庄忍不住在秦、刘两人面前说苦闷话,他说,可惜找不下门路,要是谁能把义田地皮上的人赶走、房拆光,把一马平川的土地拿到手,他就敢替老祖宗再当一回龙头大爷,倾尽上亿身家往地皮上砸,砸进去长出来,那可就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银山。
刘子良听了吕孟庄这句话,瞬时腰板都挺直了,转过来拉住吕孟庄反问,你真调得动上亿资金往进投?
吕孟庄回答是,刘子良便又转过身去喊秦剑雄的诨名,彪子,彪子,我问你,你们四爷家不是一直替桃星垣掌管“神通”么,当真能叫西山断开,叫青河发水?
秦剑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瞪圆了眼说,你当爷给你开玩笑。
刘子良并不生气,两手一摊,操着他那副娘娘腔自顾自地说,那我就不明白了,这么大的能耐,都能叫青河发水,干吗就不敢接吕大哥的话茬呢,是没想到哪,还是想不到哪。
秦剑雄骂了一句,当头抵面质问刘子良,我叫青河发了水,淹了义田镇有啥用啊,老吕他要的是地,又不要满地的死人。
秦剑雄说这话时,伴着一股气浪冲过来,刘子良眉头一皱,他边摆手边把身子趔得开开的,转而跟吕孟庄说起话来,吕大哥,只要彪子他能把义田镇给淹了,我就保准你拿到这块地皮呀。
就是这一番谈话,这一天,三人趁着酒兴,当即按一套祖宗成法唱了诗礼,喝了血酒,重新结了桃星垣,立誓非要拿下义田地皮不可。
也是天遂人愿,不久,赶巧老天爷降下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暴雨,秦剑雄一举使出祖上神通,断了西山水库。
再以后的事情变得水到渠成,在西山区领导为救灾重建忙得焦头烂额时,吕孟庄拿上刘子良精心制订的重建方案找到政府,顺利签下重建协议,拿到了梦寐以求的义田地皮。
这是三个人干的头一票,也是三人重结桃星垣后全部事业的起点。
以后很多年,吕孟庄每每回想起这一段,都会感念秦剑雄,他总觉得,不管自己拿出多大身家本钱赌进去,不管刘子良的计划谋略多周全,如果秦剑雄不使出神通手段,他们的事业就永远迈不出第一步。
这种感念一直持续到上次“水山计划”的事被萧郡曝光出来,他和刘子良都才恍然大悟,什么“神通”,什么《鬼神诀》,什么“佛头现,西山断,青河三丈三”,原来是他秦家人串通旧政府在西山里面鼓捣出来的秘密工程。
历来桃星垣里一、四、七排大爷是一层背靠背的关系,《海底》《鬼神诀》《金兰谱》三样,各人都守各人的秘密,并不让其他两人知道。
但这次“水山计划”被媒体曝光以后,《鬼神诀》就穿了大帮,桃星垣堂口也就失了“神通”。同时,吕孟庄在面情上也有些挂不住,这等于说,他吕家几世的龙头大爷都被秦家一个四排大爷当猴耍了。
其实,就算抛开这一层心理,退一万步说,秦剑雄装神弄鬼耍完神通也就罢了,偏偏又手脚不干净,遗下个佛头让人逮住把柄,到头来却给他吕孟庄惹出一大场腥臊来。
身为龙头大爷,吕孟庄是气归气,他最终还要顾全大局,所以,上回眼看“水山计划”的事闹得快要收不住场,他才又听一回刘子良建议,毅然决然和陶莕媛结了婚,这样才解了舆论的种种危机。
这次危机解除之后,刘子良却朝吕孟庄嘀咕起一件事来:“吕大哥,不知你现在看懂了没有,水库溃坝不但不是什么神通,说穿了,它还是桩杀人案。这么大一桩杀人案,真要哪天被人揪出证据了,你说我们……”
“要是揪到证据,咱们仨都得死。”吕孟庄听出刘子良的意思,干脆替他把话说穿头。
“哎哟,你可别咱们仨咱们仨的,听着多疹人。那神通可不是谁都耍得了的,我不行,你也不行,所以我俩都没法参与呀。”
“主意不都是你出的吗,你这算是参与预谋了吧。好处,你不也得了吗,你就是受益人啊。”吕孟庄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话,却盯着刘子良的眼睛,他眼神始终带着一种威严,逼得刘子良的眼神躲躲闪闪。
“呵呵,我的吕大哥,法庭上可不是你这个理儿。你说我预谋了,好吧,证据呢?你说我分赃了,赃在哪儿呢,你给我找出来看看。”
“子良,你这话是要脱离组织。”
“不不不,我不会脱离组织。”刘子良举起一根指头在面前摇了摇,“我是考虑,像彪子这样迟早要翻案的人,是不是该让他脱离组织,省得让一颗老鼠屎害一锅粥。你说,他自己杀了人,却把祸殃引到你我身上,这都叫个什么事!”
吕孟庄听到这句话时,心里一颤,他终于听明白刘子良的意思,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反问刘子良,秦剑雄是你想让他脱离组织,他就愿意脱离的吗?
“这倒也不用我们费心,他既然犯了案,就让他伏法去吧,只要他伏了法,他爱脱离不脱离,管他呢。”
六十八
刘子良和秦剑雄之间的隔膜很深。打从上学起,两个人就开始心心病病,秦剑雄是听不得刘子良一副娘娘腔,刘子良又瞧不惯秦剑雄鲁莽残暴的秉性。
学校出来之后,两人参加工作虽都在老家,却不在一个系统,加之又缺了吕孟庄,于是就疏远了往来,形同陌路人。
待吕孟庄从外面回来,他是实打实干事的人,眼里瞧出去尽是人的优点,所以秦、刘两兄弟才又被他拢到一起来,重新结了桃星垣不说,还在义田镇的地皮上干成了一桩大买卖。
秦、刘两人走到一起后,多少年的心病又开始一点儿一点儿积攒,平时说话勾勾挂挂,互相都不待见。
过几年,大家陆陆续续开始分钱,有钱就有利益,有利益就有争端,秦剑雄便对功劳大包大揽,又处处数落刘子良是白落了便宜。其实,逢这样的事,刘子良要忍一忍口,男人间这些龃龉也就过去了,偏偏他心地狭窄,口上寸土不让,回回都搜肠刮月土编些气人的话来顶秦剑雄,甚至说西山溃坝是碰巧了暴雨,根本不是秦剑雄的“神通”显了灵。
此后多年,两个人都从工薪干部摇身一变有了亿万身家,各人在官场上也都平步青云,但他们仍是跨不过心里的坎,时不时还为分钱争功的事闹闹嚷嚷不得消停。
不过,说到底,这些还都是口舌矛盾,当中又一直有吕孟庄调停把控,两人虽争来斗去,总还不至于滑得太深。真正两人结下化不开的仇怨,却是从刘子良前些年在监察局局长任上搞的那一场招投标改革起的势。
那次改革之前,全市招投标市场基本操纵在秦剑雄手里。当时他已爬到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的位置,招投标工作原本不在公安治下,但每次只要他手下企业参与投标,让他中标便还罢了,若叫他出了局,这场招标就铁定闹出血案,案子一出,公安立即插手进去,于是借着办案胡乱拘一干人,他秦剑雄也就把竞争对手撵了。
秦剑雄一直为自己手头这点儿生意得意,用他自己的话说,管他招投标口归哪个领导管,只要给招投标弄出了案子,上了公安局的手,领导就出局了,谁家中标谁家落标,还得他秦剑雄说了算。
也就凭这一点,以前秦剑雄没少在刘子良面前拿大,他动辄就放出堵人的话来,说他秦剑雄就是不依靠桃星垣的家业,也能在外面打一片天。
当时刘子良手上,确实还没有自己的产业,遇上秦剑雄这些挖苦话,他只好忍气吞声。
但后来随着招投标市场闹的案子越来越多,恶名越来越大,市委竟然决定改革,而且刚好把这场改革交到了时任市监察局局长的刘子良手里。
这真真是冤家路窄。
刘子良受命改革招投标体制,对秦剑雄的手段已是尽知尽晓,所以他一上来就搞出个分级方案。
他先在市监察局新设一个公共资源交易中心,将全市标的过亿的项目一把收到中心去了,然后只把零敲碎打的小项目留给底下区县。
秦剑雄手下企业都不大,也没有像样的管理人才,企业全都不规范,分级之后,市上的公共资源交易中心只要稍微收严招标条件,就把他那些企业挡在门外了,连报名初审这一关都过不了。
进不了交易中心的门,秦剑雄那一套靠制造刑事案子强行介入招投标的做法,也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当然刘子良也不是全无顾忌,他若把秦剑雄的财路断绝干净了,保不齐这个人就会狗急跳墙,闹出更大的乱子来。所以改革方案中特意留下小项目给区县自己招标,这就是给秦剑雄开的一道口子,叫他自己到区县去和一帮小企业竞争。
在区县这一级,秦剑雄的企业实力自然是绰绰有余,他也就犯不着再动刀动枪,正大光明地走程序就拿得了工程,所以,秦剑雄甚至还要反过来帮刘子良维持区县市场的正常运行。
借这次改革,刘子良是一箭双雕,既把市上交代的改革任务漂漂亮亮完成了,也把秦剑雄死死吃住。
只这以后,市上的招投标市场确是安生了,但秦剑雄对自己吞下的这一口恶气,一天都没甘心过。
这些年,秦剑雄把刘子良恨得牙痒痒,却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报仇。一直到这次五百亿级的环山景观路工程出来之后,秦剑雄毅然决然地从外地运作到世联集团这家空壳公司,重新杀人了交易中心。
秦剑雄不是不知道,所有对手企业的最终控制人都是刘子良,他这次故意杀进刘子良的围标布局当中,作势就是明叼明抢。
所以,在招标结果出来以后,他一看自己落了标,计划好的招标大厦血案也就如期上演了。
秦剑雄这次是下死手,血案仅仅是他牵出来的一根引线罢了,血案一发,他抓住借口,马上拉开了声势浩大的“全市招投标领域百日打黑”行动。在这场打黑风暴中,凡是被他疑为刘子良马仔的企业主,一个一个都被拿下,这当中就包括李万水。
秦剑雄是打算拉一张大网,一次把刘子良在招投标市场上的根基给拔了。而且他下手也忒狠毒了,就连他自己做下的招标大厦案子,也要栽给刘子良的人,所以他才挑准李万水下手,屈打成招,想让李万水把黑锅背了。
本来,秦剑雄这一番不要命的拳脚打出来,眼看是要奏效的,刘子良等着就要服软了。刘子良甚至已经找到吕孟庄门下,要他出面调停说和,罢手谈判。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吕孟庄还没出手,屠夫却遇上个大胆,秦剑雄这次偏又挑错了人。
那李万水受尽百般折磨,愣是在招标大厦案子上死死扛住,而且他这一扛,竞一直扛到秦剑雄最终不得不在起诉意见书中划掉了招标大厦案子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