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是前吏部尚书兼太子少师宋长卿的嫡长女,名副其实的名门之后,千金小姐,这通屋上下,若论身份尊贵,已是无人能及。虽遭遇变故,常年吃斋念佛,不理世事,到底还有官宦世家的气派尊严,教养修为、眼界心胸,自然与别人不同。
岂料家道中落,自己的嫡长孙娶了商人的女儿为妻,想来她的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些芥蒂。
正琢磨着,一位妇人已带着位十五六岁的小姐走进来。只见这妇人摇曳辉煌,彩绣生姿,头上带着点翠祥云镶金串珠凤尾簪,绾着翡翠玉簪步摇,项上带赤金如意的项圈,上身穿大红金线绣云纹蜀纱凤袍,下身着紫罗兰色镶金线撒花洋绉裙,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微露情,两点朱唇还未开口已有意,真是活色生香、不可方物。沐莲知这便是周氏了。
又听她笑着行礼道:“老太太寿诞。贾岩贱内周氏带女儿贾思香,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着又命丫环献上寿礼。
诗灵寿礼接过送到老太太面前,打开礼盒,众人一看,只见里面是一鼎青玉云龙纹香炉。再细看,香炉只圆碗大小,虽由青玉制成,却呈羊脂色,只微有青气蕴出,更显得韵味无穷。炉身通体以“工”字纹为底,上饰游龙、祥云和海水纹。
沐莲看到此处,便已知此物来历是前朝皇家之物。《前史》里曾有一段前朝皇帝描写此物的诗。
“何年庙器赞天经,刻作飞龙殿四灵。毛伯邢侯异周制,祖丁父癸似商形。依然韫匵阅桑海,所惜从薪遇丙叮土气羊脂胥变幻,只余云水淡拖青。”
沐莲当时读到这一段,总觉得是前朝皇第的夸张溢美之词,玉器再精美,质地再细腻,也不过是温润高贵、如冰似烟,又会有诗里勾勒的空灵漂浮之感,如今看到实物,反觉得此诗意犹未尽……不过此物早已流落江湖,不知所踪,据说很多皇宫贵族,都在找寻,没想到贾家竟有幸得此佳物,又肯转赠老太太,必是因了沐萱婚事的缘故。
想到这里,再看看周氏,只见她依旧面带笑容,并无讨好献媚之态,心里对这周氏,倒有几分另眼相看了。
又看老太太,见她眼神微凝,知道她也认出了此物,面上却不露痕迹,又听她微笑道:“亲家太太,此物非同寻常,怎好给我这老太婆糟蹋。”一句话不推不受,不卑不亢,说得漂亮。
周氏笑道:“老太太说的哪里话,昨日,我那口子偶得了这香炉,心想着我们福薄命浅,哪敢消受这个,再看身边众人,也是无人敢受。正着急呢,您说巧不巧,赶上老太太寿诞,你们说,这可不是上天借我等之手,为老太太送上寿礼不是?”
老太太正待开口,已有人回说外间宴席已准备好了,请老太太和众人移驾。
周氏闻此,笑道:“老太太一再推脱,想是看我们母女能吃能喝,不愿留我俩吃酒不是?”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老太太只得笑着命诗灵收了香炉,带着众人出去。
沐莲一路跟着众人走,一路回想老太太的神色态度,对周氏虽也是客气周到,但眉眼之间,始终有着几不可见的蔑视和戒备。又想到自己刚才提起殷姨娘时老太太的神情,心下不由得凉了几分。
一时酒席完毕,太太回说已在闻鹂馆摆下戏台,请了京班来唱戏,热闹热闹。老太太本是想着饭后便回灵泉寺的,见众人兴致正好,都说“沾了老太太的光”云云,只得随他们去了。
闻鹂馆是两层楼,内眷都在二楼落座,一楼是老爷带着众客卿、同僚、亲戚等男宾。
老太太自然是坐在正中,又拉了颜又晴坐在身边,太太和周氏各坐两边,其他人也都分坐两边,沐枫下去随老爷大少爷一起坐。沐莲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楼下一角,便捂了嘴,凑到身旁的沐芳耳边,悄声道:“姐姐你说,楼下那些公子,哪一个是贾忠孝,哪一个是真有情呢?”
沐莲说这话,也不过是一句玩笑,没想到沐芳听了,并不发笑,愣了半天,方才道:“怎的,妹妹对贾公子有意?”
沐莲听她这话说得没道理,也让人摸不着头绪,正不知道如何回话呢,便听有戏班的女先生上楼来请老太太点戏。
众人彼此推让一番,老太太点了《四郎探母——坐宫》一出,亲家太太各点了《龙凤呈祥》、《过寿图》,一时又让太太点,太太推说让老太太再点,老太太笑道:“今天是好日子,你也辛苦了这许多年,正好痛快痛快,就别拘着这些俗礼了。”
太太起身说“不敢”,便点了《牡丹亭——惊梦》一出。
又让众姐妹点,亲家各位小姐不便点,沐萍不在,沐萱从来是不喜欢这些歌舞戏曲的,故推辞不点,到沐芳,便点了一出《御碑亭》,沐芸也不点。
轮到沐莲,经历今日种种,她心里早有准备,见众人都看向自己,便笑着点了一出《救风月》。
话音刚落,便听见沐芳噗嗤笑了出来,笑声中带着类似复仇的快意。
而其他人虽是惊讶,但并无太多表情,唯有老太太,满脸都挂满了无法掩饰的憎恨和厌恶,半天,沉着脸说了句:“我们家不听这样的戏。”
沐莲赶紧起身答“是”,也不多说什么,毕竟她的目的,并不为了听这出《救风尘》,不过试试人心而已。坐下时,偷眼瞧了瞧太太,只见她至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正襟危坐,心中更是了然。
众人听戏取乐了一回,到晚间时分,方才各自散去。
这边沐莲带着梦兰和采雪回与水居,一路上,沐莲又问今天累不累,有没有找空歇歇,可吃到什么好吃的没。采雪自是习惯的,跟她一问一答聊起来,梦兰却总是拘着,并不多言。只说些“是”、“不”“有”之类的。
沐莲也不以为意,又问她们喜欢哪出戏。采雪笑道:“若论起来,还是太太点的《惊梦》最好。扮相美自不必说,就连唱词,虽是不懂,听在耳中,也让人觉得百转千回,柔肠寸断。”
沐莲自知《惊梦》是太太为她点的好戏,也不捅破,只笑道:“若论唱词,自然是《惊梦》最好。你只听起这一句‘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已是游园之境,屹然眼前……”
两人说说笑笑,论起戏词来,却不见梦兰跟在后面,已是眼底含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