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时,窗外透进的晨光烈的睁不开眼。我发觉自个儿身子轻了很多,好像又有股子力气灌进来了。身旁不远处是捣药的明月,似乎是没有发现我的动静,埋头捣药还喋喋不休的说着话。
“娘娘你知道吗?当年永巷里的女人都羡慕你,虽然大家明里都鄙弃你,但暗地里每个女人都羡慕你的待遇和才情。也许先帝见过的美丽的女人太多太多了,跟我一样的女人也太多太多了,只承受一次龙宠便被抛之脑后。”明月说罢哭了起来,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明月?”我疑惑的唤了一声。
明月这才发觉我早已醒来,忙跑到我身边来。“娘娘昨晚似乎睡得不错。”
我浅浅的笑了一下,这些日子里哪有有什么睡得不错之说。我几乎都是在昏迷之中,说也奇怪,明明是昏迷我好像又能重新回到刚入宫的那些岁月,场景又是那么的真实。
“娘娘过会就可以喝药了。”明月见我疑惑的盯着她红肿的双眼,索性扯开话题。
“我从不觉得自己幸运。”我低低的说了出口,不知怎么得想到这些反倒愈发的平静。“当年在永巷,你们人人都唾我狐媚,疏远我孤立我。”
“那是羡慕。”埋头做事的明月闷声说道:“娘娘可记得那首长门怨?”
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
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我又怎会不记得。
李世民待我当真是好,我记得随着那领路宫人前去甘露殿时,也许是见我太过年幼。那个宫人还是忍不住出言告诫,他说皇上近些个日子心情不爽快,这些日子大多数初次侍寝的女儿家回去之后两三日都痛的下不了床。
我当然知这其中可怖,本是抱着这份不畏惧死与痛楚的心态去的。未曾想他却慈祥的很,也未有何过激的举动。只是问了问我为何要作那首《长门怨》。
我也不自知,只是那日那个行为极为古怪的男子愈是不让我探求,我便越抑制不住心中的渴望。我记得三娘曾经告诫过我,这世间但凡贤德的男子都不会被那美貌所欺,又何况是堂堂的天子。容颜纵使是国色天香,也终究会有一日变得垂垂老矣形同枯槁。
若是我因为貌美被皇上瞧中,这世间必定还会有更甚于我之人,到那时候我又该如何呢?
我将那男子的事情略去,其余的悉数告知。皇上便扬声大笑,说我当真是块璞玉无华。我总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就同长孙哥哥很像了,后来我才明白这其中缘故。这世间的温柔大抵是相近相通的。
他给了我极大的恩赐,日后又时常召我前去甘露殿,但从未有其他的想法。
只是我侍奉皇上的频了,掖庭局的女人们待我也就差了起来。明目张胆的欺侮,我如今还记得其中几个女子唾我的话语,那神情似乎我一闭上眼睛就活灵活现的在我眼前。
但那些平日里总是板着个脸的宫人们,待我却是友善了许多。嬷嬷有次破天荒的来瞧我,她说我快要熬出头了,这告别掖庭的日子应当是近了。
我便也眼巴巴的盼着,我记得三娘的告诫,她说我不可招惹是非。我也记得那个男子同我说的话,我便有些同情起同住在这掖庭的女人们了,她们莫不就是那男子口中将青春耗在那是非斗争中的典型。
“娘娘?”明月推了推我的身子,示意我该喝药了。
我方才觉得我最近走神的时刻多了好几倍,道:“我是不是太无用了?这么片刻也差点昏睡了过去。”
“不会。”明月赶忙摇了摇头。
“这么多天都未曾有起色,这药我还是不喝了罢。”我将那药碗推开,闷声说道。
“这……”
“你可曾听过那长孙皇后的一颗毒药?”不知为何,我不想喝药,精气神反倒好些了。见明月点了点头我便继续说了下去:“那我这徐充容,也就效仿那长孙皇后,追随着先帝去了罢。”
“娘娘你……”明月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又硬生生的压了下去。
“但说无妨。”
“娘娘当真爱先帝?”
我方知明月犹豫的理由,毕竟在这深宫之中,提及爱是一个多么大忌讳。
“我敬他。”我听见自己轻轻的声音响起。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爱,也许在很多年前我就将它送了人却不自知。病重的时候真的很容易发现大把大把的记忆空白,但不知为何好像我昏了过去之后,这些空白就被无形之中补上了。
那最开始的时候,是娘亲开启了她随嫁的箱子,满满的全是灰尘。里边是一件古朴的新婚嫁衣,凤冠霞帔。我伸手抚了抚那料子,就方知同自个儿身上的麻布短衣不同。
“娘亲,这是什么?”
娘亲说这是她的惠儿出嫁时的装扮,我将那凤冠戴在了自个儿头上,太大太沉一下子就挡住了我的视线。
手足无措的时候,娘亲帮我取了下来,笑话我说:“惠儿这么急,想当谁家的新娘子?”
我想不出答案,十岁的我自己却想出来了,她笑得很甜,她说:“我要当长孙哥哥的新娘子。”
这时候爹爹从房外走了进来,他说,那等惠儿及笄的时候,爹爹就让长孙家来提亲?我笑着拍手,欢天喜地的。
后来是娘亲病重,我守在娘亲床前哭的不成样子。长孙冲本不可进这深闺之处,但爹爹还是让他来劝劝我,这本就是逾了规矩的。
我哭着不肯开门,不想见他,让他走。长孙冲却也没走,只是默默的站在房门前,柔声哄我。
再后来是娘亲终究是熬不过去了,我穿着白色的孝服,对着眼前烧起的冥纸,不愿意去搭理任何外界的事物。他前来拜祭,见到他时我突然安心了很多。
年少时不知道情仇滋味,只当是这辈子很长还有许多日子。只可惜一纸圣旨就像那惊雷打醒了在池中安睡的锦鲤,直到我上轿那一刻,我都未曾领悟这份感情。三娘叹,阿姜什么都好,教出来的闺女万般都好,只可惜太过锋芒毕露却又不识得人情世故,将来只怕是要吃亏的。
如今想来倒是只有苦笑的份了,在宫里的日子我一度以为我同这宫中的大部分女子一样,痴心的盼着皇上,爱着他。只是当我入宫四年后,再度瞧见长孙冲,心中的波澜是怎样禁也禁不住的了。
我也就只能够给所有有关于那个叫长孙冲的男子的记忆上了一把门锁,钥匙丢弃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我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度开启了,毕竟我是那个爱先帝爱的至深的徐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