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玮质,女,现为自由作者。]
“我叫林玮质,我的父亲叫林桓,曾是煤炭工程师,我母亲是煤矿文工团的提琴手。其实我……怎么说呢,从小到大都不能常见到父亲。听姑姑说,我小的时候,父亲常驻山西工作。母亲的演出任务也很多。但我对母亲的印象十分淡薄。
他们说,我很小的时候,她就离开我去了国外。父亲没法一个人带我,所以,我的童年是跟随姑姑和堂姐在上海生活的。读书也在那儿。对母亲……很难说有没有恨。好像……没有吧,真的,呵呵。你想啊,我压根就不认识她。
我只会恨我认识的人。
“我是……2000年8月20日抵达北京的,那年我18岁,当时完全听不懂公车卖票员口中的北京话,整天数着日子,什 么时候可以离开那些老态龙钟的城市交通。在我心里,北京远不如上海便捷,但这也许只是出于熟稔的缘故,倒也不是硬要比出个上下。但当我越来越深入那片广袤的土地时,冥冥中仍然有些细微的知觉。我的一生怕是要从此改变了。
我的生活与情感,仿佛从那时才刚刚开始,而之前的一切……虽然我并不愿意这样描述,但它们毕竟都过去了。遥远得就仿佛是上一个世纪的传说,而倘若这些传说不是发生在我身上,兴许还挺令人动容的。呵呵。而我现在所立足的土地,也许才真是故乡。我的人生似乎从这里才刚刚起程,而其余的,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没办法,我太容易受制于心理暗示,同时又强迫自己理性。”
如今这个年代,在你我所身处的这座都市中,已经很少有人执著于寻觅故土的安慰了。唯独林玮质这样的异数不合时宜地依然如故。想要为自己寻找恰当的归属曾一度是林玮质头疼的问题。但故乡不只是一个标志、一把泥土、或是一个爱人。多年来她埋头建设着心灵,如痴如醉,这华丽的构想甚至企图包囿全部慰藉自身寒颤命运的期望,因而难免地,横生出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来。
林玮质曾有过许多要好的朋友,如今散落在不同的城市,但她从未忘记他们。即使她同他们所走过的那些街道,正在日复一日地被细微改变。她留在原地,被迫地注视着毫不动情的时间马不停蹄经过。记忆决不是一瞬间就面目全非的,但这种嬗变锲而不舍、深入城市的骨髓。变迁史即是篡改史。所有的破坏仿佛是由一开始就被决定好了,而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成了历史的道具。这样的假设看似不由分说,且无情无义。可你知道,任何粗暴的变迁在善感而自负的人们看来会有多么的触目惊心。
“但北京毕竟是我的家。”
许多年前,林玮质在自己的博客上写过这样一句话。虽然她在上海待了十多年,可是如果你追问她到底是哪里人,如今她怕是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北京人”。这或许也是因为,她父亲是北京人的缘故。但也不尽然。父亲的内心,林玮质始终不曾真正走近。而言及认祖归宗,听起来又是那么可笑的事情。林玮质曾经非常努力地想要呈现自己的内心,但最终放弃了。因为有些情感,不得不隔着沉默,才能专注地深凿出情谊的真挚。
“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是因为某个人,令我开始对这座城市产生眷恋。我想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出现那么一个人。仿佛他甫一出现,就带来了一道圣光。可你明白的。有时这也是劫难。”
仔细回想起来,上海的林玮质与北京的林玮质,甚至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而在不同人心里所记忆的她,竟然也有着迥异的区别。说不上好坏,但就是有那么一些不同,这种不同是显而易见的,也是重要的。她活在他们片面的记忆中。即使将这些编年的她拼凑起来,都未必是一个合理的呈现。虽然每一个她都是真实的、活泼的、深情的。每一个她都令人无奈、伤感、心意难平。这样看起来,比情爱更易流变的,恐怕是人本身。上帝从来都没有许诺、不能保障性情相契的两个人一定会相遇、一定会厮守终身,也不能保障人的性情志趣恒定不变。
上帝也无法预期,每一个活泼泼的生命需要历经多少转变,才能够呈现我们此在所见证的外观与性情。时间带走了可笑的稚拙,同时也带走了过往庞大的情感付出。遗憾恐怕是生命永恒的本质。也许想通这一点,许多复杂的问题就能渐渐显得缓和,生命就能变轻。
而在如今的林玮质看来,想要将她所亲历的成长写作成文,甚至成为了一个无论怎样努力都不得不违心的行为。她不便重回往昔的生命中,替自己说出那些如今会令她后悔莫及的话。
她甚至不便成为一个真实的自己,去再度否认爱,或是放弃爱,且说不上一个可靠的因由。那些她不愿回首的往事,在当初做起来毫不费力,如今描述起来却挺伤脑筋。毕竟,过往在她的心目中所心心念念的紧要事、紧要话,一旦隔着苍白的时间顶真地细想起来,竟也变得不足为凭。
遗忘恐怕是罪,回忆又多少是掩饰。她斟酌过后,选择再创造。
[王乔,女,现在香港读博。]
“我叫王乔,是林玮质的堂姐。我的父亲是一名木偶剧导演,母亲早年辞职在家,全职照顾着我和林玮质。我18岁时考到北京念大学。19岁那年,母亲因乳腺癌切除了乳房,但她至少保住了生命。她如今的面貌,在旁人看来已无大碍,可大病过后,她骤然变了一个人。
可能在病榻前,她方才觉察自己一生过得憋屈,为了一个她不甚满意的家庭付出了整个青春,到头来却没有什么能说得上台面的成绩,中年还积郁成疾。所以,那之后她迫切希望我以后的人生能够远离柴米油盐。至少要受人尊敬。
我毕业的那年,她极力支持我赴港读博,甚至完全不关心我喜欢什么,就理所当然地以为,出去总比回来要好。我想,她一定是希望我能过一种她不曾经历过的人生,哪怕这种人生会将我推得离家很远。但她固执地坚信那会是更好的生活。虽然在我看来……有些事其实也很难说。
“我的生活,现在就这样吧,很平静。我也不知道应当怎样打发漫长的日常时间。我没有爱好,或许曾经是有过的;也没有条理,一个人生活对条理的包容度是极大的。关于我所走过的那段成长,我心下的滋味也极为混乱。说不清是喜是悲,说参半也不尽然,因为我毕竟亲历了一些不好的事,那些事几乎彻底地改变了我个人的命运,致使我并不十分想要回到过去,也没有特别迫切的愿望回到家乡。因为即使在那里,我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美好回忆。
“我如今学的是传媒,星盘上说我的人生比较容易迁徙与更换专业。但我不怎么相信星座。在许多事发生之后,我便不再相信那些放之四海皆准的迷信,那不过是有闲者相互寒暄的方式,而非深交者所必须行经的途径。
但就眼前我所从事的领域来说,我的个性的确不怎么适合。我尚不能与我的父母通畅交流,却始终在对此做着深入的理论探究。也许很久以后,我会成为一名研究员。极普通的那种,没有什么像样的成就,也未必能受到多少尊重。没能成为母亲想要的那种人,我觉得很愧疚。”
王乔如今的生活安定规律,清晨,她会绕到半山,细细地感受着这座城市苏醒的气息。远方是浩瀚的海,往北是故乡。她已渐渐习惯于这座巨大的离岛及其所分泌的孤独与奇异的气息。虽然有时她并不知道,冥冥之中究竟是何种力量,既在感官上抓住了她的眼光,又在情感上让她投降。
来香港以后,与相处4年的男友分手,曾一度令王乔崩溃。可有些伤痛,未必会以剧烈的方式呈现。在和风细雨中,疼痛会显得越发绵延。那曾是她第一个男友,而她从前的描述是——“唯一一个”。
如今对王乔来说,最难熬的日子恐怕已经过去。而令她无法释怀的,有时并不是因为那个个人。而是关于由那个个人造成的全部丧失所萌生的追悔之心。世事早已更迭,那些早前被粗暴打压的细琐情感,如今都随着他的离开而缓缓苏醒了。而被他所遮蔽的一切,原来全都没有死去,而是完好地守在原地。曾有无数次,王乔以为自己的内心已经钝化了,却不知道稍一放松,痛苦的情绪就能越过缝隙,兀自喷涌出来。
但生活总要继续,在某些平常的下午,王乔也乐意绕道到半山的咖啡馆小坐,与陌生人一起谈论些生活琐事。
“你知道,我总是觉得这里的衣物有烘干机的味道。”譬如王乔自顾自地抱怨着。
“这鬼地方太潮湿,唉……我开始还问周围的同学哪里可以晒衣服,后来发现,香港人都是不晒衣服的。所以,有时候你只能守着这种味道,直至你身上充盈着这种味道。你讨厌它,又离不开它,因为你没有别的选择。”
“你知道吗?我总是觉得,好像中学生活还在眼前,我对和林玮质一起吃麻辣烫的样子还记忆犹新,怎么一晃年龄就要奔三十了。真是难以想象,连我自己都接受不了。”
表面上,王乔依然漂泊任性,固执己见,但在内心里,她却长久地怀有着一种不洁的知觉,也始终无法彻底走出漫长的青春期。她无法洗涤,那些由体内及外部生生不息滋长的脏东西。它们蚕食着她的情感,却又仿佛就是她生命中赖以维系的一部分。她必须携着它们向前走。没有更好的选择。这种知觉,在别人身上或许也有,但别人看不见。
在内心深处,想是王乔依然很难面对,那些手机通信录、或是网路MSN上那些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她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做的,适逢那些不得不面对的生死别离。是将他们删去,还是……坚强地保留着那些空虚的符号,面对一再反复的视线相逢。但她选择了后者。套用那句时髦的话说来,在悲伤和虚无之间,她选择了悲伤。
回忆。永远是这样一个主题。它不是由无数有血有肉的姓名串联起,也不是消磨时间的点缀,而是一场真真实实的检阅。你不得不眼睁睁注视着那些善良的、毫无过错的美好一点一点离你远去而束手无策。时间是最狰狞不过的东西,它将不动声色地将你置身于一个似是而非的境遇中,所有的情境仿佛就在当时,可它到底是夺走了最重要的那个人。于是,所有的美好都将丧失凭借。
即使是这样,王乔宁愿相信着,所有的丧失在冥冥中都有注定。努力是徒劳。无论是徒劳着忘记,还是徒劳着铭记。而始终没办法想通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大概也算是她身上最最不堪的顽疾。
[赵塬,男,现为K大中文系讲师。]
“林玮质?……那……真是……很久没见了。”
“我刚读完博士留校。多少……还是跟我爸爸有些关系,他毕竟还在位嘛,现在留校可不容易了。要不就是你有背景,要不就是学术特别好。海归……也难说,但一般得博士后了吧。”
“对对,K大一条龙,说的就是我,从K大附属幼儿园、K大附属小学读到K大博士留校。我可不希望我孩子也这样,我这辈子,还是挺糟的。太可悲了……”
“我和林玮质……分开很久了。去年见过一次,很匆忙,也没有说上话。但她长大了,是个大人了。呵呵。”
赵塬是长相净洁的男人。净洁到,仿佛一旦装上复杂的记忆,立马就会有些不合体质。这也是他常常为人所误解的原因。但他并没有看起来那样的孩子气,甚至略带一些风尘。这之中也并非没有缘由。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总好像稍一震荡,就要溢出来似的,那么蓬勃,那么生动,那么灰暗又不可忽视。
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活在迷惘和希冀中徐徐向前发展,仿佛只是为了建立起新的记忆。而那些铸就在此的过往,相形之下反倒显得毫无意义。这集体性的、被视若寻常的刻意遗忘常使他莫名焦虑,尤其在他如今所身处的、茶酒相继的虚假交往中,越发令他感到惊惧。
“你知道吗,我的同学们好多都已经结婚了。现在大家都成家早,可能是因为孤独的原因吧。至少我是这样的。我想着结婚虽然说不上大好,但也不至于不好吧。小的时候我会埋怨父母的婚姻不如意,长大了才知道,婚姻本来就不容易令人如意……也许我是个容易妥协的人吧。呵呵。没什么大出息。”
如今的赵塬似乎并不愿意提及林玮质,但很难说是出于爱还是不爱。他更愿意谈起他现在的妻子。虽然这并不是人们所关心的。小说的叙述总是需要一个关键的主题(主线),可现实生活依然向前,你不能将主题以外的一切抛掷在一边。相反读者看不到的那部分,也许才是最真实的。
因为在恋爱中,我们都在扮演着某个新的角色,而少年时期更多了这类误入歧途的危险。你所扮演的那个人——那个女性的对立,与日常中的自己是不尽相同的。你用力做到最好,难免也会失当。你听之任之,它也会在外力中自然塑型。
恋爱是迷狂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