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一定年纪之后,爱自行就成为了一种技艺。我们水准相当,互不挑剔,轻易就有了发展的可能。而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问我喜不喜欢别人,只关注我喜不喜欢她。我说我喜欢她,她便满足了。这样很好,我甚至不能想象,还有怎样的女人会比她更适合我的脾性。她也许不及其他人爱我,但她的那些爱对我来说足够了,恰也够不成负担。我可以自由地穿梭于回忆中,或是去未来历险。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她的喜欢。
在我看来,爱是在犹豫中呈现的真。没有犹豫,又哪来考问,没有考问,又哪来抉择?这似乎是一直以来都深植我心的想法,直至如今,渐渐内化入我的血脉,成为了不可变更的性情。我是感官主义者,也没有太强烈的责任感,我承认这一点,甚至没有丝毫推卸的企图。
蓝妮曾经问我,知不知道她为了跟我在一起付出了多少代价,很抱歉我还是不得不提到她,虽然与她的牵连是我挺不愿意回首的往事。她所说的代价,大体指的是她对林玮质长久以来深切的情感。但那甚至使我产生了古怪的感觉,仿佛我与她爱的是同一个女人。事实当然不会是这样,因为我知道蓝妮是爱我的,我只是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负担来爱我。我不知道她究竟是爱那个负担的知觉,还是爱我这个人。
在我看来,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本该过上更简单的生活,就像我如今的太太那样。有些小情趣、小野心、小悲喜,而不是成天忙着故弄玄虚地给自己安排一个又一个使命。而当我终于了解到,我对她全部的喜爱都不足以使她快乐之后,难免失望透顶。我走不进林玮质的内心,也无法使蓝妮真正快乐,这便是我当年尴尬的处境。我想我只能退出,才能完整地保留对她们的情感。
两年前,我曾见过蓝妮一次。那天大雨,我去后海附近办事,临时避到了她的咖啡馆。她看起来很憔悴,憔悴得令人心慌。我想我能看出来,她一直在等我。但我对她的牵挂,尚不至于到要拼命找她的地步。我觉得她更需要一个医生,而不是我。她的咖啡馆很漂亮,虽然并不精致,但能看出颇费了一番心思。墙上贴满了照片,一些是我们曾经演出的剧照,还有冬日烧烤的画面。我这才想起来,她曾是我们中唯一一个随身携带相机的人。还有一些我想不起来的地方,但我一定是去过,我问她:“那是哪?”她说:“是……心里。”
你知道,我顶怕这种回答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蓝妮比林玮质更像一个病怏怏的作家。北京甚至从未使她身上的小布尔乔亚气息消散一丝半厘。相反,她把哪都过得和上海一样,充满着深刻、伤感,或是别的什么没用的修辞。虽然忧郁自有忧郁的魅力,但那绝不是我选择女友的标准,恰恰相反,我最讨厌不易快乐的女人。而我选择蓝妮,纯粹是因为,她长得几乎和我的初恋女友一模一样。岁月告诉我,必须一再委婉地与过去相逢,才能寻到真正的自己——因为那个不断流变的自己会坦白地告诉你,当下是以怎样的方式艰难地得来,又会以怎样的节奏缓缓地丧失。
初恋,也曾是我经历过的第一次艰难的分手。
而我竟是因为她的疾病而抛弃她的,这令我自责不已。可那时我太小,压根不知道怎么面对充满艰辛的爱的路途。但时隔多年后,我也会努力反省,恐怕是因为爱得不够,才会借口多多。可“爱得不够”,一贯是我身上最最不堪的顽疾,在往后的十年中,我亦深陷于“不够爱”的泥泞中,难以自拔。我远没有电影中的男偶像那般勇敢、深情,虽然她也并未罹患恶疾,而只是先天得来了一种“可能会短寿”的病。她的心脏比别人的跳得快,因而难以从事剧烈运动,仅此而已。却令我害怕。
我感到常常害怕,对于我曾深入交往过的每一个女人,我都有着或多或少的害怕。我不知道这种害怕来自哪里,但与离散相比,我更惧怕承担。蓝妮使我禁不住地想起我的初恋,并由衷产生了想要修补过往的冲动。因她至少是健康的存在,却又传奇地沿袭了过往的风貌。
她不知道我的懦弱与卑琐,甚至比之前那个人更爱我。她能够代替那个故人,听我说一些我曾经没有勇气说的话,任我做一些曾经没有勇气做的事。这样多好。如若她不是非要背负着与林玮质的纠葛,该有多好。
而那时的我只想谈一场简单的恋爱,而不愿承担其他任何的东西。十年来我以这个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他人分合,直至产生了严重的懈怠。在与我太太相识之前,我甚至一度都过着极其私人的生活。每天的时间可以精确到分,全被各种公共场所的工作与消费计划包罗。适量运动、丰富饮食、参差娱乐。每天去见不同的女孩子,偶尔带一些回家。不知约会为何物,却几乎天天仿效着约会时该要开展的内容。很难说快不快乐,只能说是一种习惯。
我和不同的人说起曾经的自己,就像和曾经的自己谈话。我演过的那些人物,早已记不得任何一句台词,我所写过的那些歌,也被遗忘得七零八落。有些人还爱我,因为我身上那些早已丧失的东西,有些人不再爱我,因为我身上又产生了新气息。大部分人都在权衡爱不爱我,可你知道,从她们的眼神中我就可以看出,她们正在犹豫。而对我来说,犹豫本身,就意味着爱。我喜欢这样的感觉,甚至无法逃离这样奇妙的体验。在相当长的日子里,我对此沉迷。
也许我曾经并不是这样的。可谁又会知道自己在未来会变成怎样?
与蓝妮告别以后,我便再没有见过她。她是迷人的幻影,可惜总能点燃我伤感的情绪。听她说,她与林玮质也失去了联系。她说这话的时候,还刻意停顿半晌,仿佛是要期待我的承担。你知道,她总是那么可怕。但那时,我已无力再承担什么,毕竟我已经结婚,我虽爱逃避责任,但也不至于忤视它。我没有直接对蓝妮说我结婚的事,原本是想顾念她的感 受,最后却适得其反,因为我在她的店里,弄丢了婚戒。
我真是不断造次。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为爱慌张,第一次感到极端愧疚。我是说,对我如今的妻子。失恋的苦痛与失婚的风险比起来,原来还是轻微得多。这刹那的慌张甚至带走了过往的倦怠、惶惑与矛盾的心绪。这甚至成为了极大的暗示,提醒我该要好好正视如今所拥有的一切。于是我又去了蓝妮的店,幸而她将我丢失的东西还给我。最后一面,我甚至没有看她的眼睛。
我还记得那天我回到家时的场景,我妻子疲惫地蜷在沙发里浅浅地睡着,地上铺满了需要发送的小货物。我不在,她便自己努力填好了英文的发货单。很可爱吧,我甚至在失魂落魄中,哑然笑了出来。因为真实的生活是,对我和她两人来说,每日只要做完那些事,一天就算过去了。一天一天都这样相似的流逝,没有什么特别,也无需引入新的概念。这温馨却乏味的场景令我突然感觉到,过往与现实竟是那么遥远的对峙、毫不通融。过去不是不好,现在也没有更好,但二者是全然无关的。它们只在一些微妙的细节中,对心灵施加重力。却无法改变现实奔腾不息、不断抛弃过往的本质。
重要的是,不管爱不爱、喜欢不喜欢,我已经作出了选择。这是最关键的事。爱不是选择本身,却依托选择呈现其外观。
不管怎么说,我希望她们都能过得好,林玮质、蓝妮,以及我所无法再亲切念及的所有人。倘若生活真能如小说那样,那宁愿烂一点,也不要太悲伤。你说呢?